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我在心中呻吟一聲,這老奸巨猾。我怕我頭頂會冒出一車青煙昏過去,但我盡量鎮靜下來,坐好,其余的時間再也沒有說話。

勖某就坐在我正對面,我臉色轉得雪白,食而不知其味,勖聰恕一直埋怨白酒不夠水果味,魚太老,蔬菜太爛,我巴不得可以匆匆忙忙吃完走人。

這個故事是告訴我話實在是不能多說,酒不能多喝。但既然已經酒後失言,也不妨開懷大飲。

我喝得很多。勖聰恕說:“你的酒量真好。”

其實我已經差不多,身子搖搖晃晃,有人說句什麼半幽默的話,我便咕咕地笑。

散席時我立刻對聰慧說:“我要走了。”

“我們還要到圖書室去喝咖啡,你怎麼走了?”聰慧不肯放我,“還沒跳舞呢。”

宋家明說:“她疲倦了,讓聰恕送她。”

聰慧說:“可是聰恕又不知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宋家明說道:“有司機,來,姜小姐,請這邊。”

我還得說些場面話:“我祝你們永遠快樂。”

聰慧說:“謝謝你,謝謝。”她緊握我的手,然後低聲問:“你沒事吧?”

“沒有,你放心。”

宋家明送我到門口。他很和善,一直扶著我左手。

被風一吹,我醒了一半,也沒有什麼後悔。多年之前,我也常喝得半醉,那時扶我的,是我愛的男孩子——我真不明白,短短二十一年間,我竟可以有那麼多的傷心史——幸虧我如果覺得沒安全感是不會喝醉的。

勖家的車子停在我們面前。我聽到來家明驚異地說:“勖先生。”

是勖聰慧他們的父親,他開著車子前來。

他推開車門說:“請姜小姐進來,我送姜小姐。”

我只好上車。

車門被關上,車內一片靜寂。我把頭枕在座椅上,閉上眼睛。

車駛出一段路,他才開口,“我叫勖存姿。”

我疲倦地說:“你好,勖老先生。”

“是不是你不愉快?實在對不起。”

“不不,是我自己蠢鈍。”

“你並沒做錯什麼。”

“我與我的大嘴巴。”我沒有張開眼睛。

他輕笑。

我仍然覺得他是個說話的好對象,雖然他太洞悉一切內情。我不會原諒他令我如此出丑。

“我不會原諒你。”

“為什麼?你並沒說錯什麼,我剛想介紹自己,你已經站起來走開,我根本沒時間。”

我睜開眼睛,“什麼?你不認為我離譜?”

“直爽的年輕人永遠受我歡迎。我在席間發覺你很不開心,所以借機會送你回家,叫你振作點。”

我看著他:“你的意思——你不介意?”

“為什麼要介意?”他問

“你真開通。”我又閉上眼睛,我覺得好過得多,但又不放心,“你忘了我說過些什麼吧?”

“我記得每一只字,但我不介意——沒有什麼好介意的。”

“謝謝。”我籲出一口氣。

“你的家到了。”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里?”我奇問。

“呀,這是一個秘密。”

聰恕與聰慧的臉盤與笑容都像他。

“再見。”我推開車門。

“幾時?”他問。

我回轉頭,“什麼?”

“你說‘再見’,我問‘幾時再見’。”他說道。

我的酒完全醒了。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是。”他微笑。

我再問一次:“你說,你要再見我?”

“為什麼不?我太老了嗎?”他有那份誠意。

“當然不!但是——”

“但是什麼?”

我簡直毫無招架之力。

“幾時有空?”他打鐵趁熱。

我睜大著眼,心狂跳。

“明天下午兩點。”他說,“我的車停在這里,OK?”

