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

我並未料到那會是一個圈套。

她是一個美女,她是電影明星。

本市美女是很多的,電影明星更多。

所謂美女,不過是大眼睛小嘴巴高鼻子,拍過兩部戲,便是電影明星,明星之多,多于天上之星。

我認識她,在一個宴會。

宴會中有許多漂亮的女子,我不甚留意她們,反正個個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繽紛華貴,坐在我身邊的莫夫人,脖子上那串紅寶石如葡萄子般大小累累墜墜,閃閃生光。

我開玩笑問:“掛在頸上重不重?會不會抬不起頭來?尊夫原來用這種方法使你向他低頭?代價是昂貴一點,但也值得。”

莫夫人笑著用檀香扇子敲我的肩膊。

除出正牌的小姐夫人,便是娛樂界的女藝員,由公子哥兒帶著進場。

我們一家子坐在一張桌子上,所以沒有請舞伴。

這種悶死人的場合,我想,一會兒非溜出去吃潮州魚蛋粉不可。

開小差拉著妹妹下樓,在大堂黑玻璃前等電梯,猛地抬眼,看到鏡中無聲無息出現一個倩影,秀麗的面孔,苗條的身型,像鬼魂似,我吃一驚,驀然回首,她也已轉頭而走向長廊另一端,塔夫綢悉率響,非常縹緲。

妹妹問:“怎麼了你?”

“那是誰?”

“那個女孩子嗎,叫任小昭,是一位電影明星。”

“是不是很紅?”

“不很紅。”

妹妹說這是一種噱頭。

我說:“也許她喜歡拍戲,而不喜與人混呢,你老以為做戲的人一定要拿著酒杯滿場飛,與爺們調笑拋媚眼,這是不正確的。”

“可是戲行一直是油炒飯,偏門。”

“現在有很多大學生在里邊。”

“我無所謂,又不關我事,你去追她好了,越追不到,越是馨香,男人就是這點賤,女人稍微施一點手段,他們就覺得難能可貴。”

“她又不知道我是誰,耍什麼手段?”

“男人個個一樣,有什麼分別?”

“別侮辱人家。”

“我不怕.我不信邪,我不信她會成為我的嫂子。”妹妹哈哈大笑而去。

你看她,自幼在外國長大,念到碩士,思想卻這麼封建,一個人要勢利起來,同環境又有什麼關系。

我仍沒有放棄,又托一位小說家介紹。

她正在拍他原著小說改編的電影。

作家是我中學同學。

他說:“任小昭人很靜,不大愛交際,我同她沒說過幾句話,下次見到她,我盡管同你試試。”

“她是否很美?”

“不見得,但沒化妝時,皮膚仿佛不錯。”

答案也是不。

她不答應。

她說戲子陪酒時代早已過去,無端端見什麼人。

同學帶歉意的說:“好幾次局里的議員請她出來,她也回絕。”

但我明明在派對中見過她。

難道要我親自出馬不成。

我向小趙要了她的電話號碼,撥通之後,那邊只說任小昭已經搬走。

我很倀惘。

這麼小的地方,要認識一個人,竟這麼困難,咫尺天涯。

她又不知我姓甚名誰,為什度對我有這麼大的偏見,把我當花花太歲。

我歎息,詳細問小趙上次他約她的過程。

小趙說出乎意料的順利,她立刻答應,他去接她之前,又再與她聯絡一次,她也很准時。

小趙反問:“你找不到她?”

我淡淡說:“我還沒想定。”

那日她在鏡中倩影一閃,要是我能即時請到她起舞,到今日恐怕已把她丟在腦後。

妹妹說得對,越是見不到,越是好奇,心中煞有介事,忘不了她。

但她不可能是故意的,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誰。

妹妹是東區婦女會的會員,活躍分子。

她跑來同我說:“你有機會見任小昭了。”

“啊?”

“我們請她來頒獎。”

“幾時?”

“下星期一中午。”

“她答應沒有?”

