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結婚之前當然先要找到新居。

這件事無論在哪個都會都叫人頭痛。

王立文與陳遙香這一對年輕戀人也為此躊躇良久。

看過許多房子,都覺得貴得不可思議,要不,就是地段欠佳,或是地方淺窄。

王父幾次三番說:“看中了,大家商量,爸媽願意出一分綿力。”

單憑這句話,便知道王立又有對好父母,將來一定會痛惜孫兒,遙香甚感安慰。

找了半年,追尋不獲,立又有點氣綬。

“不如與爸媽同住好了。”

遙香知道萬萬不可,只用軟功,“別急,有緣份,一定找得到。”

“在都會中,成事需要的,仿佛不是緣份。”

“你又不肯住到郊外去。”

“我一向在城市長大。”

“又嫌地方不夠大。”

立文說:“也不算苛求,只希望一張床可以兩邊上落。”

“嘿,新公寓的房間都狹小得床需三邊貼牆。”

“那還怎麼住人!”

“回多倫多發展吧。”遙香故意那樣說。

立文更不出聲。

他與里香是多倫多大學的同學,她是土生,父母都在多市定居,他是留學生,打算畢了業便走。

遙香為著他,已經離鄉別並,犧牲頗大。

這回于,輪到立文安慰她:“別擔心,慢慢找。”

有經驗的朋友知道了嘩呀喂一聲。

“再拖更加不得了,屋價節節上升,你們莫吃虧才好,不如去看看舊屋,裝修一下,一樣舒服。”

遠香心動。

朋友非常熱心,“我介紹經紀給你。”

周末,遙香繼續她找房子大業。

去看過兩間,屋齡超過四十年,實在破爛,維修也不便宜,單是換水渠換電線,就得數十萬元。

走得累了,遙香與經紀坐下喝杯茶。

她訴苦:“找不到房子,結不了婚。”

經紀馬小姐十分有耐心,笑笑說:“加國居住環境非常好吧。”

遙香歎口氣,“套房連衣櫃及浴室動輒四五百平方尺。”

“嘩。”

“可惜好的工作不易找,由此可知,世上沒有十全十美之事。”

馬小姐沉吟一下,“嗯,甯靜路有一間公寓,也許你該去看一看。”

“今日累了,改天吧。”

“陳小姐,我載你去,只有十分鍾路程。”

送香為著禮貌,不想推辭,便敷衍一次。

馬小姐”邊講解:“看到沒有,救火車上不來,不合新消防條例,故此不能改建,這所老房子有三十五年了。”

“不怕成為危樓?”

“業主時時修理。”

這是真的,四層高,八個單位,沒有電梯,樓梯寬敞。

“喜歡嗎?”

“進去看看。”

馬小姐有門匙,開門進去,遙香怔住。

一個大露台對牢南灣,客廳大得可以騎腳踏車,只得一間睡房,床絕對可以兩邊上落。

遙香問:“售價多少?”

“只得一間臥室,故不大受歡迎──”

“多少?”

馬小姐撥電話回公司問。

然後,連她都詫異地抬起頭,說了一個價錢。

遙香睜大雙眼,這比市價起碼低了三十個巴仙,她立刻說:“我買下它。”

馬小姐笑:“王先生那邊”

“再猶疑下去,永遠結不了婚,你我立刻去辦手續。”

遙香在銀行通知王立文。

“我已付安定洋。”

“只要你喜歡,我必無異議。”

“油嘴滑舌。”

“這不是你愛上我的原因嗎?”

下午,王立文也來到甯靜路那所老房子。

他歡呼,握著拳頭大喊:“YES!”

打開門進浴室,“嘩,連浴缸都可兩邊上落,我的夢想成真。”

“我們去買一只純白色有四只鍍金腳那種浴缸。”

兩個年輕人在空屋里擁抱跳舞。

王立文先回到現實來。

“為什麼那樣便宜?”

遙香答:“我已問過了,業主退休移民急讓,人家在這里住了三十年,恩愛如昔,絕對不是凶宅。”

立文說:“嗯,可能因為只得一間臥室的緣故,將來生了孩子,怎度分配?”

