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原來一夜大雪,銀皚皚像糖霜似罩住地面,一片潔白,叫人心曠神怡。

松山接到子女問候電話,說了幾句:“是大雪,大家小心,我們無恙,不勞掛念,有空回家看我們。”

掛上電話,他看著窗外,半響自言自語:“只要他們開心就好。”

貞嫂從廚房出來,“收音機新聞報道學校休課。”

“那我們也不用回店里去,放假一日。”

貞嫂說:“我有點不放心。”

“又是女人的靈感吧,你們老是疑神疑鬼,事事掛心,可是待真的危險來了,又不察覺。”

貞嫂沒好氣,“對,全仗你保護我。”

“你想去什麼地方,只要車開得動,我陪你去。”

“回店里看看。”

松山莫名其妙,“有什麼好看,天天在那里打工。”

“去把小貨車開出來,順便給老板送新鮮水果去。”

松山只得梳洗更衣,把貨車駛出,在輪胎上裝上鐵鏈,這時候雪下得更大。

他看一看妻子,貞嫂肯定的答:“非出去不可。”

小貨車緩緩駛出馬路,在雪地上壓出第一道胎印。

松山喃喃說:“這麼早,一個人都沒有。”

車子慢駛,她一路留神山喃喃說:“這麼早,一個人都沒有。

電光石火之間,她明白了車子慢駛,她一路留神。

她一早出來是為著救人!

只見路邊蹲著一個人,幾乎已經凍僵,可是一見車子,拼力站起來揮手截停車子。

貞嫂有點激動,“停車。”

松山把車緩緩煞停。

那人奔近,摔跤,再爬起,攀著車邊,“救命,救命。”

貞嫂認得這人,她正是那個乞丐兼小偷。

這時她牙齒打顫,汙垢的臉上淌下眼淚,她哀求:“快救我兄弟。”

她還有兄弟!

松山忙問:“在什麼地方?”

“他在山坡下,他受傷,不能走路,求你救他。”

松山說:“你帶路。”

貞嫂下車,自車後廂取出繩索以及電筒毯子。

松山一把抓住他慣用的長槍。

“你倆先走。”

松山撥電話到派出所,無人接聽,松山氣結。

那斜坡極陡,雪後尤其不好走,貞嫂扶著樹枝步步為營。

她看到一輛生鏽爛車,不知何年何月被人棄置在此,竟被兩個流浪兒當作臨時居所。

如此襤褸,怎能擋得住風雪嚴冬。

那女孩子幾乎滾下山坡,再站好用力拉開車門,松山看到一堆爛布跌出來。

啊,那是一個人。

貞嫂奔過去,扶起他,撥開他頭發,看到兩道濃眉,他認出這是第一個來乞討的年輕人,原來他們是兄妹,一直沒有離開松鼠鎮。

他觸手滾燙,很明顯發高燒,渾身軟弱無力,可是又不甘心示弱,痛苦掙紮。

這時松山把長槍交給妻子,提高聲音,“伏到我背上,我掮你上去。”

襤褸的年輕人知道這是他唯一救星,喘著氣,由松山掮起他。

他們四人緩緩走回車上。

兄妹倆在車斗里瑟縮。

大雪下他倆像安徒生童話里在森林里遇難的小兄妹。

松山不禁歎氣,“你倆為什麼不回家?”

細小的聲音答:“沒有家。”

“父母呢?”

“沒有親人。”

“你們倆想到什麼地方去?”

“請收留我倆,直到我哥哥病愈。”

松山說:“我把你們送往派出所。”

“不,”那女孩十分堅決,“我們不去警署,我倆已經滿十八歲,你丟下我們好了。”

她強拉兄弟下車。

貞嫂喊:“慢著,你們從何處來?”

“東岸的孤兒院。”

“你們是華裔?”

她點點頭。

“叫什麼名字?”

“我叫恕之,哥哥叫忍之。”

貞嫂心想,多麼奇怪而文雅的名字,一定是孤兒院某文膽的傑作。


“你們姓什麼?”

“姓深,孤兒院用‘深感神恩’四個子做孤兒的姓氏,我們在那里呆了十年,一直沒人願意領養年長孤兒,我倆自動離去。”

松山歎口氣,不出聲。

他與妻子面面相覷。

“我們什麼都會做,打掃,洗刷”

松山說:“坐穩車。”

他坐上駕駛位,把車駛向店里。

“可是,”這次輪到貞嫂猶疑,“我們不知道二人底細。”

“先安排他們在舊谷倉住,養好病,才做打算。”

“還是通知派出所妥當。”

松山反問:“我雇兩名工人也得知會警察?”

