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盼妮揚聲叫:“爹爹,媽媽。”

我沉聲喝一句:“下來!”

她下馬,牽著馬過來,“眯眯好不好?”她問。

“你是怎麼來的?”我問。

她理直氣壯地挺挺胸,“馬可哥哥帶我來的。”

宋二在一邊低聲說:“這闖禍胚。”

盼妮說:“馬可哥哥開好飛機,我想不來可是白不來,在家一個人怪悶,于是便跟著他。”

老婆連忙拉著她:“你怎麼又騎馬?”

“有馬可哥哥在,我不怕。”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老婆問。

“他一回來便找到我們家,說要上納華達州,問我跟不跟他,既然你們也在宋家牧場,我于是便乘馬可哥哥的飛機來了,馬可哥哥的飛機只有兩個座位——”盼妮嘰嘰呱呱的說個不停。

老婆還想責備她,我以眼色阻止。

宋氏全家人的魅力都非同小可,況且盼妮也不算做錯什麼事。

盼妮說下去:“——馬可哥哥剛自‘冰火島’回來——”

我問:“冰火島?”

“是呀。”

“什麼叫冰火島?”我問。

這時我看到,兩個年輕男人騎在馬上,帶著七八匹空馬向我們這方面奔馳過來,然後一起勒住馬頭。

我跟瑞芳說:“此情此境令我想起萬寶路的香煙廣告。”

“你真會譬喻!”瑞芳看我一眼。

馬上一個是中國男人,另一個是金頭發的外國男人。那中國男子我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馬可,他有他三個哥哥的一切特征,可是不知怎地,漂亮得令人吃驚,唇紅齒白的一個美少年。

瑞芳忍不住“唉呀”一聲,向我投來“怪不得”的一眼——怪不得盼妮。

馬可躍下馬來,跟我們招呼:“季先生與季太太?我是馬可。”

盼妮說:“這是我爸媽,這是馬可哥哥。”

瑞芳說:“胡說八道,你這麼稱呼,宋先生他們豈不是都成我們的晚輩了?”

宋二沉著臉看牢馬可。

馬可笑說:“二哥,你看R先生這些新馬如何?還過得去吧。”

那個金發的R先生也下馬來向我們招呼,我只覺得他面熟,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的。

宋老二用國語低聲問馬可:“你回來干什麼?”

“買點裝備。”馬可用英語,“下次R與我

同去。”

R的金發閃閃生光,英俊的臉上露出一絲陽光般的微笑,他說:“馬可約定我到‘冰火島’去看極光。”

我聽得目停口呆,瑞芳與盼妮則一臉心向往之的神情。婦女們!我很妒忌,婦女們是最容易見異思遷的,這兩母女平常也對我崇敬有加,現在卻這般嘴臉。

宋二說:“我們進屋子再講,別站在門口招呼朋友。”

一行人到屋子坐下,我與瑞芳才有心情好好的觀賞這幢牧場房子。

屋子全部美國早期風味,不少裝飾借用印第安人的手工藝,木制牆壁上掛著印第安著名酋長的油畫肖像,古樸趣致。

盼妮說:“聽說印第安人剝頭皮的……”

馬可向她瞧一眼,她頓時不出聲。

我們喝著新鮮香噴噴的咖啡。盼眯在樓上客房睡覺。我與瑞芳至此才有一種度假的愉快感覺。正式介紹以後,R照例提起那本《長江與我》,客氣一番。

R對馬可笑說:“我最希望跟你賭一場沙蟹,好讓你把這座房子連牧場一起輸給我。”

馬可仰起頭哈哈的笑,神采飛揚。他說:“二哥,我與R到後面去看馬,你們好好的談。”他把手放在R的肩膀上說:“你自己那幢‘日光舞’難道還不夠舒適?”

盼妮說:“我也去。”她站起來。

老婆阻止她:“盼妮。”

盼妮只好又坐下來。

馬可與R離開書房。

宋二歎口氣,“我這個弟弟——任性得緊,真是咱們心頭上一塊大石。”

我心中忽然靈光一現,“‘日光舞’!那人是電影明星RR。”我說。

端芳白我一眼笑:“真是鄉下人,見到電影明星就樂得那個款兒,出不了大場面,以後到哪兒都不敢帶你去。”

我很尷尬。

宋二也笑,“這怪不得季兄,R確是大明星,而且氣質很好,又不愛宣傳。”

我問宋二:“什麼叫‘冰火島’?”

