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知道,因為我開始對他說真話,我開始傷心,開始在乎。

有人敲房門,是菲臘推門進來,他其實一直在門外竊聽,如今進來做和事佬。

不知如何,我忽然覺得菲臘的金發油膩,藍眼睛再努力也象毛玻璃般毫無神采,但是還那麼毫無目的的打扮著,沒落貴族的淒涼襲胸而來,他與梵妮莎只適合在夜間出現,白天在陽光的透視下,只覺千瘡百孔,完全不象真實世界里的人,只象落魄戲班子里的男女主角。

想到占姆士離家出走,不久也會變成這樣,臨老靠一本回憶錄渡日,我不禁悲從中來,頓時退後兩步。菲臘卻還陪著笑問:“別吵別吵,春宵苦短,你們還吵架?將來是要後悔的。”

占姆士撕破了臉,他不理菲臘,一逕問我:“你以為我能走到哪里去,憑一張曆史系的學士文憑能去到哪里?”

我說:“可以象我的未婚夫一樣,在中學教書,自給自足,可惜你沒有這個勇氣。”

菲臘見我這樣侮辱他,蒼白了面孔,掩住嘴說:“呵,寶琳,小心。”

“我不必小心。”我轉頭對菲臘說:“因為我對他五所求,我不求他的金錢名望,亦不求他的時間。”

占姆士緊握著右手的拳頭,看牢我。

“我要走了。”我說:“我想回家。”

似的,即使對牢奧哈拉,與他再來一場職位爭奪戰,也強過在這里流落,名不正言不順。

“我要回家結婚。”我說。

“我不准你走。”占姆士說。

我冷笑,“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

菲臘喃喃道:“天呵天。”

我說:“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沒收你的護照。”

“占姆士,別幼稚好不好?”我直視他,“理智一點。”

“我不會讓你走。”他握緊著拳頭。

“如果在我鼻子上揍一拳會令你好過一點,請那麼做,”我說:“但我走是走定了。”

菲臘說:“不來,發脾氣管發脾氣,他倒是是皇太子。”

菲臘這個人完全是說不通的,我徑自回房收拾行李。

菲臘跟進來,“你是要威脅他,是不是?你是要逼他離開家庭,是不是?”他在一邊苦口婆心的勸我,“他離了家,什麼也沒有,你也跟著失去一切,你這麼簡單的道理也不明白?看我這個‘榜樣’,我現在只余一個名銜與一個空殼子。”

我深深歎一口氣,“菲臘,我多謝你的好意,我們兩個人的事,由我們自己解決,好不好?你不用插手。”

“喲,”他說:“狗咬呂洞賓了。”

“如果我再在這里混下去,我真的會變成一條叭兒狗。”

菲臘被我搶白,退在一邊,說不出話來,臉上陰沉得很。

占姆士進來,他對菲臘說:“寶琳不是想威脅我。”

我心里不知哪里牽動,有一絲絞痛,到底是他尚明白我。

菲臘賭氣地走了。他重重關上公寓大門,這會子真的放棄了。

我扶著占姆士的雙肩,跟他說:“占姆士,我不想你離開父母,我亦不想與你混下去,我太明白情婦的生涯,再過一陣子,或許你會把握嫁掉來掩人耳目,但始終我們會藕斷絲連……太丑惡了……占姆士,我們曾經有一個美麗的開始,記得嗎?史篾夫先生?”我微笑,“現在讓我默默的走,或許可以留同樣美麗的回憶。”

占姆士雙眼發紅,“我看電影,無論戲多壞,都要等到終場。”

“咱們中國人講究抽身要早,”我說:“占姆士,到曲終人散,脂殘粉汙,一塌糊塗的時候才放手,又有什麼好處?”

“你如此就走了,我一輩子也不甘心。”

我苦笑,“要令一個男人一輩子不甘心,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而且不甘心的應當是我。

“如果你決定留下來,我會安排你的前程。”

我問:“安排我與梵妮莎同住?我知道留下來也不是太大的難題,貴國皇太子哪個沒有情婦?只要那女人乖乖地不出聲,一切真不是稀奇事,但我真的情願回家。”

“家有什麼在等你?”占姆士問。我拒絕作答。

“你說你會陪我,直到我結婚那一日。”占姆士說。

我一邊摺衣服一邊說:“我真後悔說了那麼癡心的話。”

占姆士坐下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合上箱子,“至少讓我搬到酒店去住。”

“怎麼回事?你不喜歡梵妮莎?”他問。

“坦白的說,我尚未淪落到她那個地步。”