貞嫂歎氣,就這樣,他們收留了兩名流浪兒。

根據統計,十三至十九歲街童平均在街上生活六年就會因毒品,疾病,仇殺死亡。

松山夫婦救人心切,不能再計較後果。

貞嫂伸手輕拍松山背脊,表示支持。

松山點頭。

舊谷倉是松鼠餐車的儲藏室,就在附近,打開門,只見底層整齊放著各種機器工具:剪草機,電鋸,英泥,花種應有盡有。

半層閣樓有樓梯可以走上,曾經租給學生居住,小床小櫃小凳,還有小小浴間。

貞嫂取出乾淨衣物,放在一角,“我去取食物。”

松山說:“我去請醫生。”

倆兄妹緊緊摟在一起。

他倆已被環境折磨得不似人形,可是,在谷倉幽暗的光線下,貞嫂看到兩雙像愛斯基摩赫斯基犬般明亮警惕野性閃閃生光的眼睛。

貞嫂略覺不安,可是又感放心,那種精光表示他倆健康沒有問題。

“醫生就快來,請先淋浴。”

她去准備熱菜熱飯。

雪下得更大了,綿綿不盡飛絮般飄下,一下子又膝蓋那麼深,穿雪靴走路都有點艱難。

他倆洗刷過,換上新衣,看到食物,狼吞虎咽,用手抓起,塞進嘴里。

雙手指結擦傷破損,指甲灰黑,都是流浪生活的惡果。

貞嫂向他們招手,他們走近,貞嫂替他們檢查頭皮,尋找虱子。

因為天氣寒冷,寄生蟲不易繁殖,萬幸未有小小白虱。

醫生來了,。

六十多歲白發老頭,穿的似不倒翁,咕囔著:“大雪天用長槍指著叫我出診,有什麼事?吃兩顆阿斯匹林不就行了。”

他診視病人,聽了心髒及肺腑,按過淋巴腺,看過喉嚨舌頭眼睛。

他說:“風寒發燒,每天四次阿斯匹林,多喝雞湯面與清水,雪停了再來看。”

貞嫂愕然,“就那麼多?”

“小伙子一下就複原,不必擔心,但是這兩個孩子太瘦,需要注意營養。”

貞嫂送醫生出去,低聲問:“依你看,他倆過了十八歲沒有?”

“大臼齒已經長齊,不止十八歲了。”

貞嫂放心,“醫生,多謝你出診。”

“我正在書房喝熱可可吃藍莓松餅讀小說,被松山無情拉扯出來。”

貞嫂唯唯諾諾,碰到老人唯一方法是只得認他嚕蘇。

她回到谷倉,看到那女孩朝她深深鞠躬。

貞嫂說:“不必這樣。”

換上男子工作服的她個子只得一點點大,頭發天然卷曲,梳成一條辮子,頭發皮膚都干枯發黃,似大病初愈。

貞嫂頓感心酸,“有什麼事,待雪晴後再說吧。”

她留下藥物食物,告訴倆人:“明朝再來看你們。”

女孩輕聲問:“兩位尊姓大名?”

貞嫂啊一聲,“他是松叔,我是貞嫂。”

女人永遠要比同齡男性年輕一截”。

貞嫂看著她,“你是恕之,哥哥叫忍之。”

“是。”

“早點休息。”

松山夫婦回家去,下午,雪晴,家家戶戶出來鏟雪,一邊高聲交談。

孩子們扔雪球,堆雪人,希望明日也是假期,坐在塑膠撬上當雪橇,玩得不亦樂乎。

松山也忙著鏟出一條通道,好讓車子駛過,忙得渾身大汗,這汗一下子結冰,凝結在頭發上。

三點多太陽就下山了。

“那倆個孩子不知怎樣。”

他們仿佛有種特別氣質,叫人牽掛。

那種感覺叫可憐。

“醫生說只是感染風寒。”

“他們竟然在爛車廂里住了多個月。”


“為什麼沒有跟著工人大隊往南走,那里有工作,農場果田都需要人。”

“那男孩已生病。”

“他們比我們那兩個小一點。”

“小多了,我們那大兒已經三十二歲。”

“父母若知道他們如此吃苦,必然不安。”

“老伴,不如早點休息,明日還要回店打掃。”

家家戶戶一早熄燈。第二天一早貞嫂先出發,回到店門,意外到極點。

只見店門外的積雪掃得干乾淨淨,那女孩帶著破帽正在抹玻璃窗。

貞嫂不由得松口氣,從前這些粗重功夫都由他們夫婦做,漸漸力不從心。

今日不用吩咐,女孩已乖巧做妥,她人雖瘦小,但是力氣不弱,貞嫂不禁對她另眼相看。

她遠遠看到貞嫂便站住。

貞嫂開了店門,“你兄弟好嗎?”

