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女孩

妹妹的宿舍里是有一個這樣的女孩子,永遠看不清她的臉,因為她老坐在黑角落里,感覺上她臉黃黃的,老是穿套灰色運動衣,也不出聲講話,長得很瘦,似營養不良。不是捧著本書就是看看電視的螢光幕。

我也問過妹妹她是誰。

“同房。”她說:“一間宿舍兩個人住。”

“她仿佛怪怪的。”

“人家才好呢.靜得不得了,功課又一流。”

“念什麼科?”

“法科。”妹說:“這里的法科不好念,一年才上四個月的課,其余靠學生自己做研究溫習,讀得她整個人悶悶的。”

“我看不止為功課。”

“她是這個脾氣。”

“會不會是失戀?”

“別多事。”

但每個星期天下午,我去看妹妹的時候,她同房總是悶悶的坐一角。

我很納罕,絕不見她出去,也不見她說話。

我從沒有看清楚她的面目,她並不與我打招呼。

她似個幽靈,當然是善良的精靈,只要妹妹喜歡她,我想不妨。

妹本身亦很靜,一天只得廿四小時。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絕對不能再出去唱歌跳舞。學生生活其實非常寂寞困苦,因有那麼大的目標,那麼大的壓力,下半輩子的前程全靠書中的黃金屋,詼諧之余有許多慨歎。

妹脾氣很壞.有時候讀得枯燥煩悶過度,她會把書本全部掃到地上,用腳踢到房角。她所有的書都殘缺不齊。

兩個怪女孩住一間屋內。

等畢業已經二十五六歲,做得幾年事便三十歲,嫁給誰?真是大問題。

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妹妹亦會開車來接我兜風,她那同房與她坐前座,我坐後座。

那女孩很怕風,全副武裝,又帽子又圍巾,我仍然看不到她五官。她穿那種很時髦的寬大衣,但穿得像一件晨褸。據說最會穿衣服的人便是如此不經意,但我會她又不像是那種人,她根本已經放棄了。

我們的路程是很重複的,通常往山頂去,在山上散步,喝咖啡,然後打過回府。

我與妹妹都喜歡山頂。

小時候父親給我的獎勵往往是到山頂來喝咖啡。其實當時妹與我都小,也不覺咖啡有什麼好吃,但覺苦澀,難以入口,喝完之後坐纜車下山,往往胸口悶得要嘔吐,但不敢掃父親的興,從來不告訴他我們並不喜歡這樣的節目。

這成為我與妹童年的秘密。

現在上山頂來,風味自然大大不同

我們喜歡露天的咖啡室,舊是舊,仍然值得留戀。

咱們一行三人也去看過電影,妹之同房一句評論都沒有,她在場與不在場都一樣,靜得離奇。

只一次,我們看很普通的文藝片,我偶然轉過頭去,發覺她在黑暗中淚流滿面。

嚇得我連忙別轉頭,不敢再看。

一定有心事,劇情並不感人,不知什麼觸動她的心事。

隱約只覺她五官頗為細致。

散場大家裝沒事人一般,我也沒同妹妹說起。

真是神秘,年輕人有什麼事不能傾訴的,何必把痛苦埋在心中,真笨,況且又不流行這樣了。

我很留意這個女孩子。

有一兩日不見她我也會問起她。

妹妹說她生病。

“真可憐,感冒發燒,躺足一星期還沒複元。”

我說:“你們女孩子吃得太少,一病就不能恢複。”

“誰做給我們吃呢,飯堂那幾只菜式,看了使人流淚。”

“又不是沒有廚房,為什麼不自己弄。”

“算了吧,哪來的時間,讀書要緊。”

妹妹喂同房吃藥,我在一邊看。

那女孩子很委靡,扶著妹妹的手,也不吭聲,把一杯清水都喝盡了。

我問:“她父母親人呢?”

“都這麼大了,不過略發一兩度燒,何勞出動親友。”

“很可憐。”

“病完又是一條好漢,你少擔心。”

“為什麼不回家?”