“說來話長。冰火島是馬可給的名字,其實沒有這回事,那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冰島附近突然——”

我說:“啊!譯爾西島,北大西洋海底火山爆發後形成的新島嶼。”

“噯。”宋二說,“馬可在那個島上做研究工作已有三年了,很少回來。”

盼妮奇問:“整年累月價在北極生活?”

“有時出來辦食物與儀器。”宋二說,“過去三年內,他在譯爾西發現了四種植物與十八種苔鮮。學校派他去是因為核能方面的事情,他卻呆了下來,把這個長一點三米的小島一寸一毫都研究得清清楚楚。他孩子氣,又愛看武俠小說,硬叫這個島為‘冰火島’。”

盼妮笑,“我也看過這套小說,宋二叔叔。”

我說:“宋二是‘叔叔’,宋四卻是‘哥哥’,你怎麼混叫?”

盼妮並不理我。

“R的牧場就在這旁邊。”宋二說,“三言兩語,他倆便成了好友。現在R要跟他到冰火島去看極光,馬可拍攝的極光紀錄片是著名的。”

盼妮又搶著說:“我也要看。”

我說:“你什麼都插一腳。”

瑞芳這時候開口:“馬可什麼年紀了?”

“二十五歲。”

瑞芳說:“哦,那還是個孩子哪。”

宋二笑笑。

我欠欠身,“宋兄你是個忙人,不必應酬我們,打擾過度——”

宋二打斷我:“季兄,大家自己人一樣、何必再見外客套?”

宋二笑,“馬可在這里,我非盯他不可。順帶也休息幾日。”

瑞芳說:“我看到窗口上種的風信子花很好看。”

宋二說:“我帶你出去看,嫂子有興趣?”

瑞芳笑,“我閑時種蘭花。”

宋二說:“蘭花是更難了,簡直是藝術呢。”

“風信子花照例沒有香味,”瑞芳說,“可是我卻聞到清香。”


宋二有點高興:“我略略改良了品種。”

瑞芳詫異,“這實在太難得了,倘若蘭花也能夠。

盼妮上樓去看妹妹,我則跟他們走到園子。

花園草地上停著一輛跑車,我一見便心跳,不禁失聲:“它在這里!”

宋二轉過頭來歎氣說:“不錯,是馬可的傑作。”

我忍不住走到那部車子面前去,嘴里猶自喃喃說:“它在這里!這一部一九三九年的平治五00K,是全世界出售價格最高的車子,姬斯蒂拍賣行在去年以四十萬美金成交。”

宋二說:“馬可弄到這部車子時給老大狠狠的責罵過,家父早已把他縱壞,這人現在完全不受控制。”

我說:“這部車子多少人夢寐以求。”

宋二說:“馬可所有的車子都是vintagecars,家里就數他最會享受。”

我默默看著心目中理想的車子:八氣缸,一百六十匹馬力,重兩噸,時速可達一百七十六公里。去年拍賣時由蒙納哥一位無名氏以長途電話投得,我做夢也沒想到得主是中國人宋馬可。

真是的,人家是中國人,我也是中國人,我還老以為我在光宗耀祖呢,誰知與人相比,不過是個江湖賣假藥的郎中,真是羞愧。

那邊瑞芳正與宋二在研究花卉。

我聽得瑞芳說:“……香石豆蘭有磨碎杏仁的香味,萼片近透明白色或淡綠色,但這風信子也具杏仁香……”

我吸進一口新鮮空氣,疊著手仰看天空,始終弄不清楚宋家的來龍去脈。不過做朋友何必查根問底,人家這樣厚待我們,難道還不夠交情?

我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那夜我們一起晚餐,吃的是標准美國食物,猶如置身十九世紀的美利堅合眾國。

馬可說:“季兄,R看過《長江與我》,認為可以改編成電影。”

我拱拱手:“別取笑我了,怎麼能夠!”