我呆子似地點頭。

“你上樓去吧,好好地睡一覺,明天見。”他又微微笑。

我轉身,騰云駕霧似地回到家中。

老媽咕噥:“是有這等女孩子,一大到晚野在外頭,也不怕累死。”其實是心實喜之的,這年頭生女兒,誰希望女兒成日呆在家中。

我往沙發一倒,實在支持不住了,睡著了。

第二天醒得早,但不比老媽更早。她已經上了班。空中小姐做得過了氣,她便當地勤,地勤再過氣,便在售票部做事。她大概就是這麼認得澳洲佬咸密頓的。對她有好處。

我在喝牛奶,一邊對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我拿一面鏡子來擱在面前。看了看,還是這張臉。勖存姿看中的是什麼?

而且他到底有多大歲數了。五十?六十?沒想到東方男人的年齡也那麼難以猜測——可是為什麼要猜測。為我的自尊心。我尚未到要尋找“糖心爹哋”的地步——但為什麼不呢?心中七上八落。

這對勖存姿不公平。他是一個很具吸引力的男人。

即使他沒有錢,我也會跟他出去約會——約會而已。

聰慧的父親……勖存姿,存姿。一個男人的名字有一個這樣的字,為什麼。我會問他。我並不怕他。一點兒也不。

約會一個女孩子並不是稀奇的事。一個男人生命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一個女人的生命之中也有許多許多的男人。

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蘭閨中溫馨地繡上一輩子的花,現在這種時節已經過去。約會女友的父親也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我是很開通的。

在家呆到十二點,勖存姿的電話來了,是他的女秘書搭的線,他那親切的聲音說:“別忘記我們兩點正有約會。”我放下電話,覺得很滿足、踏實。就像接聽長途電話,可愛的男孩子在八千里外說:“我想你。”其實一點實際的幫助也沒有,薪水沒有加一分,第二天還是得七點半起床,可是心忽然安定下來,生活上瑣碎的不愉快之處蕩然不存,臉上不自覺地浮起一個恍惚曖昧的笑容,一整天踏在九層云上。

我居然可以吸引到勖存姿的約會,這恐怕就是最最大的成就。

正當我要出門時,老媽打電話來,叮囑這個叮囑那個。我叫她別擔心,盡管自由地去結婚,或許我會買一條繡百子圖的被面送給她。

她說父親要見我一面。他書面通知老媽的。

我沉默一會兒,我說:“我沒時間給他。”

“他無論如何還是你父親。”

“我沒有溫情。我姓姜,姜是我的母親的姓。”

“你自己告訴他。”

“不,你告訴他。”我說。

“我不願與他有任何接觸。”老媽說。

“我也一樣。”我說,“叫他去地獄。”


“你叫他去。”老媽掛上電話。

我拉開大門,電話鈴又響,是勖聰恕。他問我記不記得他。

“是,我記得你,”我哈哈地假笑,“當然我記得你。你好嗎?”

我看手表,我已遲到了,勖聰恕父親在樓下等我。

他遲疑一刻問:“今天晚上有空嗎?”

“我現在正出門赴約呢。”

“啊,”他失望,“對不起。”

“明天再通電話好嗎?明天中午時分。”我說,“對不起,我實在要出去了。”

“謝謝,再見。”我擲下電話。

勖存姿的車子果然不出所料,已經停在門口,是一輛黑色平治,由他自己駕駛。

我拉開車門,“對不起,我遲下來。”

“遲十分鍾,對女孩子來說,不算什麼呢。”他溫和地問,“我相信你曾令許多男人等待超過這段時間。”

我笑。他開動車子。

“為興趣問一下,你最長令人等過多久?”

“十年。”我說。

勖存姿大笑。他有兩只非常不整齊而非常尖的犬齒,笑起來並不像上了年紀的人,他的魅力是難以形容的。我不介意與他在一起。

我沒問他去哪里,去什麼地方都無所謂。

他說:“女孩子都喜歡紅色黃色的跑車。”

“我不是那種很小的女孩子。”我小心地說。

“你說話盡可能像昨天一般的自由,不必顧忌我是老頭子。”

“你老嗎?”

“是的,老。我的肌肉早已松弛,我的頭發斑白,我不行啦,”他笑得卻仍然很輕松,“小女兒都准備結婚了——聰慧與你差不多大?”