“不必太嚴重,在宿舍反而有人照顧。”

那女孩的病一直沒好,妹要去面試,托我照顧她。

我只得順帶去看一看她,盡一下朋友的義務。

她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埋頭苦睡。

廚房里放著妹妹替她准備的白粥及冷開水。

被子蓋得很緊,一額頭的汗。

我看得實在不忍,絞了熱毛巾替她擦汗。

她睜開眼,病迷糊了,問我要水喝。

我說:“我看還是進醫院吧,好不好?怕有並發症。”

她搖頭,我喂她喝水。

“我去請醫生。”

她亦搖頭。

我不去管她,立即通知相熟的大夫馬上來一次。

她睜大眼睛一會兒,又複閉上,歎息一聲。

我撥開她的濕發,替她換過一張毛巾被。

她忽然說:“沒想到你很會服侍人。”

我第一次看清她面貌,異常清秀,不過蒼白得不似真人。她還有心情說話,證明沒事。

醫生來了,診治過便說:“生病也得吃飯,整個人餓軟,看上去自然可怕,其實沒什麼大不了。”

大夫走後我准備食物。


她又打算睡,我搖醒她──硬是逼她吃東西。

“你走吧,不要煩我,讓我一個人。”

我不理她,差點沒捏著她鼻子把白粥灌下她肚里。

她掙紮,我大力按著她,不知情的外人看了以為我非禮她。

我問:“你有多少天沒有米下肚了?”

她只得忽忽喝了一碗粥水。

我為她擦嘴,擔心她會嘔吐,幸虧沒有,她喘息著躺下。

我喝道:“不准睡,聽音樂。”

她瞪著眼,像是不信有這等野蠻人。

我說:“睡了七日七夜,什麼都睡夠,不許你懶。”

我用幾只枕頭墊著她背部,讓她坐在床上。

真瘦,從來沒見過這麼瘦的女孩子,頂多只剩下四十公斤。

“如果你不反對,我可以讀小說給你聽,”我順手拾起一本書,“一百年的孤寂”如何?”

“我想你離去。”

“不可以,我要等妹妹回來才走。”

她幾乎哭,“你別折磨我,我是病人。”

“病人?感冒算病?”

我打開書之第一頁,“這是一本很沉悶的書。”

“求求你放過我。”她終于哭了。

眼淚如豆大,珠子般淌下來。正要逼哭她,哭是發泄的最佳方法,消除緊張。

哭半晌,她抹干眼淚,賭氣不睬我,但臉上開始有點生氣。

“下床來走兩步,來,行行血氣。”

她推開我,不用我扶,自己走到洗手間去。

我這個褓姆做到足,她會恨我一百年。

出來時她梳過了頭,紮馬尾巴,臉色再壞,也比剛才好得多,她嘴唇抿得很緊。

我說:“我給你榨了橘子汁。”

硬把吸管塞到她嘴里去,她知道同我斗無用,只得乖乖吸盡。

我又把無線電視開得很大聲,讓她睡不著。

下午妹妹回來,她委屈得忍不住,馬上同妹告狀,我暗暗好笑。

妹說我過份。

“她患自憐症,借些蔭頭躺床上不動,怎麼可以隨她沉淪,”我不以為然,“沒病也躺出病來。”

“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我若果沒有同情心就不會做足一天老媽子。”

我自己打開門離去。

過幾天她的熱度退掉,恢複正常。

必然是失戀,才掘一個洞把自己放進去。這也好,有些女孩子感情一受挫折,便大大的自暴自棄,張三李四,先混著玩再說,更慘。

“她是不是失戀?”我問妹。

“我不知道,她從來不說。”

當她再出現的時限,苦悶期已經過去,我不相信那是同一人。

她穿一件圓裙,身材姣好,薄薄化妝,雙眼燦若明星,是一個值九十九分的女孩子。

她決定重新開始做人,毫無疑問。

妹妹也說;“沒想到她略為打扮,竟這麼出色。”

“你也沒有見過她這副標致樣子?”

“沒有,我以為她只有套運動衣。”妹妹笑。

但是她對我,比以前更不如,她認定我害她,不肯同我說話。

我們亦有單獨見面的機會。

我解釋,“為你好,失戀又不是世界末日。”

她“霍”地轉過頭來,“誰說我失戀?”