“你有偏見,寶琳,你象我母親,一聽到女伶兩個字頭就痛。”

“伊現在聽到‘中國女’三個字,尊頭恐怕更成頑疾。”我陪笑,“自然這一切千錯萬錯,也不會是占姆士太子的錯。”

“寶琳,任你嘻笑怒罵——”

這時候梵妮莎一陣風似的吹進來,一邊嚷:“怎麼了,怎麼了?中國娃娃跟太子吵架?大家先坐下來吃杯茶,有事慢慢說——來人哪,准備蜜糖與薄荷茶——有什麼大不了得事兒呢,人生彈指間即逝,至緊要是及時行樂,寶琳,占姆士,快快親吻原諒對方,記住,我們最大的敵人不是瑪麗皇後,而是無情的時間。”

她那似是而非的這里令我無措,又不便發作,梵妮莎有梵妮莎的一套。

“啊唷,”她摔一摔金發,眯著眼睛說下去,“你們這一吵,豈非樂壞了比亞翠斯女勳爵?我與她雖沒世仇,奈何我好打不平,她算老幾,不外是懂得投胎哩,一出世就算定是太子妃的命,我不信這個邪,是不是,占姆士?”她向占姆士拋一個眼風。

我看在眼內,梵妮莎那女戲子的渾身解數完全使將出來了。這麼美麗的女人,這麼傖俗的舉止談吐,我深深惋惜。

占姆士沒有回答,可知梵妮莎已說到他心坎里去,梵妮莎深諳攻心之術。

但我淡淡的說:“懂得投胎,才是至大的學問呢。”

梵妮莎詫異了,她心中一定在想:這黃皮膚女人,好不難纏。

下人在這個時候送了茶來,銀制的茶具盛在銀盤上,銀盤擱在銀車上,累累贅贅地推出來,煞有介事,不過是吃口茶而已,也這般裝模作樣,真令人恨惡,茶壺柄太燙手,茶不夠濃,牛奶不夠新鮮……一切都是有姿勢,無實際,象足了占姆士這個人,但不知為什麼,我為同樣的原因而愛憐他。

我說不出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為我吃了苦,我歎口氣。

梵妮莎上陣來把我們敷衍得密不通風。

不過我情願自己是在家里,我懷念父母親留給我那間窗明幾淨的小公寓。

在這里,連台燈都是鍍金柄上的一朵玫瑰花,光線幽暗,不知是為了遮丑還是遮皺紋,我無言。

又一次的被占姆士留住,我並不是堅強的女性,也沒有再堅持搬住酒店。

我一行四人前往法屬維特的碧綠海岸游玩。

白衣白褲的占姆士站在海風中確有一種貴族的幽怨及驕傲。

我們拾了一只網線袋的貝殼,又丟回水中。

梵妮莎把一只骨螺貼進耳朵,格格地笑,說道:“我沒聽到海浪聲,但我聽到沉重呼吸及不能複述的猥瑣語。”

占姆士與我坐在沙上,他說:“梵妮莎對我們來說,真是一項刺激,菲臘就是如此被吸引的。”

“我呢?”我輕問。

“你不一樣,你是我的愛。”他吻我的手。

“難道不是因為我粗魯不文,給你新鮮的感覺?”

“誰敢說你象梵妮莎?”他說。

我看住海的盡頭,浪花連著天,我想家,我真的無窮無盡地想著家。我想回到我所熟悉的城市,坐在慣坐的咖啡室,把大姐找出來,問她什麼洋行在聘什麼人。

我臉上必然已露出寂寞的深色,我不過是一株小草,一點點泥土露水,就能生長得健康活潑。人魚公主不知有否後悔,但嫦娥是必然厭倦了月宮中的生活。

占姆士說:“我想念那個敢做敢為、無憂無慮的馬寶琳小姐。”

“我可是凋謝了?”

他沒有回答。

晚間我們去跳舞,在夜總會遇見無數著名人士:明星、過氣政客、過期交際花……我以看馬戲團的眼光覽閱他們的臉,他們對我也同樣的好奇。

一位濃妝的東方女子穿得美央美輪,栽無窮的紗邊及緞帶點綴下,走過來向菲臘與梵妮莎打招呼。她很老了,穿的衣服比她的年齡差了十五年,脖子上數百卡鑽閃閃生光,然而感覺上如假珠寶一般,她湊近來觀察我,忽然之間我想到她雙眼必然一逕老花,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見我笑,也只好笑,那張整過容的臉的五官在一笑之下原形畢露,被拉扯得近乎畸形,我連悲哀的心情都沒有了,在聞名不如見面的壓力下,我一點也不覺得這個矮且瘦的老東方女人有什麼美態,一點也不覺得。

她親昵地用法文問我:“據說你是中國人?”