“我比她大。”我說。

“但是她比你幼稚好多。”

“我說過她有條件做一個天真的人,我沒有。”我簡單他說,“聰慧並不幼稚,她只是天真,我非常喜歡她,她待人真正誠意,她像你,勖先生,勖家的人都好得不得了。”

“謝謝你。”他笑。

我們沉默下來。

過一會兒勖存姿問:“你願意到我另外的一個家去晚餐

“另外一個家?”我略略詫異。

他眨眨眼,“狡兔三窟。”

我微笑,“我願意去探險。”

那是小小的一層公寓,在高級住宅區,裝修得很簡單,明淨大方,門口樹蔭下有孩子腳踏車的鈴聲。像他這樣的男人,當然需要一個這樣的地方會見女朋友,有男傭為我們倒酒備菜。男傭比女傭能守秘密。

“聰慧說你在英國有房子。”

“是的。”他不經意地說。

我不服氣,“我打賭你在蘇格蘭沒有堡壘。”

“你喜歡蘇格蘭的堡壘?”他略略揚起一條眉毛。

“噢是。令人想起麥克佩斯·奧塞羅。悲劇中的悲劇。蒼白的,真實的。我不喜歡童話式堡壘——從此之後仙德瑞拉與魁力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甜得發膩——我又說得太多了。”

“不不,請說下去。”

“為什麼?”

他正在親自開一瓶“香白丹”紅酒,聽到我問他,怔了怔,隨即說:“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大概是你喜歡孩子話,”我笑,“為什麼不與聰慧多談談?”

他倒少許酒在酒杯中,遞給我,“聰慧有宋家明,聰憩有方家凱。聰恕有無數的女朋友。我妻子有她的牌友。”

我問:“你妻子不了解你?”我哈哈大笑。“真奇怪,”我前仰後合,“所有的妻子都不了解她們的丈夫。”

勖存姿凝視我一會兒:“你很殘酷,姜小姐。”

“我根本是一個這樣的人,”我說,“我不是糖與香料。”

“至少你誠實。”他歎口氣。

我嘗嘗酒,又香又醇又滑,絲絨一般,我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啜著。

勖存姿一直在注視我,我的眼睛用不著接觸他的眼睛也可知道。我極端地高興。

他忽然問我,“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麼?”

“愛。”

“呵?”他有點意外?

“被愛與愛人。”我說,“很多愛。”

“第二希望得到什麼?”

“錢。”我說。

“多少?”他問。

“足夠。”

“多少是足夠?”

“不多。”我答。

“還有其他的嗎?”

“健康。”

“很實際。”他說。

我一向是個實際的人,心中有著實際的計劃。我可不能像勖聰慧這樣浪漫在風花雪月之中。

“吃點兒生蠔。”勖存姿說。

“你的名字為什麼叫存姿?”我邊吃邊問,“像個女人。”

他呆呆,然後很專心地說:“從來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他看著我。

我聳聳肩。“沒有什麼稀奇。你公司的手下人怎麼敢問你,很明顯地你與子女並不太接近。你的朋友也不會提出這麼傻氣的問題。這可是你的真名字?”

“是我的真名字。”他微笑中有太多“呵你這個好奇的孩子”的意思。我抹抹手。“是你的父親替你取的名字?——恕我無禮。”

“是我祖父。”

“很可能他做清朝翰林的時候暗戀一位芳名中帶‘姿’字的小姐,結果沒娶到她,所以給孫兒取名叫‘存姿’——姿常存在我心中。小說常常有這樣的惆悵故事。”

“但我祖父不是翰林。”他笑,“他是卜卦先生,一共有九個兒女。”

“真的?多浪漫。卜卦,與《易經》有關系吧?”

“我只是個生意人,我不懂《易經》。”他答。

“你父親干哪一行?”我更好奇。

勖存姿用手擦擦鼻子,“晤。”

“對不起。”

“沒關系,他也是生意人。”勖存姿答。

“自學的還是念MBA?”我繼續問下去,一邊把一瓶“香白丹”喝得精光。

“他是自學,我上牛津。”他答。

“不壞。”我說,“你知道嗎?我去過牛津開會,他們的廁所是蹲著用的,兩邊踏腳的青磚有微凹痕,多可怕,你可以想象有多少人上過那廁所——”

勖存姿一邊搖頭一邊大笑。勖家的人都喜歡笑。勖氏真是個快樂的家族。


第二道菜是魚。我專心地吃。

勖存姿說:“輪我發問了。”

我搖頭,“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

“為什麼?”他說,“太不公平。你知道你一共問過多少問題?”