“熱度退卻許多,已經不覺頭暈。”

貞嫂問:“會做早點嗎,准備四客,一人一份。”

“是,馬上來。”

她手段磊落快捷,明顯是名熟手,貞嫂無意中得到個好幫手

她應著出去吃過早餐到店來幫忙。

不消片刻回來,第一件事便是著手清理油槽。

這是一項最醃臜討厭的工作,臨時伙計根本不願做,但是女孩卻勇敢承擔,貞嫂暗暗叫好。

稍候客人紛紛上門,長途貨車司機順道買咖啡午餐三明治在路上充饑。

松山與貞嫂忙得不可開交,若無女孩幫忙,客人便需輪候候。

他們三人如有默契,把流水作業做的暢通無比。

貞嫂打發女孩去吃午餐,“想吃什麼做什麼。”

半響,發覺她坐在後門吃大碗面條及一杯冰激凌蘇打。

一見貞嫂她有點不好意思。

貞嫂說:“廚房有座位。”

女孩笑笑不語。

貞嫂發覺有人在幫手搬一袋袋冰凍署條,正是那青年,她急說:“不用你,你快快回去養病。”

青年轉過頭來,“我已經好了,我沒事。”

他繼續掮油罐進店。

真沒想到好心有好報,得到倆個得力助手。

店打烊了,兄妹靜靜退回谷倉休息。

松山說:“需付他們最低工資。”

“扣不扣食宿?”

“略扣除兩百吧。”

“他們又不會久留,不扣也罷。”

“倆人都能吃,壯漢般胃口。”

“餓壞了,可憐“。”

貞嫂並沒有扣他們工資,兩兄妹看到工作便做,不躲懶,不小息,也不多花,看到人客低下頭,眼神不接觸,決不生事。

松山兩夫妻從來沒見過那樣好伙計,有點不相信他們的好運。

下午,客人少,貞嫂會回家打個中覺,一直返店,看到他們兄妹幫客人貨車洗擋風玻璃上昆蟲及泥漿。

司機很高興,付他們小費,他們還謙讓。

貞嫂心里的疑團象雪球,越滾越大,是松鼠咖啡感化了這一對流浪人?不可能。

他們前後判若兩人,不過,既然人家願意學好,那麼,一定要給他們機會。

先前是饑餓的,正是人的肚子餓起來,什麼事做不出.

至于企圖,貞嫂自己先笑起來,她與松山,根本沒有價值,一間小屋,兩輛舊車,他們也是伙計。

貞嫂努力擺脫疑團。

三個星期平安無事的過去。

兩個年輕人的身形漸漸紮壯,貞嫂少做粗重工夫,也長胖了。

隆冬,將要過節,店里烤了火雞,招呼長途車司機,安慰大節里也得苦干的勞動階級。

恕之捧著洗淨的杯子出來,她卷起袖子,貞嫂看到一雙雪白手臂。

這是恕之?貞嫂一怔,明明又黃又瘦皮包骨,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手臂。

她用布巾束著頭發,仍然編著辮子,但是頭發已不像先前那樣干枯,年輕真好,恢複得那麼快?

貞嫂再仔細看她的臉,只見黴灰之氣盡退,眉清目秀,嘴唇也紅潤起來,她聚精會神抹櫃台,鼻尖有亮晶晶的汗珠,沒想到她是一個漂亮少女。

貞嫂暗暗歎口氣,環境造人,有安樂日子過,人才會像人。

這是松山進店來,重重扔下大衣。

貞嫂問:“什麼事?”

“你生得一對好子女。”

貞嫂不由得微笑,“是,他們怎麼了?”