馬可說:“為什麼不呢?既然R有這個意思,你們不妨談談。”

我笑,“我這本書你道是怎麼寫成的?實不相瞞,靠林語堂的《漢語詞典》。”

馬可笑,“我不相信。”

宋二也笑,“季兄最會說笑。”

我說:“怎麼不是,那本詞典包羅萬象,像‘撮鳥’一詞都被譯為‘在性事上無能之男人’……什麼都找得到。”

R也笑,“季先生的小說,我倒是讀得津津有味,不過拍起電影來,出外景是困難一點。”

我不服氣,為自己的小說辯護起來,“除外景不算,男主角也難找。”

R說:“有我,”指指胸口,“有他。”指指馬可。

馬可說:“我對演戲沒興趣。”

“中國人瞧不起戲子。”R微笑看著我,“是不是。季先生?”

我只好點頭,“是有這個說法。”

R說:“中國人想法最奇怪。

我又問:“即使男主角有了,女主角呢?”

R非常詫異,“女主角?季先生你沒見過宋榭珊?”

“宋榭珊?”我愕然。

瑞芳提醒我,“宋太太。”

“哦。”

宋二與馬可兩兄弟都不出聲,我很機警,連忙轉變話題。

我說:“賺有足夠的生活費之後,我也會很樂意到‘冰火島’去住上一年半載。”

盼妮問馬可:“你不覺得寂寞?那里除了實驗室又沒有人煙。”

“寂寞?”馬可微笑,“在人群中才往往最寂寞。”

聽了這樣的話,也不能說他只是個被寵壞的大孩子。

宋二卻說:“為賦新詞強說愁。”

馬可說:“不,在冰火島我不寂寞。九月份開始下雪,天空時時刻刻都那麼瑰麗,大地是那麼神秘,想一想,這塊新土地在一九六七年六月才長出第一株植物,原始的荒原……”

盼妮聽得沉醉。

“金錢倒不是主要因素,”馬可說,“我們團員中不少是受薪階級,他們賺夠一年的費用,便自由快樂一年。最主要是興趣,很多富家子弟開部勞斯萊斯已是終身目的……”

宋二說:“馬可,話別那麼多。”

馬可問:“不是嗎?事實不是如此嗎?”

這頓飯吃得極之和睦開心。

第二天,我們就帶著兩個女兒回紐約。宋二沒有陪我們,但是我們乘的是宋家那架噴射機。

一路上盼妮念念不忘的便是宋馬可。

瑞芳向我丟一個眼色。

我只好說:“盼妮,馬可是你爸爸的朋友,是你的長輩,你別想到別處去了。”

盼妮說:“現在這年頭的男孩子!在美國英國住的都是黃皮白心,直以為姓宋的就跟宋太祖是同宗;香港那一群只曉得在錢眼里鑽來鑽去;八百年也碰不上一個宋馬可。”

瑞芳說:“怎麼,才認識人家三天,就看上人家了?”

盼妮不出聲,兩頰紅粉粉,一副興奮的樣子,情竇初開,少女情懷畢露。

我歎口氣,“你看中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中你。”

瑞芳說:“不是我爭著自家女兒,我看宋馬可也是個大孩子罷了,還看武俠小說。”

我們回到紐約的家,才發覺這次大觀園之游足可令我們談論三日三夜。

盼妮愛上了馬可,像少女們愛上流行歌星,日日夜夜,睡里夢里都念著馬可。

當然,我承認,馬可是個最最吸引少女的年輕人,他富有,漂亮,見識豐富,又有麻省理工物理科博士銜,哪個少女不願意跟他到“冰火島”去觀賞極光?比起他那種玩意兒,上歐洲到巴黎簡直幼稚無聊可笑。

盼妮說:“馬可是探險家。去年他爬法屬亞爾卑斯‘吐朗’峰,差點沒摔死。當時七人喪生,一人失蹤,那人就是他,救援人員要鑿穿一堵冰牆才能抵達他墜下的地方,那時候坡上的人先跌下來,與較低的爬山者相撞,一伙兒摔下。”

我說:“敢情好,事後他有沒有寫一篇稿子,投到《讀者文摘》去?《讀者文摘》最喜歡刊登這種多災多難的題材!”

“爸爸!”

我妒忌。以往我女兒最崇拜的人是我,現在我一點地位也沒有了。

盼妮不滿:“媽你看爸爸這樣子,太不合作了!”