我用法文說:“我不會說法文。”

“可是親愛的,你必需要學習。”她興致勃勃的教導我。

“等我住定了,我會盡快學。”我禮貌地答。

“你住哪兒?”她在探聽秘密。

“還有哪兒?”我和藹的答:“當然是仙德瑞拉的堡壘里。”

她似乎很欣賞我這類幽默感,對我更加表示興趣,“如今好了,我有伴了,”故作天真地拍著掌,“大家東方人有個照顧。”

我渾身起著雞皮疙瘩,我保證她有五十歲,這就是超齡情婦們的下場?

她悄悄與我說知心話:“如今我們的地位也提高了。”滿足的笑一笑。

“啊。”我點點頭,然而我閱報知道,她那個西班牙老伯爵並不肯娶她。

“你身上這件衣服是最近在狄奧屋購買的吧。”她打量著我。

我不想作答,拉了菲臘跳舞。攝影記者開始對牢我們“卡察卡察”的拍照。我跟菲臘說:“占姆士會尷尬的,我們走吧。”

“親愛的,你對他產生了真感情,你好替他著想呢。”

對于他們稱呼每個人為“親愛的”,我亦接受不了。

一晃眼間,絲絨沙發上已不見了占姆士,我急急撇下菲臘去找他。

人頭湧湧,好不容易尋到他的影蹤,已急出一身汗,他躲在夜總會門口的噴水池旁吸煙。

我輕笑道:“別忘了你是不吸煙的。”

他轉頭,見是我,松口氣,“我見你玩得很高興,便出來走走,里面太熱鬧了。”

真的,推門關門間,都有音樂傳出來,清晰可聞。

我說:“占姆士,讓我們在花園起舞,這里沒有人拍照片。”

“好。”他笑了。


我們輕摟在一起跳了一支華爾茲,我哼著那首歌曲,在這一刻,我仍是快樂的,世事孰真孰假,根本難以分辨,何必過分認真。

音樂近尾聲時淅淅下起雨來,我們躲在棕櫚樹下,一下子就成了落湯雞。

我咯咯的笑。

身上的晚裝料子極薄,淋了雨,貼在身上,象一層薄膜。

占姆士說:“你身子淡薄,你會得病的。”

我笑:“無端端地咒我病。”

“要不要回去?”

“散散步再說。”

雨點相當大,但零零落落,象極了香港的分龍雨。那時上班,常常這樣子一陣雨就毀了人的化妝發型衣服,好不懊惱。

現在環境不一樣,我大可以愛上這個雨,何止是雨,還能愛花愛紅呢,我歎口氣。

“以前你是不歎氣的。”占姆士說。

我拉拉他濕漉漉的領花,“因為以前歎息也無人聽見。”

他笑笑。這麼好脾氣的男人,又這麼體貼,我暗暗想,若果他只是銀行大班,我嫁他也是值得的。

他有一種史提芬所沒有的溫婉。老史這個人,象鐵板神算,一是一,二是二,吃不消他。

我拉著占姆士的手散步會旅舍,雨早停了,涼風颼颼,衣服半干。

占姆士說:“多少人回頭來看你,寶琳,你是個女神。”

我笑:“即使是個女神,也因為你提升我的緣故,那時朝九晚五地苦坐寫字樓,誰也不會多向我看一眼,一千個馬寶琳,有啥子稀奇。”那時格于環境,我擲地有金石之聲。

現在罷工在野,整個人流利活潑起來,又有一般黑市女人的幽怨,自然活潑新鮮玲瓏,加上衣著首飾,不是美女也得化為美女。

我太明白了,經過這一役,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馬寶琳。

回到旅館,我倆換了衣服,叫了食物,坐在寬大的露台上看風景。

我說:“月亮已出來了。”

“別開玩笑,哪有月亮。”他笑。

“看。”我指指天上散了的烏云。

他抬起頭看那一輪明月。臉上一絲孩兒氣立刻激起我的愛戀,我擁抱著他。

過了良久,我們喝完了整瓶香檳,天也朦朦亮了。

他喃喃說:“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是如今。”