“倆人不約而同不來陪父母過節,一個往東南亞,另一個到南太平洋度假。”

貞嫂略覺遺憾,可是又替他們高興,“辛勤工作一年,是應該出去走走,回到冰天雪地的小鎮來干什麼。”


松山默默無言。

“去,去找一株不大不小的松樹,帶回店里裝飾。”

松山又穿回大衣去,去找一株不大不小的松樹,帶回。

真沒想到,他在氣頭上一去,險些回不來。

這一走便是個多小時。

貞嫂看看時間,“老山怎麼還不回來,到什麼地方去了?”

恕之放下雜務,抬起頭一走便是個多小時。

貞嫂說:“我沿路去看看。”

恕之過來說:“我叫哥哥陪你。”

貞嫂忽然有了伴,得到依傍,她點點頭。

片刻忍之便進來,他陪著貞嫂上車,駛出去與松山會合。

恕之一個人留在店里招呼人客,做的頭頭是道,一個中年漢不小心潑翻咖啡,她立即蹲下用抹布拭淨,人家不好意思,一直道謝。

恕之眼睛看著門口。

忽然舊貨車駛了回來,踉蹌停住。

車門打開,貞嫂從駕駛位跳下來,接著,忍之也下車,他轉過身,貞嫂把松山拉出,忍之掮起他,走向店來,恕之立刻去拉開門。

人客紛紛驚疑,“什麼事?”

貞嫂臉色蒼白,“已經叫了救護車。”

“這鎮上只得一輛白車與一輛救火紅車。”

貞嫂說:“白車此刻去接載待產的戴維太太,叫我們回店來等一等。”

大家圍上去,“發生什麼事?”

忍之輕輕把松山放下來,松山咬緊牙關忍痛。

前幾個星期他才掮過這個年輕人,沒想到今日由他救他。

貞嫂斟一杯拔蘭地給松山,他一口喝盡。

他告訴他們:“我正在山坡邊砍數,一輛車子橫沖直撞朝我沖過來,我急忙閃避,滾下山坡,恐怕已跌斷老骨頭,動彈不得,若不是貞嫂帶著小伙子來救,恐怕凍死。”

眾人嘩然,“有無記下車牌?”

“霎時間哪里看得清楚。”

眾人搓手,“治安越來越差。”

這時救護車也趕到。

貞嫂吩咐:“你們兄妹看著點,我陪老山進醫院。”

救護人員抬著松山出去,松山痛苦的喃喃罵人。

白車駛走,小小咖啡店恢複平靜,人客漸漸散去。

忍之與恕之一直沒有交談,各管各忙,店打烊了,兩人才交換一個眼色。

鎖上店門,兩人默默走到路口。

幽暗光線下,有一個灰衣人在等他們,他戴鴨舌帽子,看不清容顏。

戴帽人低聲說:“你們躲在冰天雪地的小鎮敢什麼?一起到南部去做買賣。”

倆兄妹沒有回答。

戴帽人聳聳肩,“人個有志,後會有期。”

忍之忽然問:“那輛車丟在什麼地方?”

“十公里以外的棄車廠。”

忍之點點頭,與戴帽人分道揚鑣。

倆兄妹一先一後走回谷倉,兩人保持一段距離,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跡似不相干的路人。

他們一直沒有交談。

他們像兩個黑影似竄進谷倉,關上門,再也沒有亮燈。

第二天一早,熟客看見店門開著,便進去吃早餐。

只看見兩個年輕伙計,便問起松山情況。

兩個年輕人招呼周到,卻一字不提松山,只是微笑。

熟客低聲說:“這也好,不講是非。”

“哎,叫人心急。”

這時貞嫂一臉倦容推開店門,看到一切井井有條,倒也寬慰。

她揚揚手,“多謝各位關心,老山經診治後不日可望痊愈,警方已落口供。”

恕之連忙斟上咖啡。

貞嫂歎口氣,“這小店這幾天可得交給你們兩人了,我也向東主交待過。”

恕之連忙點頭。

有熟客笑:“這兩兄妹像啞巴,光做事,不說話。”

貞嫂握住恕之的手,“這才叫人喜歡。”

只見恕之手指甲已變回粉紅色,指節上疤痕也漸漸退卻。

“我得來回到醫院探望松山,此刻得回家煮粥,各位,多謝關心。”

恕之忽然低聲說:“我會煮粥,由我來做,貞嫂你回家休息,稍後才取食物給松叔。”

貞嫂感動,“好,好。”她已精疲力盡

揮一揮手,她倦極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