“將來再算。”

“真是,顧得了眼前,已算大吉。”

小兩口子非常高興。

找了熟人,開始裝修,一切進行得十分順利。

親友都來參觀,有人喜歡,有人不,但都認為屋價相當好,不會吃虧。

公寓離上班的銀行區,步行只需十五分鍾。

中午,遙香換上球鞋,步行到新居看裝修工程。

粉刷過後地方似乎更加寬大明亮,新的松木地板又光潔漂亮,遙香滿意到極點。

裝修師傅笑問:“陳小姐幾時結婚?記得請我們吃餅。”

“一定一定。”

初夏注冊,蜜月旅行回娘家,不請喜酒了。

她站到露台上,盤算著在角落放一桌兩椅,將來好與王立文一起吃早餐。

回頭往客廳里看,怪事發生了。

造香聽到有人說:“你如果走了出去,就不要再回來。”


大門被拉開,人影一閃,走了出去。

遙香大奇,揚聲問:“誰?”

裝修師傅過來,“陳小姐,什麼事?”

“剛才誰走出去?”

“小明去買下午茶。”

啊,“有人吵架了?”

師傅莫名其妙,“沒有呀。”

這香點點頭,臉色已變。

“陳小姐,下星期一定起貨。”

“拜托了。”

她回辦公室。

整個下午,耳畔都聽見這句話:“你如果走了出去,就不要再回來!”

說這話的是一個男人。

好像是夫妻吵架,要不,就是情侶,已經決裂,有一方面決定要走。

怎麼會驀然聽見有人說出一句這樣的話?

是裝修工人開著收音機嗎?

臨下班,上司進來,“遙香,你得留下來幫我──”的碓不是一件小事。

遙香一忙,渾忘老房子里的怪事。

走的時候已經八時半,立文在樓下等她,兩人手拉手去吃日本茶,遙香覺得十分幸福。

這種平凡溫馨的生活最適合她。

翌日,他們去置家俱用品。

王立文一切尊重遙香的意思,乳白沙發,淡藍色地毯,原木台椅。

“會不會太過素淨?”

“不怕不怕。”

“王立文你對我不錯。”

“應該應該。”

不然給基麼婚。

家具安置好,地方更加可愛,遙香一人提前先搬進去住。

立文問:“要不要我陪你?”

遙香答:“我是老派人,不贊成同居。”

“是是是。”

一個人睡大床,感覺甚佳,可以滾來滾去。

周末早上,梳洗完畢,她窩在大沙發里喝咖啡看報紙,忽然聽見瓷器破裂之聲。

遙香怔住,抬起頭來。

她聽得有女子輕輕哭泣。

“誰?”

寬大的客廳只有她一個人。

遙香並不害怕,紅日炎炎,整間公寓一目了然。

她輕輕站起來。

她凝視大門邊。

忽然之間,腦海出現了熟悉的一幕,像是看到一個女子躍在地上哀哀哭泣。

遙香踏前一步,不可思議,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記憶?

她過去,摸著門邊。

奇怪,像是來過這里。

她抬起頭,當然沒有可能,陳遙香是土生兒,一直在加拿大多倫多生活,大學畢業後才來到這個都會工作。

她斟出一杯冰凍啤酒喝下。

王立文來探請她。

“立文,你可覺得這間屋子古怪?”

“有鬼?”

“當然不,但,我對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一直想找一間類似的公寓。”

“我仿佛在這里住過。”

“沒可能。”

遙香笑了,“的碓是我胡思亂想。”

“臨結婚有點緊張,也是正常的。”

他輕輕把她擁在懷中。

遙香雙眼睜得老大,她仍然不倍那純是她的幻覺。

立文帶來了親友的禮物,一件件擺出來,有些長輩送非常名貴的水晶用品,小朋友則以心思取勝,遙香最欣賞其中兩雙烏木鑲銀的筷子。

喝著香濃咖啡,遙香忽然問:“我們會不會吵架?”

立文抬起頭來,非常肯定地答:“不會。”

遙香笑,“夫妻總有紛爭吧。”

“那自然,可是你若有牢騷,我決不反駁,任你發脾氣,我不作聲。”

“嘩。”遙香十分感動。

“我決不與妻子爭意氣,妻子懷孕生子,多麼辛苦,應對她忍讓。”

遙香頷首,“你會離家出走嗎?”

“走?”立文莫名其妙,“走往何處?走到廚房關上門則有可能。”

遙香笑起來。

那個跨在門角哭泣的女子,她一定見過她,穿考究的衣服,戴珍珠首飾,臉容雖然憔悴,但是十分秀麗。

過幾日,趁有空,送香把屋契取出查閱。

她的碓是二手業主,那意思是,公寓只得兩個主人,前一任主人在那里住了三十多年。

這香想了一想,撥長途電話到澳洲悉尼我前任業主。

“周先生,你好,我是陳遙香,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搬了家沒有?”