“自然,這是光榮的正經事。”

“我也來。”

“不過我們一向不請男賓。”她故意為難。

“我可以冒充是你的司機。”

她還是帶了我去。妹妹到底是妹妹。

一路上諷剌有加,把我當笑料。


幸虧諸名媛見到我,寵幸有加,我才不致于失落,我如入了眾香國,嘻嘻哈哈,倒也不愁寂寞。

任小昭來得很遲,一到就上台頒獎。

白天看上去她相當小巧,一張面孔很精致,不算很美,但秀氣十分,很會得穿衣服,時髦但不響亮,飾物也襯得含蓄。

頒完獎她坐下喝咖啡,我來不及的跑過去打招呼,她看我一眼,不很熱情,我認出她神情中那一絲寂寥,如與她久別重逢,彷佛有說不盡的話有待傾訴。

自那日在舞會中一別,有大半個月了。

“任小姐。”

她眼睛看著咖啡杯子,似當我不存在。

我也已好像習慣她的冷淡,不以為意,報上名去;“我托人約過你好幾次。”

“原來是你。”她詫異。

“是,很冒昧。”

“這樣不是很好嗎,何必托人來約?”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問,一時間答不上來。

“我只不過想早點見到你。”

她說:“我們也是人一個,沒有什麼好見的。”

“不——”

她看看腕表,“我要走了。”

“任小姐,我送你下去。”

“不必。”

我不去理她!逕自跟她在身後,她當然不方便趕走我。

有一輛司機駕駛的車子前來接她,我看著她上車,叫住她。

“任小姐,可以把電話告訴我?”

她笑一笑,“電話本子里有。”

車子絕塵而去。

當然我不會笨得去查黃頁。

她若是對每個人都這樣,那就沒有朋友了,但她仍然有權對我不客氣。

我很了解她的心情,工作完畢就不想再敷衍人群,她也是一個人,她也有七情六欲,不可能時時表現最好的一面給我們看,演技,用在銀幕上已經足夠。

往往吃群眾飯的人最怕群眾,這是種自然的職業病。

像我們這種公子哥兒,敗類也太多,她對我們有警惕之心,也不稀奇。

她有傲骨。

我很欣賞這一點,雖然我是受害人。

我始終沒有得到與她獨自相處的機會,但心儀著她。

妹妹認為整件事是一個圈套:“下次你一見到她,你會身不由己,她便成功了。”

把我說得一點控制能力也沒有。

李導演說:“也許我可以安排你去參觀片場,看看她們的真面目,這樣,對你比較公道,對她也比較公道。”

求之不得。

妹妹說她沒有興趣,她看過拍戲,說非常的悶,幾小時都那個鏡頭,拍完又拍,拍完又拍,悶死人。

我跟李導演去作客那一日,還是個雨天。

任小昭躲在傘下玩紙牌,穿牛仔褲與白線衫,若不是李導演叫她,我幾乎沒把她認出來。

她對李導演很尊重,立刻站起來打招呼,對我不瞅不睬,猶如不見。

李導演向我挾挾眼,呵呵的笑,“來探班,來探班。”

導演與演員馬上聊起來,我蹲在她身邊看她用紙牌算命。

她說:“你倒是鍥而不舍。”

“還沒有輪到你?”

“今天沒有我。”

“那你來干什麼?”

“我也是此片的場記。”

“你很好學。”

“我想得到全面的知識。”

我點點頭。

“很失望吧,”她說:“女明星居然並不穿兔毛高跟拖鞋,十指血紅寇丹,夾著長煙嘴嬌聲嗲氣坐牌桌。”

“我沒有失望,即使是梅惠絲型,也不傷大雅.有些觀眾是喜歡的。”

她微笑,“那種時代已經過去。”

“你對我的偏見過去沒有?”

她言他:“導演叫你。”

片場內潮濕髒亂,有大量蚊子,我面孔都被刺腫。幕後之辛苦與幕前之光輝,有天淵之別。

任小昭攏一攏頭發,取起薄子,准備工作。

我細聲問:“明天有空嗎,明天晚上八時,我想約你吃飯。”

她凝視我面孔艮久,“好的,請准時來接我。”

我心花怒放,像是聽到全世界最好的消息般。

回到家,一邊治療臉上手上的腫塊,一邊向妹妹報告好消息。

“真沒想到她會答允。”

“是時候了。”

“你說什麼?”


妹妹說:“胃口也吊足了,再不答應,人家心灰意冷,她就前功盡棄。”

我不悅:“你的思想好不齷齪,我有什麼好處,人家要設一個這樣的局來陷害我?”

“你不相信?”妹妹問:“我同你賭一記。”

“賭什麼?”

“賭她對你是假意。賭注是爹去年送你的愛斯達馬田。”

“那車是我替公司達到百分之十五盈利他才送我的,別以為我沒出力。”

“賭不賭?”