瑞芳歎口氣,“我只希望宋醫生能把盼眯醫好。”

“宋醫生也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我提醒她們母女倆,“你們怎樣偏心,不提起宋醫生?”

盼妮說:“宋醫生像一尊大理石像,你們覺得沒有?好像沒有什麼生氣。”

我不做聲。盼妮的直覺是正確的。

她說:“宋醫生說話像放錄音帶,而且聲線降得太低,叫人聽得好不吃力,我覺得他呼出來的空氣都是冰冷的,媽,是不是?”

“人家熱心幫助我們。”瑞芳說,“盼妮,你別亂講。”

“我對宋醫生沒有反感,但是我喜歡馬可。”盼妮說。

她母親取笑她,“你只是喜歡馬可嗎?你難道沒有愛上他?”

盼妮說:“我也不知道,我好想再見他。”

瑞芳看我一眼,“做爸爸的想法子拉攏吧。”


我說:“很難。”

瑞芳笑,“咫尺天涯,人家就住樓上。”

“樓上?”我說,“這個人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許在亞留申群島,要不就在愛娜火山口。”

“爸爸,你怎麼老在公寓中寫稿子?”盼妮問我,語氣中略帶責怪之意,“哪里都不去。”

我說:“因為你爸爸姓蠢,蠢材的蠢。”

盼妮知我不悅,所以走開了。

我說:“來,老婆,陪我下一盆圍棋。”

瑞芳懶洋洋的說:“你那手屎棋,算了吧。”

她還是搬出了棋子。

我說:“一下棋我就想起台北故宮博物館的那套碧茜墨晶棋子,真是一流。”

瑞芳抿著嘴笑,“再寫一套《黃河與我》吧,說不定可以買得起。”

我說:“豈敢,寫罷黃河,再寫《珠江與我》,怎麼樣,這根本是個混的世界,人人各施其法,你吃醋呀?”

瑞芳做掩嘴葫蘆。

聖誕時,我們接到宋家的帖子,閡府統請,叫我們到瑞士去住一陣子。

盼妮說:“現在有錢人都不住紐約,公公也不住紐約,有錢人都住瑞士。”她歎口氣,“我討厭公公-天到晚在錢眼里鑽,可是沒錢又沒有真諦。”

瑞芳笑問我:“你女兒在說什麼呀?”

“她?她感情無法發泄。”我說,“嚼蛆。”

“我們去不去?”瑞芳問。

我說:“我也不知道。”

瑞芳說:“也許宋醫生想瞧瞧盼眯。”

“盼眯很好,她不是已能夠用筷子吃飯了?”我很反感,“你非要把她變成為一個天才不可。”

瑞芳不響。

但是宋家的人實在太周到,我們正在猶疑問,宋老三已經特地登門來看我們了。

他問:“你們見到馬可了?馬可有沒有問起賽爾斯族的曆史?”

我說沒有。

“這老小子。可是他托我送一樣東西給季兄,”他取出一只包裹放桌上。“同時我們少爺希望季兄一起拔冗到我們那裹住幾天,少爺想瞧瞧盼眯小姐。”

瑞芳說:“當然,當然,我們一定到。”

“這一陣少爺實在是忙,否則一定親自來請,”宋路加笑,“少奶奶呢,十年也不出一次門,她是難得離開屋子的,所以只好由我代表,季兄准備好,只要撥一個電話給我。”

“太感謝了。”

盼妮一直在旁邊靜靜的聽,一臉的盼望。

我猶疑一刻問:“馬可呢?到時會不會見到馬可?”

宋路加說:“馬可不會回來。”

我問:“聖誕也不回家?”

“馬可有事激惱了家父,家父見到他心煩,所以暫時叫他離得遠遠的。”

“啊。”我看盼妮一眼。

“季兄。”

“何事?”我問。

“季兄現在是自由作者?”他忽然問一句。

“是。”我答。

“我們少爺有意思邀季兄整理一點資料。”

我說:“義不容辭。”

“好極了。”他站起來告辭,“到時交予你過目。”

盼妮一聽馬可不在,根本不打算到瑞士去,情願留在紐約參加同學們的派對,我很反感,盼妮應該走一趟多謝宋夫人。

瑞芳偏要她回香港陪外公,盼妮初步也答應下來。

所以最後啟程往瑞士的只有我們三人。

我叮囑盼妮,讓她告訴外公,農曆年我們一定回香港。

出發之前瑞芳照例又緊張起來。

她說:“這一回我們一定可以見到宋榭珊。”

宋家在瑞士的房子大概可以算是“總部”了。

瑞芳說:“以我父親的能力,也絕對辦不到這樣的房子,”她實在是詫異,“宋家到底是什麼來曆?”