“住得很舒服,謝謝,你們呢?”

“很多瑣事需要適應,慢慢來啦。”

“周先生,有一件事想請教。”

“盡管說好了。”

“老房子里有無別人住過?”

“沒有哇,”直是我們兩老。”

遙香問:“請再想*想。”


“啊,”周老先生似有記憶,“有一陣子,我出差到美國,房子出租過一年。”

遙香一震,“是嗎,租給誰?”

“的是七十年代中期,哈哈哈,陳小姐,那時你還未出世。”

這香也笑,“我七四年出生。”

“讓我想一想,不錯,是七五年,我與妻子到加州暫住,把公寓租給一位遠房親戚,講明為期一年。”

“他們姓什麼?”

“年代久遠,我忘記了,好家姓陸。”

“還有聯絡嗎?”

“聽說住了半年就搬走,只記得租金卻付十足,陳小姐,為何對舊事感興趣?”

“我只想知道老房子的曆史。”

“我好似還有陸君的電話,找一找,覆你。”

“多多打擾了。”

周老先生大概在退休後沒什麼可做,真的替遙香翻出資料來。

他電傳給遙香:“租客姓陸,名啟東,是名生意人,偕妻女來租屋,我們沒有孩子,當年見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嬰,豔羨不已,黯然神傷。”

遙香微笑,那名女嬰,早已大學畢業了。

唉,似水流年。

“房子收回後再也沒有與那位陸先生接觸,聽說他已往南洋發展。”

遙香問周老先生:“記得那陸太太的容貌嗎?”

周老先生立刻答:“十分秀麗,令人眼前一亮,不過,今日年紀也不小了。”

這香知道她腦海中對這位陸太太有印象。

就是她。

遙香不能解釋,但,她知道那是她。

周老先生留下一個電話號碼。

那一晚,女子哭泣的聲音又隱隱傳來。

遙香醒來,走到客廳,獨坐沉思。

她想同那位陸太太說:“有什麼好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拆招,天無絕人之路,站起來,別蹲在門角,勇敢一點!”

第二天,她開始追查陸氏夫婦下落。

那個電話有人來接聽。

“我們是基督教靈糧堂。”

滄海桑田,面目全非。

遙香又再追問周老先生。

老人家說:“我也在查訪他呢。”

“有什麼結果?”

“你聽了不要難過。”

“不會,你請說。”

“幾番打聽,知道陸氏夫婦早已分手。”

遙香沖口而出,“我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

“啊,我有第六感。”

“陸太太早逝,約十年前已經故世,陸先生此刻在吉隆坡開一片小小印刷廠。”

遙香呆呆地站著,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聽到這個消息會如此失落傷心。

她緩緩落下淚來。

周老先生說:“叫你不要傷心。”

“她有沒有站起來?”

“誰?”老人家莫名其妙,“誰站起誰坐下?”

“那位陸太太,分手後有無振作?”

“我不清楚。”

這香用手背抹去眼淚,“那小女孩呢?”

老先生驀然想起來,“對,我竟不知那女嬰下落如何。”

“是否跟她父親同住?”

“我有點累,想休息一下。”

“呵,對不起。”

“一有消息,再與你聯絡。”

老先生掛斷電話。

遙香也十分疲倦,她靠在沙發上無限哀傷地睡著。

忽然聽到女子哭泣。

她看到她收拾了一只小小行李箱,想離家出走。

遙香急了,一個箭步過去,“喂,你不要走!”

女子愕然抬頭,雙目浮腫,十分憔悴。

“你走了,孩子怎麼辦?孩子那麼幼小,需要你照顧。”

她呆站著。

遙香頓足,“陸太太,你孩子只得一歲,你舍得嗎?”

女子似沒有聽見,拉開門,孑然一身走了出去。

遙香轉過頭來。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那個幼兒。

小小一點點,像只洋娃娃,有一頭很濃密的頭發,模樣十分可愛,已經會走路了,眼看母親離去,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哭起來,追到門邊,跌倒,“媽媽,媽媽”

遙香驚怖地叫:“不,不!”

有人推她,“送香,醒醒,醒醒。”

遠香淚流滿面,睜開眼睛,看到王立文,馬上與他擁抱。

“遙香,怎麼了,自從搬進來以後,你心神不甯,憂傷滿面,這里風水不適合你,我們不如搬家。”

遙香痛哭起來。

“我們連裝修一起賣,說不定還有得賺,別擔心。”

“立文,我認識這一家人,我到過這里。”

“這是什麼話,”立文溫言安慰,“鎮定一點,你是土生兒,記得嗎。”

遙香飲泣,“難道是前生的記憶?”