“猜都猜得到。”我似笑非笑地看住她。

“最恨自作聰明的人。”

我搖搖頭,“不要恨,對你自己無益。”

“真不明白怎麼如此可愛的妹妹會有這麼討厭的哥哥。”

我有一絲悲哀,嫌我呢,也許我熱情過度,自取其辱。這是我一貫作風,也許應該改一改。當然我對她有特別好感,不然不會惹她厭惡。

我聳聳肩,自己下台,“不高興?沒法變,我不說就是,自古忠言逆耳。”

她也覺得話說時過重,呆在那里。

我禮貌地向她道別,心中忐忐。說話,多管閑事活該有這種下場。她管她藏在洞中,與我有什麼關系,這是她的選擇,我們做朋友的要尊重她的意願,只要她認為值得便可以,這是她的生命,我感慨的想,她愛怎麼就怎麼。下次看到人跳樓,也隨他去。

難怪城市人感情越來越淡,都是遭遇太多滑鐵盧後學的乖。

之後我見到那怪女孩使有點兒僵,仍然維持風度.但不似以前般輕松,妹看不出毛病來,當事人是覺察到的。

我不該挖她瘡疤。

誰沒有傷心處,她努力要忘記要克服,我偏偏去觸動她心事,咱們兩人都不夠大方。

因為我明顯的吃虧,怪女孩對我有歉意,有意無意的對我略為友善,我也有自尊心,這種故意給我的臉色,我不稀罕。

出此我也有些僵。

妹妹問我:“你怎麼?買了票子也不去看戲,神經病,這麼做作,活該你沒女朋友。”

怪女孩抬起頭,“不看電影倒罷,我有兩張小提琴演奏會票子,浪費可惜。”

她約我?她主動約我?

我呆在那里。

妹妹推我一下,暗示我鴻鵠來到怎麼還不接住。


“是是,什麼時候?”再有芥蒂也只得盡釋前嫌。

“明天八點。”她說。

真奇怪。一下冷若冰霜,一下子又開暖爐,等真的單獨見了面,又無話可說。

不可否認,我對她有額外的好感,也許因為兩人都這麼倨介謹慎,也許因為她長得好看。

會場中兩人各自集中精神欣賞節目,也無交談,提琴手名不見經傳,技藝奇劣,我甚覺痛苦。

但有怪女孩相伴,略有補償。

散會松口氣,小敢作出不耐煩狀。

怪女孩噓一聲:“慘,坐得肌肉麻。”

原來她有同感,我即時說:“我耳膜痛。”

兩人齊齊嘴咒學藝不精之人,累聽眾受苦。

氣氛頓時和洽起來,我們去吃飯,上主菜的時候,她向我道歉。

我反而不好意思,“小事記在心上干什麼。”

她訕笑我,“是小事?我看你我都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中太久了。”

我臉一紅,她說得是,何必假裝,我說:“現在真的不在心上了。”

她點點頭,“我們仍是朋友?”

我看看她,兩個人都不是容易找朋友的人,太敏感,又多心,故作大方瀟灑,心中狹窄,一點事反覆地前思後想數十遍,務必要想出毛病來方肯罷手,毋友不如己者,可是對牢比自己高超的人,又會白慚形穢。

脾氣又臭又硬,不愛示弱,內心卻懦怯,唉,如果她像我,那可怎麼辦。

“仍是朋友。”我終于說。

我從此不提失戀這兩個字。

做朋友要通明,切忌查根問底,不提就不提。

我們之間經過數重轉折,過招姿勢含蓄,仍沒有人發覺。

開頭我確把她當一個朋友,後來收回友誼,第二次再伸出手,又不甘心做普通朋友。

感情完全變質,她是知道的,這麼聰慧的女子,有什麼瞞地過她呢。

打扮起來,她另有風格,你很難指出她什麼地方美,或許是一股不可言傳的氣質,使她鶴立雞群。

她常常說:“美或不美,是我至低的憂慮。”

但是像所有女性一樣,你稱贊她,她還是高興的,縱使深沉的她會懷疑你的用心。

我卻一直記得她病時慘白的臉色。

是誰害她的?恐怕會成為秘密,除非她自己願意說出來。

妹妹同我說:“為著方便你們有更進一步的發展,我應常搬出去住。”

我反問:“你以為我們可以有進一步的發展?”