我原本想開玩笑,說句,“也許是和坤的後代,或是沈萬三的承繼人。”可是到底沒說出來。

鮑老先生的財產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可是現在他的女兒季鮑瑞芳公開承認他家與宋氏不能比。

瑞芳說:“最主要有許多東西根本是錢買不到的。”

我們抵步的時候,被宋路加安置在圖書室中。他請我們坐.然後去通知宋醫生,自有女傭人來提我們的行李上樓。

宋總管出來與我們寒喧一番,抱抱盼眯,叫我們到樓上客房休息。

他跟傭人說:“季先生太太住少奶奶隔壁那間。”

女傭推開房門,禮貌地帶我們進去。

屋子收拾得實在整齊,全部中式,有獨立的小客廳連書房。睡房裝飾簡單,放一架檀香翡翠屏風。

盼眯坐在沙發上,抱著洋娃娃玩。

瑞芳略為不安。

我說:“你看你,又在擔心了。”

瑞芳抬起頭,“少堂,我覺得事情很蹊蹺。”

“怎麼會?”我莫名其妙。

“在圖書室你有沒有看到那一列照片?”

“哪一列照片?”

“唉,季少堂,你這個人簡直不長腦袋,”她低聲說,“圖書室書架上那一列銀鏡框——”

我問:“你看到誰的照片?瑪麗蓮夢露簽名送宋家明的照片?”

“別打岔!”瑞芳沉聲說,“我看到的照片人物全是轉變中國近代曆史的主要角色。”

我抬起頭。

“季少堂,用用你的腦子,你難道還不明白宋家是什麼人?”

我心底一涼,倒不怎麼害怕。

但是我笑得相當勉強,我伸手摸摸翡翠屏風,“依你說,這架屏風是真的,博物院那座是假的?”

瑞芳說:“我所不明的,他們為什麼不瞞著我們?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


“瑞芳,”我與她坐在床沿,“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不必追究朋友的來龍去脈。”

“可是他們有什麼意圖?”瑞芳懷疑的問。

“放心,不會是謀財害命。”

“你還說笑?”瑞芳問,“你不怕會卷入別人的漩渦?”

我搖搖頭。

瑞芳歎口氣,“只要他們醫得好盼眯……”

有人敲門,我開門,門外是宋路加。

他說:“我們少爺在書房。”

“好,我馬上來。”

瑞芳說:“我收拾行李,少堂,你替我向宋醫生說聲對不起。”

宋三帶我走到書房,我看見兩個人正坐在那里下棋,面向著我的是宋家明,背著我的是一個女子。

宋三微笑著向我擺擺手,暗示我坐下,然後他退了出去。

那女子想必是宋榭珊了。她背著我。黑發挽成低低的一個髻,非常普通而老式的樣子。一件黑色絲旗袍是寬身的,我連她的身材都瞧不見。

他們在下圍棋,因為棋盤是特制的一張矮茶幾,所以我把那一盤布局看得一清二楚,同時也看到宋夫人的一只右手臂,她的手臂是雪白的。

我想上前去謝她,但是他們夫妻倆全神貫注的在下棋,我不好意思打擾。

我只是看著他們兩個人。同時又擔心宋夫人會忽然轉過頭來,更擔心她一轉過頭來,而我看到的只是個姿色平常的女人。

棋盤上正在比氣,已到“長氣吃五眼”的結果。白子尚有兩口氣,而黑子也只有一口氣了。

宋夫人執白子,宋家明執的是黑子,看樣子這盤棋還有得下的。

我正看得入神,宋路加又回轉來,看見我還坐在那里,向我笑笑,故意地輕輕咳嗽一聲。

宋家明這才抬起頭來發現我。他馬上笑著站起來。

我剛想與宋家明打招呼,宋夫人卻緩緩的轉過頭來。

我一看到宋榭珊的臉,便呆在那里,連話都不會說了,只見她臉色蒼白,若有病容,臉上無半點血色,更顯得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誰也不知,此時一見宋榭珊,我心頭不禁湧出“美若天仙”這四個字來。她肌膚晶瑩如玉,周身猶如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似幻似真,實非塵世中人。

我不知道呆了多久,發覺宋家明已緊握著我的手。

我連忙鎮靜下來,結結巴巴地說:“宋太太,那次在海德公園真是難為你了,不知傷得可重?”