我感喟,呀,然而他一生還長著呢,我相信他的話,但將來永遠是未知數,等著他的快樂多得很:加冕,孩子們出生,權勢的擴展……到時他會忘了我,即使沒有忘記,我也似舊照相薄中一張發黃的照片,不知在何年何月何日何處拍攝,丟在抽屜角落中,永遠不再面世見光,與灰塵蛛絲網作伴。

但今天他說這是他一生之中最快樂的一天,我就已經滿足。

我整個人輕快起來,倒在床上。

“好好睡一覺。”占姆士說。

“你呢?”我問。

“我當然做正人君子,到隔壁去伴菲臘下棋。”他答。

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我睡得這樣酣,整張臉埋在鵝毛枕頭中。

直到身畔有人輕輕敲桌面,我才呻吟一聲。

敲聲一停,我又繼續睡,連頭都沒力氣轉,日夜不分。

“寶琳——”

我努力睜開眼,“占姆士?”呻吟。

“寶琳,你醒一醒。”

“啥事?”我問:“什麼時候了?”

“寶琳,我父親在這里。”

“哪里?你又要回家了?呵,真是春宵苦短。”我打個呵欠。

“寶琳,他在此地,這里,房間中。”占姆士仍然好耐心。

我體內的瞌睡蟲立刻一掃而空,眼睛睜大,一骨碌坐起在床上。

房內窗簾密攏,光線很暗,遠處在茶幾旁,安樂椅上,坐著一個男人,而占姆士則在我身邊。

我噓聲低問:“為什麼不在客廳招呼他?”

占姆士說:“他喜歡在這里接見你。”他在微笑。

我抓過晨褸披在身上,用腳在床畔搜索拖鞋,因占姆士的笑臉,我精神也緩緩鎮定。

那位先生問:“要不要開燈?”聲音低沉而權威。

我說:“啊不用。”我的腳已碰到拖鞋,一踏進去,立刻有種安全感。

他背光坐著,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見到輪廓。

占姆士陪我坐在一張S型的情侶椅子里。

那位先生隔了一會兒說:“確是較比比亞翠斯漂亮。”他停一停,“比亞翠斯這個孩子,吃虧在塊頭太大,又沒有內容,一目了然。”

我不知怎麼回答,眼光轉到占姆士身上,占姆士歎息一聲。

臥室內一片寂默。

又過了很久,他問我:“馬小姐,你可愛我的兒子?”

我想了很久,當著占姆士的臉,我說:“不。”

占姆士“霍”地站起來,他焦急且生氣,“寶琳——”

他父親笑,“占姆士我兒,我認為她是愛你的,因為她尚肯為你撒謊騙你。”

這句話占姆士可聽不明白,但鑽進我耳朵里卻全不是滋味,我頓時哽咽起來。

“馬小姐,這次我特來看你。”他說。

“我知道,”我輕說:“都想瞧瞧這個狐媚子,干脆將我裝進籠子里,一塊錢看一看。”

占姆士搖搖頭,而他父親卻呵呵笑。

他比他妻和藹得多,但即使是他妻,也是個合情合理的人,我不應怨她。

“馬小姐,你總該明白,你與占姆士之間,是沒有前途的。”他說。

“我懂得,與有婦之夫來往,一律缺乏前途。”

他咳嗽一聲:“我是說,他身為皇太子……”

我說:“他只是一個普通人較為富有,但一切都與一般人一樣,藍色的血液並無使他成為先知,真是悲劇。”

占姆士的父親怔一怔,隨即說:“馬小姐,家主婆說得不錯,你也並不是大膽,但你的過人之處是將所有的人一視同仁。”

我苦笑。

占姆士急了,“父皇——”

他側側頭,“如此可人兒,可惜已是八十年代,新聞媒介如許發達,你若再與她來往,紙包不住火呢!比亞翠斯前日取了一張歐洲小報來質問我——(咳嗽)——這個孩子也太不懂事,什麼都要攤開來說,也沒有人教教她,也難怪,自小沒娘照應的。”

占姆士問:“父皇,你怎麼說?”