“當然。”妹妹說得理所當然。

“我看不會,我比較相信火辣辣一見鍾情,扭股糖式的愛情。”我開玩笑。

“你怕難為情,不會投入。”妹妹看死我。

“可是都愛情有魔力,當事人會身不由己,蓬的一聲墜入情網,不能自救,然後靈欲合一,兩人融為一體,日日夜夜不分離,燃燒起來,至化為灰燼。”

妹妹待我說完,“就這麼多?”

“旁人覺得他們丑態畢露,欲火焚身,他們不自覺,認為愛情至高境界,就該像他們。”

“反正你做不到。”妹妹說。

“溫吞水感情很難進展到談戀愛。”

“大家加把力,拉攏它。”

“但到有一日,你看見你的真愛,一顆心碰碰震動,悔之已晚。”

“別嬉皮笑臉的。”妹抱怨,“老實一點。”

“說正經,我不過是她過渡時期的一個飯友,她還沒從上一宗感情恢複過來。”

“我從來沒見過她的前度劉郎。”

“你認識她有多久?”

妹不語。

與怪女孩談得投機的時候,她的自衛防線會得松懈,露出極之脆弱的一面。

她甚至會得意忘形的問:“我們能夠結婚嗎?像我們這樣可以維持到三十年後嗎?”

別誤會她想結婚,只不過一時高興,就像得罪了她,她會說:“我不再愛你了。”千萬別誤會她從前有一度曾經愛過我,一切都是玩笑,說著白相的,只有最瀟灑的人才經受得起。

我苦笑,這簡直是逼著我做一個倜儻風流的人嘛。

這麼熟還爾虞我詐,太沒意思。

人們到底是怎麼一下子撕下面皮霍地一聲跑去租房子同居的,不可思議。我們兩人的矜持期維持得太長久了。

一日自早到晚,她都吞吞吐吐,像是有話要說口難開。我莞爾,怪脾氣又發作,活該,我也不去催她。

她用手抱著頭,下巴放在膝蓋上,像是在躲避將落下來的炸彈,她說:“其實你的猜測是正確的。”

我搜索枯腸,也不知道她何所指,只得呆呆的看著她。

“是的,我是失戀。”她說。

我一愕,終于承認了,不知動用幾多勇氣才有膽子說得出口,我很佩服她。

我小心翼翼的說:“兩百年前的事,還提來作甚。”

“你不要聽?”

我坦白的說:“老老實實,所以不聽,情願不聽,說什麼都事過情遷,多說無益。”

“心中有團秘密,總想找個人傾訴。”

“有時候秘密是要守的,”我說:“不必說出來,你私人的事,有權守秘,我個人最不相信大攤牌。”

其實這算是什麼秘密,不外是所托非人,痛苦不堪。自社十娘到如今,流行數百年,毫無新意,奇是奇在當事人無論生在什麼朝代都把這種平常事視作奇恥大辱。

“從頭再來嘛,別放在心中。”

她看著我,非常失望,“你怎麼像其它人一樣,說些陳腔濫調?我並不想博取你的同情,你不用安慰我。”

我說:“你這個人特別多心,太難侍候,我說什麼都錯,決定忘記就立刻忘記,婆媽作甚?”

她仰起頭,大概覺得我說得有誠意,忽然過來擁抱我,真出乎我意料,這種外冷內熱的怪人最吃虧。

我輕輕的拍她肩膀,“來來,快快忘記。”


自那日起,真正連妹妹都發覺我們很親近。她說她沒想過,我們會有這麼好的結果。

我倒是真的全心全意對她,雖沒有說明,行為舉止己表露得很明顯。

她與我談到很瑣碎的事,童年時游戲所遇到的挫折,她母親生前所擅長做的點心,中學最喜歡的科目,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無所不談。

但是我們沒有去跳熱舞、亦沒有燭光晚餐,大多數時間去乘車子兜風,或是在宿舍做一頓好的吃。生活過得舒適平安,她便胖起來,神采比從前好得多。

正當我們進行得很順利的時候,忽然她同我說:“我又看見了他。”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我倒一聽就明,“他”還有誰,當然便是那個人。

我在等下文

“是他先同我打招呼。”

“你說什麼?”

