第六章

我的面孔,不知我的臉在陽光逼視下是什麼光景!匆匆回到睡房,大力扯開窗前一切阻隔,對牢大鏡子細看。

皮膚已經松弛了。

緩緩撫摸之下,覺得它還算得光滑細潔,但已沒有太多彈力,本來不應如此,還沒有老,還不甘心,但長年夜間出動,酒灌得太多,心思訪惶,都有影響,還可以有救,一定有救。

一轉頭,看到身後那瓶白色的花。

它已殘謝,花瓣枯干,沾上棕色黴點。越是美麗,越不經擺。

不過不要緊,毋需感觸,他會派人送來新花,使之永生。

走的時候,根本不需要帶走什麼,不欠國維什麼。

等他回來,即時要把握機會,同他說清楚。

國維進屋,看到夕陽普照,發呆。

“海湄,海湄。”他大叫。

對他來說,我不過是一個名字,從來不是一個人。

沒有人發覺我的血肉,直到今日。

“我有話同你說。”

我望向他。

近看實在是不行了。像一些中年豔婦。國維也喜日夜都戴大墨鏡,企圖遮一遮魚尾紋與雀斑,更加會雙眼無神。額頭布著橫紋,牙齒尤其壞,煙吸得太多,焦油積聚牙縫,所以他不愛笑。

認識他嗎?十年共處一室的人。

我開口:“我先說。”

“你有什麼話要說?”

國維不信洋娃娃也有發表意見的需要。

“我決定離開這個家。”

屋里忽然靜下來。

一圈陽光射在我腳下,隨灰塵打轉,我有點暈眩。終于說出口了,原來並不是太難,不過是一句話。

內心很平靜很麻木,不是要等國維批准,只是知會他。

過很久很久,他問:“永遠離開?”

我點點頭。

他發火,大聲說:“我問你是否永遠離開?”

“你看見我點頭。”我不會同他吵。

“到什麼地方去?”

“總有地方。”

“跟誰?”

“沒有人。”我挺挺腰,倔強而鎮靜。

“好,好!”

再過半晌,他還在說:“好,好。”

我的事已經完了,轉頭走開。

他擋在我面前,“就是這樣?”

“我恐怕是。”

“你同你母親一模一樣!”國維咬牙切齒地說。

我沒回答,他要侮辱我,激怒我,與我大吵。

我不打算回敬。

幸虧我沒有孩子,她不必循我的老路,受我之痛,受我之苦。

當然,也與我身受之狂歡狂喜無緣。生命是公道的,可惜無常。

“十年了,”國維還要說下去,“十年了。”

他渾身戰顫,一雙手尤其如此,右手食指指著我,我注意到他手指早為香煙熏黃,連指甲都是咖啡色的。

他的反應強烈,超過我想象。

“正想同你說,我們可以結婚。”

不必,不不不,我不要同你生活。

“到這個時候才放棄,是不是太笨?”

“國維,我累了。”

“海湄!”

我退後一步,抓緊手袋,急急奔出取車。

我要到老地方去清醒一下。

駛車到酒店。

走至套房門前,已有感覺,花在等我,音樂在等我,他也在等我。

我推開房門。

小客廳內沒有花。

發生什麼事?這里每天都有花,不論我在或否,他都叫人把花放在茶幾上,作為對我的尊敬。

難道剛巧是替換時間?

近露台的牆角有一只行李箱子。

這表示有人住在這里,誰?

是他。

他搬過來了。

我搖搖頭,我一定要同他說,不能這樣心急,我還未准備好,恐怕要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想同人共住,我需要靜下來重新思考,重新開始

自幼與父母住,後來走人國維為我准備的金屋,十年後終于走出來,不想貿貿然重蹈覆轍。

入睡房,看到他躺在床上,枕頭壓著面孔。

怎麼在這種尷尬時分睡覺?

我輕輕拉開枕頭,驚動了他,他張開眼睛,嚇得跳起來,我一看到他面孔,也跳起來。

誰?這是誰!

金頭發,藍眼睛,這根本不是朱二,這洋人怎麼會睡在這張床上?

難道摸錯房間?

那洋人見到是一個唐人女子站在他床頭,警惕之心去掉大半,對我笑起來,“好好好,原來是蘇茜,好嗎,蘇茜?”