“我?”他沉吟,“我問她:‘假使報上說的新聞屬實,你還嫁占姆士不嫁?’她哭了。她太年輕,眼睛里揉不下一粒沙子。”

我非常不忍,歎息曰:“告訴她,我只是黑夜,當太陽升起,一起歸于虛無。”

占姆士說:“父皇,我與比亞翠斯之間,實在連多說一句話的興致都沒有。”

老先生又咳嗽一聲,“夫妻之間的感情可以培養。”

“我能不能保留寶琳?”占姆士終于開了口。

老先生感喟,“占姆士我兒,馬小姐不是被人‘保留’的女人,你如果不能娶她,就得放她走。”

占姆士掩住了臉。

老先生歎息:“占姆士你承繼了我的懦弱。”

我忍不住說:“陛下,中國人有兩句話,叫做‘大智若愚,大勇若怯’。我認為如果占姆士真的懦弱,他可以象菲臘般一走了之,反正皇室也不能餓死他,吊兒郎當,美其名曰為他所愛的女人放棄一切,而實則上什麼也不用做,那多好。”

老先生默然。占姆士緊緊握住我的手。

“陛下,你不必擔心,也不必拿話來僵住我,好激我乖乖退出。”

“陛下,你這樣的老先生,我見多了,因有點產業——專替兒子挑媳婦,又耙怕兒子不乖,被壞女人引誘。”

他沒有出聲。

“占姆士,你跟你父親回去吧。”

“寶琳,你何苦一生氣就趕我?”

我繞起雙手,“嘿。”無言。

他父親說:“占姆士,你的‘馬球約會’已經太頻了,應告結束,切勿拖延,長痛短痛都是一痛而已。”

“說得好!”我怪聲喝采,“現在我可以有更衣的機會了嗎?”

因心中極端不快,我的聲音變得尖銳刺耳。

“對不起,馬小姐。”老先生站起來,向我欠欠身。

占姆士送了他出去。

我站在床邊,也不覺悲憤,只是替自己不值,這位老先生又比惠爾遜公爵高明了,骨子里對我態度卻完全一樣。

我蹲下提出行李,好好地淋一個浴,收拾細軟,大件無當的跳舞衣裳全部留下,換上了舊牛仔褲與T恤,而占姆士亦尚未回來。

他給的首飾全部塞進一只織錦袋中,扔在床角,當我做完了這一切,占姆士還沒有回來,他恐怕送他父皇送到天不吐去了。


我抓了那只輕型旅行袋就下樓。

占姆士到此刻最後關頭尚未會旅店,在大堂我略作徘徊,十分彷徨。

我走向大門,有人叫我,“馬小姐!”歐洲口音。我以為是占姆士,一回頭,看到張陌生面孔。我狐疑。

“馬小姐,”年輕而輕浮的面孔,不失英俊,“我是太陽報記者——”

“你敢按一下快門,我就功夫你。”我恐嚇他。

他揚起手,“聽著,馬小姐,我不會做令你不快的事。”

“聽著,我們可以合作,馬小姐,只要你接受我獨家訪問——”太陽報記者說。

“你聽著!”我暴喝一聲,“如果你不設法令你自己在十秒種內消失,我便令你後悔一生。”

“嘖嘖嘖,馬小姐,大家出來撈世界的人——”他嬉皮笑臉。

忽然之間我的積郁如山洪暴發,我嚎啕大哭,把全身所有的力氣貫注到右臂,重力出擊,向他的右眼打去,他陡然不防,中了一拳,痛得怪叫,倒在地上。

我瘋狂地撲過去扯下他的相機,摔到牆角,跌得稀爛,成為堆爛鐵,還未泄憤,我舉起腳向他踢去,嘴里罵盡了全世界的粗話:“你這個XXX狗娘養的東西,連你也來侮辱我,XXXXX,老娘讓你得了便宜去——(此處刪去三十七字)——我也不用活了。”

他被我踢了數腳,站不起來,大叫:“打人哪,來人哪,打死人了——”剛站起來又滑倒在地。

我抹了抹眼淚。

一位優雅的中年婦人鼓起掌來,“打得好打得好,是太陽報嗎?大快人心。”

我看她,她有四十多歲了,一張長方臉熟悉十分,我在報上看過她的照片無數次,她正是那位著名的寡婦。

“你是——”

她微笑,“別提名字,我們沒有名字。”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將我拉開,是占姆士的保鏢,“馬小姐,快回房間去,殿下急壞了。”

我只好在地上拾起行李,跟保鏢走。

那蹩腳記者的喉嚨象受傷的公雞,他在拼了老命叫:“馬小姐,你會後悔,你要吃官司……啊喲——”大概那一拳還叫他痛得吃不消。

占姆士在房內,他鐵青著臉。

我坐下,保鏢退出。

“你打了人?”他責問我。

“又怎麼樣?”我反唇相譏,蹺起二郎腿。

“你下樓干什麼?”占姆士又問道。

“我下樓是因為我有兩條腿,我他媽的不是皇家金絲雀!”我拔直喉嚨大喊。

他氣結,不言語。

“我已把所有的東西還你——”

“寶琳,說再會的時間到了。”

我看著他,“哦。”就這樣?