我還是搖頭。“我是一個普通女孩,我的身世一無可提之處,對不起。”

他怔一怔。“沒關系,”他的風度是無懈可擊的,“不願意說不要說。”

“謝謝。”

隔一陣男傭人放一張唱片,輕得微不可聞的一般背景音樂。我的胃口極佳,吃甜品時裙頭已經繃緊。

勖存姿說:“我兒子聰恕——他對你頗具意思。”

意外使我抬起頭,“是嗎?”

“你覺得他如何?”他問。

我輕咳一聲,“很文靜。”

勖存姿笑。“如果他約會你,你會跟他出去嗎?”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約我,我會出來。”

他又怔住,然後緩緩地說:“如今的女孩子都如你這麼坦白嗎,姜小姐?”

“我認為是。聰慧也很直接,三天之內我們已是好朋友,時間太短,誰有空打草叢作無謂浪費。”

“說得好。”勖存姿點頭。

“姜小姐,你有無習慣接受禮物?”他忽然問道。

“禮物?”我一時不明白。

他又輕輕頷首。

“我不會拒絕——呀,你仍在旁敲側擊地打聽我。”我笑,“我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

他自身後取過一只禮物盒子,遞給我。

我接過,放在面前,看著它,心中矛盾地掙紮著。

禮物。為什麼送我禮物?

見面禮?長輩見小輩?不可能,再闊的人也不會無端端送禮物。只有鈔票奇多而且舍得花的男人遇見他喜愛的女人的時候才會送禮,代表什麼,不必多言。

我用手撐著下巴,看看勖存姿,看看禮物盒子。一定是手飾。他是上午出去買的。很有計劃地要送我東西。我當然可以馬上拒絕。我輕歎一聲,但我會後悔,盒子里到底是什麼?

理應拒絕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一九七八年的少女也該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輕,不拘小節絕對不是十二點。

我歎口氣,多麼討厭的繁文褥節,多麼希望仍然是個孩子,隨便什麼都可以搶著要。

我說,“勖先生,我不能接受。”

“為什麼?”他問。

“你不能問問題。”我說。

“連看一看都沒有興趣?”他笑問。

“只怕看一看便舍不得不收下。”我老實地說道。

“那是為什麼?”他間,“為什麼不接受?”

“還沒到收禮物的時候。”

“什麼是——收禮物的時候?”勖存姿炯炯的目光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的臉漲紅。上一次收的禮物是韓國泰送出來,因為我們已經同居在一起。

勖存姿說:“姜小姐,我希望你用心地聽我說話。”

“好。”我說。

存姿站起來,踱到窗前,背著我,這番話一定是難以出口的話,否則他可以用他的面孔對著我。像他這樣年紀的人,什麼話沒有說過,什麼事沒有經曆過,他要說什麼?

“姜小姐,我已是一個老人了。”

多新鮮的開場白。

“有很多東西,確是錢所辦不到的。”他說下去。

我沉默地聽著,一邊把水晶杯子轉過去,又轉回來。他想說什麼,我已經有點分數,很是難過,他為什麼單單選我來說這番話?並不見得我家中窮點兒,就得匆匆地將自己賣出來。

我放下杯子,抬起頭,他還是背著我。

“是,”他說下去,“可以買得到的東西,我不會吝嗇,姜小姐,我自問沒有條件追求你,我除去錢什麼也沒有,我已是一個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諱言地說一句,原諒我,我非常地喜歡你,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作一項交易如何?”他很流利地把話說完。

我把那只禮物盒子拆開,打開,里面是一只鑽戒。不大不小,很戴得出去,兩三克拉模樣,美麗。我在手指上試戴一下,又脫下來,放回盒子里,把盒子仍然擱回桌子上。

我取過外套,自己去開門。

勖存姿轉過身子來,我看著他,手在門把上,我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才好,我攤攤手。

“我得罪了你?”他間。

我搖頭。公主才有資格被得罪,我是誰?我牽牽嘴角,拉開門。

“姜小姐——”他有點急,“姜小姐。”

“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我問,“你看上去像嫖客?我們兩個人都不是那種人,為什麼你要把情況暴露得這樣壞?”