我呆呆看著他,弄錯了,這酒店一定還有一間類似的房間,我心急摸錯地方。

我轉身便選,他自床上跳起來追我,赤裸裸,並沒有穿衣服。

我倒不是怕他,酒店是朱二的,每一個侍役都認得我。

我伸手按鈴叫人。

洋人取過毛巾圍上,“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叫。

侍役聞聲進房來,誠惶誠恐。

洋人指著我問:“這位小姐闖進來要與我同床共枕呢,請問她是誰?”

我也急急問侍役:“這外國人怎麼在我房內?朱先生呢,把他請來。”

侍役看著我,像是不認識我,一臉蔑視。

我覺得不對勁,“朱先生呢?”

平常他們只要一見我,便會主動去請朱先生。

“小姐,”侍役怒目相視,“請你跟我來!”

那洋人說:“我不介意,這麼標致的小姐,不常遇見。”他攤開兩條手臂,聳聳肩。

我厲聲問:“朱先生在什麼地方?”

“朱先生在紐約。”背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我真正呆住。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跑到紐約去,況且一聲交代都沒有。

怎麼忽然之間,不過是數十小時之隔,這酒店里的熟面孔都不見了。

“我是大堂經理,小姐,請你跟我來。”這個人的聲音是冰冷的,“你亂闖私人地方,妨礙我們客人,我們可以召警將你拘捕。”

我整個人都亂了,昏昏沉沉跟經理離開套房。

到門口,忍不住轉頭望,一點都不錯,白鋼字擦得掙亮:二○七。

這正是我那間套房。

朱二為我預備的地方,櫥里掛滿我的衣服,說好永永遠遠屬于我……

我擰自己的面孔,這不是一個惡夢吧,怎麼一切都變了,這像是聊齋故事,書生白天回頭再來探熟悉的園子,只見荒蕪的墳地,不不不,我要弄清楚。

那年輕的經理讓我坐下,給我一小杯酒。

我茫然說:“我不是做生意的女人。”

這是我第二次被誤會。

年輕人並沒有反應過激,“小姐,”他客氣地說:“這一點我也看得出來,但你是怎麼闖到二○七號房去的?那外國人不認得你,你這樣做,對自己也很危險。”

我用手掩住臉,“可否讓我借用電話?”

“自然,請便。”

我還記得周博士的號碼,線路接通,只簡單地說:“我在豪華酒店,出了點事,請來接我。”

周博士像是聽出事態嚴重,答應馬上出門。

我疲倦地問:“這確是豪華酒店,是不是?”

經理答:“是。”

“有沒有一個叫朱二的人?”

“有,”他聳聳肩,“人人都知道他是我們的老板。”

“但是他人現在紐約?”

“是,昨天飛走的。”

“你不認識我?”

“不,小姐,我不認識你。”

“你現在打算怎麼樣?”

“沒有怎樣,小姐,等你休息夠,你可以自由離開。”

“你不打算拘捕我?”

“小姐,看得出你精神極受困擾,你還是等朋友來接你吧。”

“放在二○七號房那些衣服呢,房間是幾時租出去的?”

“今晨,那位美國人剛下飛機,累極而睡,他很明顯沒有上鎖,給你闖進去。”

“但那是我的房間。”

“你的房間?你並沒有訂房,我們沒有記錄,你怎麼證明二○七是你的房間?”

我呆著臉:“他說的。”

“他說的?誰是他?”

這一句話提醒了我。

沒有,他什麼都沒說過,他根本沒有開過口,又怎麼能把房間給我?

一切都是幻覺,想當然,自說自話。

不,不是一廂情願,不可能,由他主動,絕對是雙方面的感情。

我已弄不清楚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只聞得耳畔嗡嗡聲。

這個時候,周博士趕到。

她帶著一個朋友,由他取出證明文件,同酒店經理說了幾句話,把我帶走。

在車上,我什麼話也沒有說,緊閉著雙眼。

周博士問我:“送你回家?”

“家,什麼家,哪個家?”