“我要回去了。”

“我明白。”長痛不如短痛。

“寶琳,我送你的東西,請你千萬保留。”他懇求。

我木著一張臉,“謝謝你。”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說。

我點點頭。

“我將一個保鏢留在此地照顧你。”他的聲音越來越虛弱。

我不出聲。

“對不起,寶琳。”他哽咽。

我想說些動聽的話,奈何力不從心,只好揚揚手。這樣就分手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他曾說過,他是那種不到戲完場不肯罷手的人,沒想到情勢一急,各人還是只顧各人的事去了。

“你不必道歉。”我呆說:“你走吧。”

占姆士沉默良久,當我再轉過頭來要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已經不在我身後了。

他走了,這樣靜悄悄的,連腳步聲都聽不見,一去無蹤。

我歎一口氣,這件事完結得無聲無息——原應如此。

電話鈴響,我動一動念頭,馬上跑去接聽,那邊先是一連串粗話,然後說;“你馬上會接到我的律師信。”我呆住。

“你是誰?”我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太陽報記者。什麼,打了人就忘了?”

我無精打采,“隨便,抓我去坐牢吧,坐終身徒刑,只有好,我也懶得動。”收了線。

有人敲門,我說:“進來。”

來人是占姆士的保鏢。“馬小姐,”他是一個高大驃型的洋漢,有點怕難為情的樣子,“我向你報到。”

我說:“有人要控告我呢,你預備替我接律師信吧。”

又有人按鈴。

“是誰呢?”占姆士走了,還這麼熱鬧?

是侍役送來一大束玫瑰花,花束上有卡片,上面寫著“你做得好,謝謝你代表我毆打太陽報記者”,那個簽名很熟悉。

是那個四方面孔太太送給我的,我知道。我將花擱在一邊,她也備受這些小記者的騷擾。

我問保鏢:“你叫什麼名字?”

“我編號B三,小姐。”

“很好,B三,這里的房租,占姆士墊付到幾時?”

“殿下說你可以無限期住下去。”

無限期?我苦笑,我才不要無限期住下去,我要回家。

“如果我要回家呢?”我問。

“我會護送你,小姐,”他答:“一切憑你的需要。”

“我想到樓下的酒吧去喝杯酒,你可以回家去了。”

B三說:“小姐,我奉命保護你。”

“你走開,我不要你在身邊羅羅嗦嗦的。”我生氣。

“是,小姐。”

我打開門,走到街上,鑽進一間叫“可巴克巴拿”的酒吧,挑了一張高座位坐下。

“魔鬼魚混合酒。”我說。其實我頂不愛喝混合酒,味道永遠象廉價香水。但是今天我出奇的悶納,喝了一種又一種,下意識我是企圖喝醉的。

當一杯“紅粉佳人”跟著“蚱蜢”之後,再來一個“夏威夷風情”,我就開始覺得人生除死無大礙了。

奇是奇怪明天太陽還是照樣會爬起來,一點也不受我狼狽的心情影響。可是在我的小世界里,我一樣把自己的喜怒哀樂視為最偉大的事情。

我有點酩酊,朝酒保傻笑。

“嗨。”有人跟我打招呼。

我轉頭。

是那個太陽報的記者,又碰見他了,真是天曉得。

“你好。”他說著一屁股坐在我的旁邊。

他被我打傷的下巴貼著紗布橡皮膠,樣子很滑稽。

“喝悶酒嗎?我來陪你如何?”他搭訕。

“你還死心不息?”我詫異的問:“我不會跟你說任何話,你放心,我沒有喝醉。”

“你已經醉了,馬小姐。”

“你的律師信呢?”我問:“我在等。”

“明早便送到你手中。”他說:“祝你好運。”

我歎口氣,“我一生與幸運之神沒碰過面呢。”

“如果你給我獨家消息,我們可以握手言歡,重歸舊好。”

我斜眼看他,夷然說:“真好笑,我干嗎要跟你這種人握手,快快走開。”

他頹然,“你們都看不起我。”

“你象一只蒼蠅。”我說:“誰會愛上一只蒼蠅?”

“你至少可以嘗試一下。”

“蒼蠅?沒可能。”我搖搖頭。

看樣子他也有點酒意盎然,他說:“看,沒有人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很沮喪。

我哈哈大笑起來,差點沒自酒吧的高凳上摔下。

他氣道:“你這個幸運的小女人,你不知民間疾苦。”

“我不知疾苦?我的疾苦難道還告訴你不成?”