他說:“我喜歡你。我急于要得到你。”他還是笑了。

“但我是個人,一個女人。你不可以這麼快買下一個不是妓女的女人。最後我或許會把自己賣出來,但不是這麼快。這是人與東西之別。”我轉頭出門。

“姜小姐。”勖存姿在後面叫我。

我已經離開,在街上截一部街車,他或者以為我是以退為進,隨便他怎麼想,我呆坐在計程車內,車子向家那里駛去,我下年度的學費,我想,學費沒著落。生活費用。我的母親要去嫁人,現在這個世界上我只剩下我自己。剛才勖存姿給我一個機會。我淒涼地想,如果我要照目前這種水准生活下去,我就得出賣我擁有的來換取我所要的。我絕不想回香港來租一間尾房做份女秘書工作,一生一世坐在有異味的公共交通工具里。這是我一個墮落的好機會,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得到這種機會。

我對計程車司機說:“把車往回開。”

“什麼?”司機轉過來問。

“往回開。”我說,“我剛才上車的地方。”

司機好不耐煩。“喂,你到底決定沒有?小姐,你到底要往哪條路走?你想清楚。”

我的眼淚洶湧而出。“我想清楚了,請你往回開。”

司機看見我哭,反而手足無措,“好好,往回開。”他把車子掉頭,“別哭好不好?小姐,我聽你的。”

我不會怪社會,社會沒有對我不起,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下車時我付他很多的小帳,司機投我以奇異的目光,然後離去,在倒後鏡還頻頻看我數眼。

我按門鈴,低聲輕咳清清喉嚨。

來開門的是勖存姿本人。他有一絲驚喜。“姜小姐。”

“我回來了,我適才不高興是因為那戒指上的石頭太小。”我很平靜地說。

“姜小姐,對不起,你必須原諒我,因為我年紀的關系我的時間太少,我很願意走正常的追求路線,但是——”

“我明白。”我說,“但是你將你自己估價低,勖先生,你並不老,比我好得多了,我除出青春,什麼也沒有。”

“姜小姐,謝謝你回來。”他微笑說。

他是那麼鎮靜,感染了我。

“你有——什麼條件嗎?”勖存姿問我。

“有。我要讀書。”我簡單地說。

“當然。你在劍橋的聖三一學院。”他說,“我會派人照顧你。我會在劍橋找一層房子——管家、司機、女傭,你不用擔心任何事。”

“謝謝你。”我說,“你呢?你有什麼條件呢?”

“你有男朋友嗎?”他間。

“沒有。”我說,“現在開始,一個也沒有了。”

“你會覺得悶厭,我不會反對你正常的社交。”他說。

“我明白,勖先生,你會發覺我的好處是比其他的女孩子懂事。”我說。


“你會不會很不快樂?”他不是完全不顧慮的。

我笑一笑,“我想上街走走,你有空嗎?勖先生。”我看著他。

“我公司里有事。”他拿出支票本子,簽一個名字,把空白支票畫線給我,“到首飾店去另買一只戒指。”

“謝謝。”我說,“呵,”我想起來,“聰恕約我明天與他見面,我如何推他?”