如果是,我已無家可歸。

我聽見自己虛弱的聲音說:“我回不去了。”

“胡說。”

她吩咐朋友送我回去。

一路上她把我的頭按在她肩膀上,輕輕拍打我手背。

我向她斷斷續續地申訴:“他失蹤了……為什麼要這樣做?剛開始,一直抗拒他,是他追上來,是他……”

“不要急,慢慢同我說,有的是時間。”

“不,我要找到他,越快越好,我要問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前後才一日一夜,事情來個天翻地覆,接受不了。

“家到了。”

“我不要回去!”

“你需要休息,醫生快來了。”

“誰叫醫生?”

“我,海湄,你相信我,對不對?”周博士哄著我。

我忽然醒過來,“我不是弱者,不需要醫生,過一會兒就沒事。”

我掙紮著去按鈴。

“海湄——”

“你們請回吧,謝謝你,周博士,謝謝你。”她與朋友交換一個眼色,無奈地在門口向我道別。

我踉蹌地回到屋內,一照面碰到國維。

他意外之極,但沒有忘記諷刺我,“咦噫!這是誰?怎麼回來了,回心轉意了嗎?”

我沒有去理他。

回到房間,案頭上的白色鮮花已全部變成棕黑色的花干,腐爛的花根發出怪味。

這是最後的一盆花,我的手不住地顫抖,這難道是最後的一盆花?

坐在床沿,用手捧著頭,根本不知何去何從,失去全部思考能力。

國維進來問:“你決定不走?那對不起,我可要出去,約好幾位年輕貌美的小姐,不好意思叫她們久候。”

我瞪著他。只見他已經打扮好,新燙的頭發攤在微禿的額角上猶如開了一朵花,佩斯李領巾打得如六十年代的男明星,加上永恒的墨鏡,這個滑稽的人已約了更年輕的女孩子,是的,我怎麼可以忘記他一直喜歡極之年輕的女孩,只有十五六七的黃毛丫頭,才不會對他表示懷疑,才會使他的信心恢複。

他朝我擺擺手,“再見。”他以勝利者的姿態離去。

他以為我在外頭兜個圈子,想清楚想明白沒有地方可去,沒有出路,所以回頭,于是他能夠變本加厲侮辱我——反正已經撕破了臉。

我鎮靜下來。

事情壞得不能再壞,路已走到絕處,反而無礙了。外頭在下毛毛雨,一滴一滴似雪水般冷,天空是鐵灰色,與我一顆心一般調子。

我大笑起來,一直仰著臉笑,直至脖子酸軟,傭人們吃驚,全部躲起來。

瘋了嗎,真瘋倒也好,然而沒有,還得親自把全屋所有的簾子都拉攏。

同我一樣,陽光只透進來一個下午,恐怕還是我們的幻覺。

我會再見他,我會找到他,一定。

謠言說,母親病逝在精神病院,臨終之前,她已經很胡塗,抱著一只枕頭,頻頻叫“海湄,海湄”,但父親沒有告訴我,我是聽別人說的,最後,也沒有讓我去見母親。

她死的時候,是一個人。

父親決意要她償還一切,每一個仙,連本帶利。

在複仇的過程中,他毀了自己,毀了女兒,也毀了後妻。

我想我得到父母的遺傳各一半。


第一個要找的人,是瑪琳,很明顯,她認得朱二。那夜猝然在街上偶遇,她的表情告訴我,她見過朱二。

電話接通,聽到我的聲音無限訝異。

我的嗓子干枯,強笑問:“還在家里?嘿嘿嘿,我也是,無處可去。”

瑪琳並沒有像往日那般反應熱烈,僵住在另一頭。

“怎麼,我的玩笑過火?”

“我不知你在說什麼。”她冰冷。

“喂,我是海湄。”

“我知道。”瑪琳不打算與我傾談。

“有什麼不對,我得罪了你?”

“對不起,孩子叫我,改天再說吧。”她掛上電話。

我愕然。

每個人都把背脊對著我。

再找安琪。

“瑪琳怎麼了?”

“你不知道?對了,這一段日子你人在什麼地方?”安琪連珠炮似,使我放下心來。

“我到歐洲去了趟。”

“怪不得,也不同我們打招呼就失蹤。”

“依你說,還得做廣告?”裝得這般輕松,好佩服自己,“瑪琳不妙是不是?”

“已經妥協了。”

“怎麼一回事?”

“短暫羅曼史,被老趙發現,要同她分手,並且不准她見孩子,老趙本人異性朋友一籮筐一籮筐,但他不原諒瑪琳。結果給她一筆錢,叫她走。”

“什麼!”