“我說好。他長胖了。地說我氣色很好,比從前漂亮,亦比從前愛笑。”

“你們談了很久?”

“沒有。我問他有什麼新聞,我手上提著許多東西,他開車送我回來。”

“他沒有變?”

“沒有,只是長胖一點,仍然很英俊,我一直問他有什麼新聞。”

“他跟女友在一起?”

“沒有,所以我問他那段羅曼史如何,我們打那個時候開始就沒有再見。”

“他如何回答?”

“他但笑不語。”

我沒有再問下去,她臉上陶醉、惋惜,又略為痛心的複雜表情令我醒覺,我知道得已經太多太多。

朋友,當一個女人把什麼事都向你說明的時候,不要慶幸,那只不過說你對她並不重要,她才不在乎是否會在你心中造成不良印象。

我黯然。

那位仁兄,值得她這樣對待,一定有他的條件。

我,我怎麼辦?

理應大方點,裝作沒事人一樣,繼續供應感情。但是過去的事可以不理,目前的事又如何?

與從前的朋友打個招呼,應該沒事吧。

她並沒有把我蒙在鼓中,一直供應消息給我。

“如果他叫我出去,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有叫你沒有?”

“我們通過電話。”

我不出聲,自己覺得連身上的皮膚都轉了顏色。

“你不會不高興吧。”

“我有什麼理由不讓你交朋友。”

還得笑著解釋給她聽,裝作很了解很有信心很溫柔的樣子。

這分明是一人踩兩頭船。

我的心漸漸冷下來。

輪到我了,成日穿著套運動衫褲,也不大肯除下洗滌,無所謂,馬馬虎虎過日子,反正做學生只要做好功課,沒有人會追究什麼。

不起勁。一切都漏了底,約她,她老實說要同別的朋友出去,聲音出奇的活潑快樂。

我也懶得問那些朋友是什麼人。說穿了又如何,要絕交隨時可以做,何必一定要捏些把柄在手,心中有數。

妹妹說:“你們最近又不常見了。”

“唔。”

“怎麼攪的,忽冷忽熱。”

“她這個人怪。”

“你何嘗不怪。”

我苦笑。

“她要搬出去。”

什麼?事情定有出乎意料的發展。

“你不知道?我看你也不知道,你真胡塗。”

她不同我說,我自然不會知道。

過兩日,她同我說明白:“我下個月搬出去,找到一層公寓,比較自由一些。”

我很沒有風度的問:“一個人住還是兩個人住?”

她一怔,馬上樂意地回答:“兩個人。”

看,拆穿又如何,她並不怕我,說明之後反而如釋重負,是我自己多嘴,招致更大的侮辱。

戲只得做下去:“重修舊好了?”

“是,真想不到,原來他也同樣的想念我,分開一段時候,才知覺對方難能可貴。”

“真值得高興。”我說的也是實話,“有很多情人,一分手就永不見面。”

“我原也以為如此,我早知你會替我高興,你妹妹說你會覺得傷害。”

“她不是男性,不知我意願。”

“你真是個大方的人。”

“改天來看你。”

“歡迎。”

誰還再會去看她,說說而已,心里的感覺,只有自己知道。臉色漸漸發灰,人變得沒精打采,功課也散懈。

妹妹說:“算了。她那麼怪,離離合合,視作平常,與你也並不是德配。”

我白白填了她的空檔,幸虧涉足不深,猶能自拔。

我像脫了層皮似。在妹家看電視,也總挑暗角落里坐,不換衣服,不剃胡髭。

她的朋友說:“你家總有這麼一個人:水遠看不清他面孔,感覺上他臉黃黃的,也不出聲講話,似營養不艮,老是穿套灰色運動衣,不是捧著本書就是看著電視的熒光幕。”

他們也問過妹妹,這個怪人是誰。

當然,他們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但是可以猜得到。自古到今,不外是遇人不淑,遭人所棄,但不知任地,當事人總還有切膚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