我實在氣不過,“好,受你的。”

我們擊掌為盟。

每做一件事,都有個目的,任小昭目的是什麼?至多不過是要令我對她另眼相看,我早已經做到這一點,她不必費神。

小趙找我:“聽說你對任小昭入迷。”

“我是清醒的。”

“許多醉酒的人都這麼說。”

我但笑不語,不想分辯。

“今天來我處,我介紹你認識她的姐妹。”

“我們明天有約。”

“來嘛,對你的未來女友多些了解。”

“我想用我的心去了解她。”

“肉麻死了,我渾身發起痱子疙瘩來。”

我又笑。

當夜我還是去了。

小趙是個敗類,他約了三位小姐在家搓麻將,然後吃蟹。我到的時候,其中一位小姐清一色被上家截住,贏不出來,氣得柳眉倒豎,拍著桌子罵“他媽的”,我從沒見過打扮這麼時髦華貴的女人講粗話,視為奇觀,從心底笑出來。

聽著她們嬌叱著喧嚷也是樂趣,我在一角吃水果。

蟹准備妥當,香氣撲鼻,我們圍著大嚼。

小趙說:“你們認識任小昭吧,是他的女朋友。”把嘴呶呶我。

真神奇,我才第一次約人,人就成為我的女朋友。

“啊!任小昭。”甲小姐抿著嘴笑,“文藝巨星,動不動要往哈佛大學念戲劇系的。”

乙小姐更是前仰後合,“出汙泥而不染。”

我笑不出來,白小趙一眼。

丙小姐說:“她有她的朋友.生活很神秘,不過聽說比我們還要瘋狂,喝醉酒一樣滿街跑。”

我並不喜歡吃蟹,嫌煩,當下便停了手。

“拍起戲來是很放的,該脫三分,她脫七分,比我們豪爽得多。”丙小姐說。

甲:“忠於藝術嘛。”

乙說:“導演最喜歡用她,不用討價還價。”

“為什麼呢,我不干,將來怎麼嫁人?部部戲都脫,那怎麼行。”

“所以說,你落後呀,”乙推甲一下。

甲乙兩位小姐又格格格的笑,仿佛空氣中落了惹笑劑似的,而請吃蟹的少爺聽到這樣鶯聲嚦嚦的笑聲,大樂起來。

我用手撐著頭,看著他們,特別懷念任小昭眼中的那絲寂寞與迷茫,與眾不同注定要吃一點苦的。

明天見到她,我會與她說明這點。

“……據說拍親熱的戲都不用清場,眾目睽睽,大膽演出。”

“所以說她是今年最有前途新星。”

可見任小昭的人緣不大好。

人緣不好,就是人緣不好,沒有什自其他的原因,就等于不會騎腳車就是不會騎腳車,我並不是護短,人們的聯想力太豐富,把自己看得太美,把別人看得太丑,才會認為人緣不好與人格有關。

我告辭,趙家的牌局繼續下去,大概要到天亮。小趙豔福不淺,可以目睹美女們脂粉剝落後之真面目。

那夜我沒有睡好。

他們已經把任小昭的性格說得很清楚:她是一個熱情的投入的,全心全意之藝術工作者,有時候放縱,有時候忘我,但無論如何,不會是一個好的女朋友。

她適合與同道中人來往:研究劇本到天明,為演出鞠躬盡粹,苦惱時醉酒,歡愉時大叫;…

老了,老了怎麼辦?

不比甲乙丙小姐,她們早有准備,或嫁入豪門,或投資黃金股票,戲行只是副業,任小昭毫無打算,希望她的片酬可以報答她。

我很難想像這樣的一個女子會得設局來達到目的。

我不禁猶疑起來,這樣的瘋狂藝術家適不適合我?她的氣質自然非比尋常,但是我能不能夠順利的把她移植到我的環境里來?

我的世界是十二分沉悶,按步就班,循規蹈矩,孩子們還沒有出世,前程已被安排好,七歲學琴,九歲學網球,十二歲往英國寄宿,十八歲往英國進大學,廿四歲回來替家庭事業服務。

女人們每逢喜慶宴會打扮得漂漂亮亮,跟著丈夫出去應酬,穿得好戴得好,全是夫家的面子,一邊交際一邊比拚。

任小昭會喜歡這樣的生活?

在外頭,找生活也許艱難,但自由自在,無比逍遙,有伴的快樂是真正的快樂,寂寥時也是一種享受,她不會選擇金絲籠子。

我在家踱方步,妹妹又嘲笑我。

“又不是沒見過世面。”她說。

開步走之後,我怕難收住腳步,兩個世界里的人,怎麼結伴走人生路?