“瑪琳下個月去美國西部。”

“獨自?”

“我不知道。”

“怕是同男朋友?”

“不大可能。”

“她男友是誰?”

“無人知曉。”

“幾時的事?”

“去年夏季。”

“我沒注意到,你有無留神?”

“我只知道,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她眼角春風,特別留意儀容。”

“瑪琳以後見不到孩子?”

“離了婚可以探訪孩子。”

我說:“那不算太壞。”

“如今法律公平。對,你呢,你怎麼了,我們這四人都快散檔,要不要出來?”

我喃喃說:“安琪,瑪琳為何要找男朋友,那麼會賺錢的丈夫,有兒有女,還有她自己一檔生意。”

安琪笑了,聲音如梟,“寂寞,海湄,你難道不覺得寂寞?實在不怕對你老實說,如果有人來追我,怕我也會把持不住。”

我不再說什麼。

“上一次丈夫把你看仔細是幾時,上一次你們把臂談心又是幾時,他有沒有再次贊你的皮膚,他有沒有關心你的哀與樂,你有否注意他打球次數增加到每周五次,而且不需球拍運動衣?”

我閉上眼睛,豆大的眼淚不禁滾下來,鼻子似被人狠狠打上一拳,酸痛得要用手捂住。

“海湄,你還要我說什麼?莉莉走了,現在瑪琳也要去,我不知是怕輪到我,還是希望輪到我。”

她嗚咽起來。

“瑪琳不肯與我說話。”

“不會,她什麼都告訴我。”安琪說,“她一直同你更親密。”

這里邊有誤會,正當我最需要她的時候,她疏遠我。

我緩緩說:“你們至少還可以回娘家。”

“振作點,海湄,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你身上,到底陳國維比你大二十歲。”她在那頭擤鼻子。

“我累了,安琪。”

“好,休息吧,有空約我。”

我緩緩放下話筒。

只有一個地方可去。

周博士總在等我的,當然,只要願意付出診金,心理醫生還是不難找到,但她與我之間已建立感情。

我跑到她辦公室。

博士看見我有絲高興,“沒事了?”

我不出聲,垂著頭靠在牆角。

“能出來就算好了一半,”她說,“去,去躺一會兒。”

即使單是休息,也需要付酬勞,她另有一間小小的珍室,沒有窗戶,但布置得很舒服,按時收費。

這種地方專為我這樣的人而設,單靠我一人也還不夠維持周博士的生計,到底這大城市里有多少睡不著覺、不開心的人?

房內播放音樂,樂聲使人想起整夜跳舞的情景。

我實在滑稽,世上有那麼多大事不住發生,此刻所想的,不過是擁抱與慢舞。

有得吃有得穿,住洋房坐轎車還要悶到來做心理治療,啊,可真活得不耐煩了。

周博士進來,給我一杯飲料。

“這是什麼?”

“你希望是什麼?”她反問。

“孟婆湯。”

“不,這只是一杯牛肉茶,對不起。”

她握住我的手,拍打它。

“我該怎麼辦?”

“我怎麼能教你,你自己想怎麼樣?”

“找到他,問他為什麼。”

“幼稚,海湄,幼稚。”

“成年人會怎麼做?”

“他想要再見你,自然會找上來。海湄,你沒弄清楚游戲的規則,就下場玩,蒙受損失,與人無尤。”

“游戲,只是游戲?”我慘白地問。

“黑色的游戲,你以為他會同你一輩子?”

“我有什麼不好?”

她凝視我,“或者美麗的女人有資格比常人貪一點,但是海湄,當一件事完了,也就是完了。”

“他會自紐約回來。”

“他到紐約去了,哎?”

我顫聲說:“他所表露的感情不是假的。”

“那是什麼?”

“我不知道。”


“忘掉他,海湄。”

“我不能。”

“到歐洲去,每一個城市都有英俊的男人,你只要傍晚獨自到大街去兜個圈子,便可找——”周博士說。

“不!”我粗暴地喝止她。

讓周博士嘲笑我好了。

我抓起手袋跳起來走。

“海湄,它完了便是完了。”

我轉頭大聲說:“你救不了我,你眼睜睜看著我死,沒有人救我,從來沒有。”

她的聲音比我更大:“你得自救!”