宋家明低低說:“小事情,小事情。”

這時瑞芳也下來了,她看到宋榭珊,跟我一般的呆住半晌,然後就急急地與她握手道謝。

宋家明問:“小盼眯呢?”

瑞芳答:“睡著了。”

瑞芳的應對姿態非常得體,但是在座的人都看得出她對盼眯醫病這件事是緊張的,甚至可以說她這次在聖誕到瑞士來,百分之九十九是為了替盼眯動手術。

當天晚上我們看到了約翰、保羅與路加。他們三兄弟侍立在宋家明夫妻身邊,的確恭敬有加,但卻又沒有下人的意味,我注意到當宋氏夫妻坐下的時候,他們三兄弟仍然站立。只有吃飯的時候,大家才一起坐。

馬可沒有回來。

宋家明決定第二天清晨,趕在節日前替盼眯動手術。

瑞芳在客房里難以成寐。

我坐在那架翡翠屏風前與她談別的事。

我說我一生中沒見過美女,其他的女人看上去只要順眼便算是美女,可是宋榭珊的容貌能夠令人為她赴湯蹈火。

瑞芳說:“她一整夜除了微笑,並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美是美麗,可是不像活人。”

我點點頭。

“連年齡都看不出來,說她二十五可以,三十五也可以,毫無蛛絲馬跡可尋,整個人是一幢大理石像,”

我問:“她今天可沒有戴首飾,她鑲了那麼多首飾干嗎?”

端芳說:“這倒可以理解,我也不戴首飾。咱們家到底也不是暴發戶,女人們上超級市場也得戴著幾百卡拉鑽石。”

我打個呵欠。

“如果他們真是我們想象中的他們……”瑞芳說。

我說到正題上去:“你是決定要為盼眯動腦部手術?”

“是。”

“女兒是你生的,”我說,“這種決定由你來做比較好。”

瑞芳把甯波人的倔強施展出來,“我知道危險程度強,但是我已經決定了。”

“她會有生命危險?”

“不會,宋家明醫生是國手。”

“國手也不是神仙。”

她沉默。我走過去看盼眯,她睡得正熟。

瑞芳一直坐到天亮,我睡醒時張開干澀的眼睛,看到她坐在窗前。

我走過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朝窗下一指。我看到一整個園子的風信子花。

宋醫生把盼眯帶到醫院去,又帶了回來。手術的時間最後定于明早。

盼眯抱著我的脖子,偷偷的笑,然後跟我說:“爸爸,我看到有很多白鴿。”

我聽不明白,看著瑞芳。

宋夫人這時微笑說:“在醫院馬可看她無聊。變魔術給她看。”

瑞芳笑問:“是變白鴿?”

“是。”

“馬可來了?”我問。

“是。”她仍是微笑。

瑞芳說:“沒想到馬可還能變魔術。”

她與宋榭珊攀識起米。

宋榭珊很平易近人,她安慰著瑞芳:“家明的手術做得很好,你不必擔心,明天我們去看他。”

瑞芳蒼白起來,“看手術?不不,我不去。”

就在這個時候,宋馬可推開會客室的門進來。

幾日不見,他益發英俊了,一只手上纏著紗布。他先叫:“榭珊——”然後看到了我們,“季兄。”他跟我打招呼。

宋榭珊跟他說:“你爹爹找你呢。”

“我這就去。”他說。

瑞芳笑:“多謝你變鴿子給盼眯看。”

“哦。那是我拿手好戲。”他眨眨眼。

宋榭珊再提醒他:“你爹找你。”

宋二進來,繃著臉跟他說:“爹找你。”

馬可一轉頭就走出會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