我說:“嘿,給人刮了耳光,我還得裝笑臉安慰那個人,問他的手痛不痛,大叫打得好打得妙呢。為了生活,我什麼委曲沒受過?除了沒賣過身,眼淚往肚里吞的次數多得很呢。”

“說來聽聽。”太陽報記者說。

“我干嗎要說給你聽?我的苦惱,只有耶穌知道——”我唱將起來,“耶穌愛我萬不錯,因有聖經告訴我,主耶穌愛我,主耶穌愛我,聖經上告訴我……”

“你喝醉了,馬小姐。”是B三的聲音。

“B三,我叫你走開,你怎麼不走?”我很惱怒。


“馬小姐,我護你回去。”B三不由分說,拉起我就走。

我被他挾持著回旅館。

我飄飄然只覺得渾身沒半絲力氣,一下子就沉睡過去。我沒有那麼好福氣睡到天亮,我輩陣陣頭痛襲醒,眼睛腫得睜不開來,呻吟著滾下床來,抓住床背站好,外頭會客室有燈光,我看到B三坐在那里喝牛奶吃麥維他餅干,一邊看電視。

這人真懂得享受,我哼哼唧唧的跑出去,坐在他身邊,令他嚇了一跳。

“什麼片子?”

“雪山盟。”他不好意思,“老片子了。”

“海明威的‘凱利曼渣羅之雪’?”我問。

“是的,小姐。”他有點意外,“你看過這套電影?”

“我獨自餓了,有什麼吃的?”我問。

“我替你下去買熱狗可好,小姐?”他說。

“謝謝你,我實在走不動。”我把頭擱沙發背上。

電視聲浪很低,我兩眼半開半閉的看起電視來。我得回家了,一定要回家,我不能如此崩潰在異鄉。

有人推門進來。

“可是你,B三?”我問。

“你跟B三做起朋友來了,嘖嘖嘖。”

我抬頭,是愛德華,英俊的愛德華。

“愛德華。”我的救星。

“噓。”他擠擠眼,一只手指放在嘴唇邊。

“你怎麼來了?”

“我是愛的仆人,”他念起十四行詩來,“受靈魂的差遣,忠于我的主人……”

“占姆士他——”

愛德華把熱狗及牛奶遞給我,面色就轉得肅穆了,“寶琳,占姆士後天結婚。”

“我知道。”我咬一口熱狗,面包象蠟一樣的味道。

“你看上去很淒慘。”愛德華說道。

“兩個人當中選一個,”我說:“而我永遠是落選的那一個。”

“雖敗猶榮,對手太強。”愛德華安慰我。

我馬上努嘴,“才怪!你為什麼不說形勢比人強,沒奈何?”我想到奧哈拉,他比我強?滑天下之大稽,我想認輸,只怕他隨時良心發現,不給我這麼委曲——他比我強?天曉得。

“你別氣壞了自己,占姆士有他的苦衷。”愛德華說。

我的頭更痛了,胸口悶得象是隨時要炸開來,巴不得可以殺人出口怨氣。

“寶琳,”愛德華說:“我陪你去參觀婚禮如何?”

“是前三排的位子嗎?我一向坐慣包廂的。”我說。

愛德華凝視我,“寶琳,你的心已碎,何必還強顏歡笑?”

我掩住胸口,“如果心已碎,我又不是比干,如何還活著張嘴說話呢?”

“我陪你走一趟,”愛德華說。

“你這小子,你懂什麼?”我說:“婚禮有什麼好看?”

“你不想看看她真人?”愛德華問:“看戲看全套呀,見過瑪麗皇後,也應見見未來的比亞翠斯皇後。”

我拍一拍手,“說到我心里去,我確是不應該錯過這樣的好機會。”

“我訂了飛機,我保證你沒坐過七座位的私人噴射機,來,試一試,什麼都有第一次。”

“你真可愛,”我說:“愛德華,誰做你的女朋友,真是好福氣。”

他眨眨眼,“可不見得,她們都埋怨我不夠專一。”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說。

天蒙蒙亮了。魚肚白的天空,淡淡的月亮猶掛在一角,象個影子,是愛情的靈魂。

“婚禮完畢,你就該回家了。”愛德華勸我。

“是的。”

“我喜歡你,寶琳,你對占姆士是真心的,不比梵妮莎對菲臘。”愛德華說。

“你這孩子懂些什麼,”我歎口氣,“梵妮莎對菲臘才好呢,你不明白。”