我拍上她辦公室的門,那方玻璃震得要落下來。

周博士追出來,我見她一臉焦急關懷,忍不住撲進她懷中。

走廊里的人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眼光。

“對不起,博士,對不起。”

“回去好好休息,你累極了。”

我獨自開車回去。

腳踢到門口,那盞長明燈黃色的光暈落在我頭上,那一夜,他站在一旁做觀眾,我如一顆星般光彩。

任何人都會愛上那種感覺,而希望得到更多。

更多。

才接近大門,已經聽到人聲沸騰。

有人在屋內開舞會。

門是虛掩的,一推開,暖氣沖出來。

一點兒都不錯,客廳擠滿人,都是時髦的、瘋狂的、美麗的,正在摟抱、笑、喝酒,陳國維把家變成小型跳舞廳。

他人在哪里,我也懶得理,但求鑽進自己房間去。

推開房門,只見床上堆滿女客的皮裘及外套,並無我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再笨也明白了。

陳國維是要趕我走。

照他的性格,斷不會讓我自由地來,自由地去。

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那樣做。

我必須走。

我看進鏡子里,照出憔悴的容貌,眼睛通紅,臉色極之青白。

半夜三更,不知怎麼做,希望舉步走進鏡子里,通向極樂世界,永遠不再出來。

正在這樣想,忽然看到鏡里有人向我招手。

寒毛直豎,尖叫起來。

直到有人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才知道鏡中不是鬼。

是陳國維。

他醉得很厲害。

搖搖晃晃,用一只手指指著我,因無法瞄准我的鼻子,終于頹然放下手。

我不怕他,從來就沒有怕過他。

我說:“要我走,不必裝神弄鬼,只是別忘記,這屋子有一半是我的,給我那一半,馬上走。”

這是我所應得的,作為他的女伴十年,才獲得零星酬勞,他不至于為難我。

國維呆坐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知如何作答,他倒在各式各樣的大衣上,順手扯過一條玄狐披肩,遮住面孔。

我剛要走,聽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麼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發出聲音,“我是否老了?”

太詼諧了。

一時間我忘記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仰面笑起來,但隨即發覺笑聲比哭聲還要難聽,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床沿,因別處都有客人,無處可去。

夜深,氣溫低,又沒開暖氣,覺得冷,揀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只聽得陳國維說:“不要離開我。”

我一怔。

接著他說:“桂如,不要離開我。”

桂如是鄧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應當使旁人感動,但是太遲了,她已年邁病逝,他也開始衰老萎瑣,現在給人的感覺只是可笑。我轉身。

“海湄!”

我開始發覺陳國維根本沒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來找你,”我說,“與你把帳算清楚,記住,明日上午,你可別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時候,他們管那種女人叫馬路天使。

我也是,開著車在路上到處蕩。

霧漸漸濃,停車在山頂看夜景。

一直喜歡這山頭下的燈光燦爛,十多歲時國維帶我上來過好幾次,每次都以為他會吻我,但沒有。

真是一個世紀前的事了。

我把頭擱在駕駛盤上,這里沒有人看見,恐怕可以偷偷流一會兒眼淚。

有人輕輕彈我的車窗,這是誰,我抬起頭。

是位年輕的警察,張望後座,張望我。

示意我搖下車窗。

“你一個人?”他問。

我點點頭。

“夜深了,小姐,回去吧。”

真舍不得離開,我屬于黑夜,只有它才會安撫我,小心翼翼護住我傷口。

警察先生欲語還休,終于說:“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他關心人,因為他還年輕,我牽動嘴角。

寒氣越來越甚,我發動引擎,駛車落山。

這次把車停在酒店外。

下雨了。

水珠逗留在玻璃上,每當有別的車子經過,車頭燈射過來,一億一萬粒水珠就閃出亮晶晶光芒,同天上星斗一模一樣。

他的車要是出來,一定看得見我,再善忘也會記得我的車吧,他是下過功夫來的。

兩個小時後,我看到他的黑色座駕轉彎進酒店,車中只有一個人。

我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又過了很久,他自酒店出來,我隔著車窗,等他走近,心不禁忐忑。

待他接近,立刻發覺他不是他。

來人是酒店經理。

“早。”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