立文緊緊擁抱她,“無論如何,我深深愛你。”

第二天,遙香與母親通了一次電話。

“媽媽,有一件事我想問你。”

陳太太在另一頭微笑,“夫妻之道,在互相支持扶助。”


“不,不是這個。”

“還有什麼?”陳太太訐異。

“媽媽,我是否在加國出生?”

“幾個月就抱著你移民了。”

“在這之前,我們住何處?”

“咦,住嘉慧園呀,不是同你說過了?”

聽到母親聲音,遙香已鎮定一半。

“媽媽,我愛你。”

“我也是,造香,下個月我們就可見面,到時才詳談。”

“是媽媽。”

這時,傳真機有訊息,遙香走過去,發覺周老先生給她一個吉隆坡的地址。

這便是陸啟東今日的落腳處。

遙香立刻向公司告假三天。

王立文知道了,驚異得說不出話來,“你到吉隆坡去干什麼?”

“找答案。”

“什麼問題的答案?我愛你還不夠嗎?”

遙香微笑,“應該夠了,可是,這件事也很重要。”

“好,只此一次。”

“怎麼搞的,凡事都要你批准?”

“現在我們已是兩為一體了。”

“慘,從此要玩二人三足。”

遙香在吉隆坡著陸時心情沉重,無心欣賞蕉風椰雨,以及優美風景。

她先到酒店淋浴,然後叫了一部車子,宜赴陸啟東的地址。

那小小印刷廠在舊區,地方整潔,機器軋軋,正開動操作。

遙香試探問:“陸先生在嗎?”

有工人會說粵語,揚聲喚東家。

陸啟東走出來,看到遙香,不禁怔住。

遙香也凝視他。

陸氏年紀不大,約五十出頭,穿套舊西裝,遙香一見他,就明白了,原來她的兩道濃眉遺傳自他。

她內心明澄一片,忽然之間微笑起來。

天氣熱,廠里沒有空氣調節,遙香鼻尖冒出亮晶晶細小汗珠。

陸氏也知道了。

這陌生的女孩長得同他亡妻如一個印子印出來。

他聲音有點沙啞,“請坐。”

工人斟上一杯香片茶。

小小辦公室設備簡單,可是看得出生意不差。

他們對坐,半晌,他也露出笑意。

是遙香先開口:“你好嗎?”

“托賴,”他也問:“你呢?”

“爸媽待我極好,不過,我一直不知自己是領養兒。”

“那是我的意思,希望你與他們一心一意過日子。”

遙香點點頭,“我下個月結婚。”

陸啟東十分歡喜,“對方是個怎麼樣的人?”

“事事以我為重,支持我愛護我。”

“太幸運了。”

“是。”

陸氏忽然問:“怎麼會找到我?”

“記得甯靜路的公寓嗎?”

“甯靜路……嗯……是,那座房子……”

“我無意中買下了它,現在住在那里。”

“竟那麼巧。”陸氏無比訝異。

“可不是,老房子喚醒了我極細小時的回憶。”

陸啟東無奈地說:“啊。”

“一路追究下來,找到這里。”

“才一歲,剛會走路,沒想到會有記憶。”他欷噓。

遙香低下頭。

“你現在叫什麼名字?”

“陳遙香。”

“很好聽,會告訴養父母你探訪過我嗎?”

“這是我的秘密,對我來說,他們是我唯一的父母。”

陸啟東頷首,“你還想知道什麼?”

遙香搖搖頭。

“我與她為何分手,她什麼時候患病……”

遙香還是搖頭,“一切已成過去,上一代的事,我不想追究。”

“說的很對。”

“我告辭了。”

“祝你幸福。”

遙香當日下午就乘飛機回家。

她撥電話給父母:“媽媽我愛你,爸爸我愛你。”

那天晚上,半夜她驚醒。

聽見一小小孩兒哭泣,她起床,找到門角,看到那小小女嬰。

遙香柔聲說:“不怕不怕,過來,到我這里來,我會好好照顧你。”

那幼兒蹣跚地朝她奔過來,遙香把她擁在懷中,喃喃說:“你可以信任我,我倆將相依為命。”

幼兒停止哭泣,游香與她一起人睡。

天亮了,有人推醒她,“又做噩夢?”

是王立文來看她。

遙香說:“沒有,是一個好夢。”

“夢見什麼?”

“你發財後仍然對我千依百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