“你看你,又教訓我,我好不容易溜出來見你,你總不見情。”他笑。

“你倒是自由。”我的意思他自然明白。

“比起占姆士,那當然,”愛德華說:“他做人一生跟著行程表:什麼時候出生,什麼時候結婚,跟誰生孩子,吃些什麼,穿那種衣服……他生活很苦惱。”

我岔開話題:“即使是你們的名字,也很受嚴格挑選,來來去去是占姆士查理士亨利。”

愛德華大笑,“不然叫什麼?羅拔王子、艾維斯王子?名字也有格局呀,女孩子當然是瑪麗,維多利亞、伊麗莎白,你幾時聽過有云蒂皇後、吉蒂皇後?告訴你,母親不喜歡比亞翠斯這個名字呢,大嫂將來還有得麻煩。”

我喃喃說:“真厲害,必也正名乎。”

“你滿意啦?她做人也不好過呢。”愛德華說。

我的眼睛刺痛得睜不開來,愛德華帶著我與保鏢B三上飛機。

那機艙小小,非常舒服,我用藥水敷了棉花,覆在眼上休息。

愛德華在一邊看圖書,他在讀一本有關中國名勝古跡的書,他問我:“秦始皇帝為什麼要造那麼大的墳墓與那麼多的陶俑?”

我說:“愛德華,關于中國與關于人性,我不會知道得比你更多。”

“他是一個怪人。”他合上書本下個結論。

“誰?”

“秦始皇帝。”

“天。”我呻吟,“我不會關心不相干的人,你為什麼不關心一下身邊的事呢。”

“寶琳,我能否問你一件事?”我趨向前來。

“什麼事,說吧,別問得太深刻。”我取下眼上的棉花。

“占姆士有沒有送過你一只袋表,跟這一只一個式樣的?”他自褲帶取出他的表。

我看一看,“有,我很喜歡這只表,怎麼,你們幾兄弟人各一只呀?”

“你說的不錯,這是祖父在我們廿一歲的時候送我們的生日禮物,小弟還沒有收到呢。”愛德華說。

“你有廿一了嗎?”我微笑。

“寶琳,說真的,這件禮物,我們應保留到死的那天,而占姆士卻給了你——”

“你想代他討還是不是?”我一骨碌坐起來,“真嚕嗦,從沒見過這麼小家子氣的王子,”我取過手提袋,掏出整只織錦袋交給他,“拿回去。”

“寶琳,你不明白——”

我瞪大了眼,喝道:“我明白得很,你閉嘴!”

他震驚。

我罵:“你們家,男人全部婆婆媽媽,女人則牡雞司晨,我受夠了。”我閉上眼睛。

我默默數阿拉伯字母,平靜下來。呵一輩子對著他們的又不是我,我何必擔心,我應當慶幸我只是個觀光客。

我緊閉著嘴唇,又一次做了阿Q。

愛德華說:“我知道你生氣了,但我情願看你生氣,好過看我母親生氣,我怕她怕得要死。”

我睜開雙眼,我說:“你真可愛得要死。”

“請你原宥我們,寶琳,對一只鳥兒解釋飛翔是困難的事。”說來說去,他要取回金表。

“這麼伶俐的口才。”我詫異。

“不錯。”他眯眯笑,“我占這個便宜。”

飛機經過三小時的旅程就到達了,一樣又服務員招呼茶水,真是皇帝般的享受,不必苦候行李,經過海關的長龍,我們直接在機場上車。

愛德華還替我挽著行李下飛機哩。他說:“B三會得替你安排住所,明天你可以自由活動,不必跟旅行團行動,我會再跟你聯絡。”

我問:“菲臘與梵妮莎會來嗎?”

“沒請他們觀禮,如有興趣,他們可以跟市民站在一起。”

“太過分了。”

“寶琳,我母親是那種一輩子記仇的人。”

“我呢?”我忽然明白了,“我是怎麼可以來的?”

“如果沒有母後的懿旨,我敢來見你?”愛德華笑。

“她為什麼邀請我?”我問:“向我示威?”

愛德華還是笑。窩臉紅了,多麼荒謬,她居然要向我示威。

“她尊重你的原因,跟我喜歡你的道理一樣,你是這麼天真,居然忘了你是占姆士的救命恩人。”

“就因為如此?”我問。

“足夠了。”他說:“寶琳,我們明天見。”

“我非常寂寞。”我說:“得閑出來陪陪我。”

“我看看能否出來。”愛德華說:“但別等我。”

“去你的,等你?”我伸長了脖子,罵他。

他笑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