叫我進入她的世界,是不可能的事,叫她適應我的世界,也是不可能的事!兩個人根本沒有開頭。

我遲疑。

但我還是會赴約。以前看過一部電影,叫‘情隔萬重山’,劇終時男女主角約好在街角等,但兩人都失約,一連串空鏡頭突出了無限幽怨無奈。

我沒有這樣浪漫,所有的溫情在今日都被視為無聊老土,我還是乖乖去見任小昭的好。

她很准時,只晚來十分鍾。


我站起來替她拉椅子。

她穿件很別致的衣服,露背,一串珠子是唯一裝飾。

我說:“沒想到你會來。”

“呵,那你約我作甚?”

“試試運氣。”

“有時候我也很喜歡出來走走,跟外頭人說說話。”

這解釋小趙可以約到她的原因,當然,基于同一理由,她出來赴我的約會。

“那次跳舞,為什度先走?”

“我的舞伴無禮,不尊重我。”

啊,原來如此。

“外邊的人對我們總有誤會,以為我們特別的隨和豪放,既然可以在戲中與男主角摟摟抱抱,也不妨在銀幕下予男人一些便宜。撿不到這種待遇便大失所望。”

“我沒有這樣想過。”

她向我舉杯,“是,我也發覺這一點。”

“我們可以做朋友?”

“已經是朋友了。”她依然維持著距離。

我並沒有打蛇隨棍上。

她反而先說:“再進一步是沒有可能的事。許多女人為了歸宿,把真性情收斂,表示願意從頭開始,嫁夫隨夫,飛上枝頭,在開頭的時候,她們也確信可以辦得到,但失敗的例子是很多的。我並不以我目前的生活為恥,舞台工作是一門藝術,我熱愛我的工作,我打算做到老,我並不視演戲為晉身豪門的階梯。”

我點點頭。我很明白。

希望妹妹也來聽聽。

“干我們這一行,很難找對象,了解我們的人,通常同我們一般的無常、多變、情緒化。不了解我們,永遠不會接受我們這種生活方式,但我仍然不想改變自己,自欺欺人,我永遠不會成為典型的淑女,自幼我沒過慣紀律性生活,我的心已經野了,我願意不羈到老。”她忽然笑了,笑得那樣嫵媚動人,那種風情難以在普通女人身上找得到。

我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

“多謝你坦白。”

“多謝你容忍。”

妹妹還以為她會布一個圈讓我踩下去,我倒情願如此。

我問:“你拍的多數是獨立制片?”?

“有些是大公司的制作。我知道送蹲省!

“你有興趣?”

“做各種生意我都有興趣。”

“那好極了,我們約齊人談談。”

“幾時有空?”

“現在好不好,我馬上去把他們叫出來。”她興奮。

“這麼急?”我笑。

她已經去撥電話。

凡是投資,都有風險,我會見機行事。

導演編劇在二十分鍾內就趕到,我們談得很愉快,小昭變得異常活潑生動,真的,一說到演戲她便精神。

沒想到我們的關系會發展到這樣。

當夜盡歡而散。

過一日小昭主動找我,要給我看計劃書。

我正准備出去,妹妹拿著張中文報進來,一手攤著,大聲說:“車匙拿來。”

“什麼?”

她把報紙給我,“請細讀。”

是娛樂版上的消息:“任小昭開拍新片,自任制片,幕後老板為陳姓公子”。

“這跟車匙有什麼關系?”

妹妹大笑,“你這個笨蛋,這便是她的圈套。”

“強辭奪理。”

“哼,當局者迷,她不要你的人,只要你的錢。”

“我投資而已。”

“這還不夠?”

“妹妹,人家的心,不一定有你想得那麼壞。”

“車匙拿來。”

“車子盡管拿去用,但我並沒有輸掉東道。”

“你那可憐的自尊。”她說。

我坐下來深思。

這真的是任小昭的計畫?引我入彀,叫我拿錢出來做老板?

我啞然失笑,所涉款項又不是天文數字,很多人都拿得出來,何況不一定蝕本。

她只不過是與我比較談得來,才會給我這樣的機會。

就算要利用我,那也不打緊。這年頭,有什麼不需要付出代價,我所有的,也不過是幾個錢,碰巧我要的東西,又剛剛可以用錢買得到,這樣看來,我真是一個幸運的人,眾所周知,金錢並不是萬能的。

我取過外套出門去見任小昭。

“喂,你真的不怕?”

我笑,“我不怕。”

圈套就圈套吧。

這個美麗的我盼望已久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