勖存姿一怔,凝視我。“你應該知道如何應付他。”

我說:“但他是你的兒子。”

“那有什麼分別?”他問,“推掉他。”他停一停,“現在你是我的人。”

我仰起頭笑。這使我想起梁山伯對祝英台說:“……你,你已是馬家的人了……”我已是勖存姿的人了。

“我開車送你出去。”勖存姿說。

“謝謝。”

在車子中他緩緩地說道:“我希望你會喜歡我。”

“我一直未曾‘不喜歡’過你。”我說,“別忘記,在花園中,當我還不知道你很有錢的時候,是我主動勾搭向你說的話。”我的眼睛看著前面的路。

“我會記得。”勖存姿微笑。

從此之後,他沒有叫過我“姜小姐”。從此之後,我是他的喜寶。我到此時此刻才發覺這個名字對我來說是多麼恰當,仿佛一生下來就注定要做這種女人。

“在此處放你下來可好?這區珠寶飾店很多。”他說。

我點點頭,下車。我跟他說:“我不會買得太離譜的。”

他笑笑,“我早知道。”

我悠閑地走入珠寶店,店員們並不注意。我心中竊喜,隨即又歎口氣,把那張支票捏在手中,手放在口袋里,一種神秘的喜樂,黑暗罪惡的喜樂,左手不讓右手知道,一切在陰暗中交易。這是我第一次痛快地用錢,興奮莫名。

我坐下。

一個男店員向我迎上來。他問:“小姐,看什麼首飾呢?”他微笑著。大概以為我會買一只K金小雞心,心面鑲粒芝麻般小巧的碎鑽。

我問:“你們店里有沒有十卡拉左右全美方鑽?”聲音比我預料中恬淡得多。

男店員馬上對我改觀,又不好意思做得太明顯。他答:“我找我們經理來,小姐請稍等。”

我到經理室去挑鑽石。我對珠寶並不懂太多,結果選到的一粒是九點七五卡拉。全美,切割完整,但是顏色不夠藍。那經理說:“姜小姐,如今這麼大的鑽石,十全十美很難的。”

“我不相信。”我說,“我要十全十美的。”

經理猶疑一會兒問:“姜小姐,你是付現款嗎?”

我抬起眼。“你們難道還設有十二年分期付款?”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罵我是母狗,“有一位客人口頭上訂一顆方鑽,倒真是十全十美,不過小一點。”

“多大?”

“八卡多。”

“太小。”我說。

“那麼還有一顆,也是客人訂下的,十二卡多。”他瞪著。

“拿出來瞧瞧。”我說

那經理輕輕歎息,去取鑽石,相比之下,先頭那一粒簡直成了蛋黃石。我說:“把這顆鑲起來,越簡單越好。”

“小姐,鑲戒指你戴太大,你手指那麼細,才五號。”

“我喜歡戒指。”我說。

“你戴起來鑽石會側在一邊的。”這經理也是牛脾氣。

我把支票拿出來,攤開。“我喜歡側在一邊,只要敲不碎就可以,敲碎了找你算帳。多少錢?”

他看見支票上的簽名,很錯愕。大概勖存姿這種流在外面的支票很少看到。他熟悉這個簽名。

“怎麼鑲呢?一圈長方的碎石——”他還嚕蘇。

“什麼也不要,在石頭四周打一個白金環,多少錢?”

他把價錢寫在紙上。“我們與勖先生相熟,價錢已打得最低——”

我已經把數字抄在支票上。我說:“如果退票,你與他相熟最好。”

“小姐——”

“快把支票拿去兌現,”我站起來,“趁銀行現在開門。”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罵我是小母狗,我知道,一定。

我離開珠寶店,去找母親。她的航空公司就在附近。我隔著玻璃櫃窗看她,她正在補粉。剛吃完飯盒子吧。可憐的母親,我們都太需要安定的生活。

離遠看,老媽還真漂亮的,寶藍色制服,鵝黃色絲中。我敲敲玻璃,第一次她沒聽見,第二次她抬起頭來,向我招手。

我走進去坐在她面前。“老媽。”我說。

“吃過飯沒有?”她問。

我點點頭。“媽。”我把手放在她手上。

“怎麼了?”她很敏感,“有什麼事?”

“今夜又約好咸密頓?”我問。

她說:“是的,我知道很對不起你,但我們馬上要動身……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她有點兒羞愧。”

“當然,你管你去,我會很好,真的。”

“房子只租到月底……可以延長……你需要嗎?”

我搖頭。“我可以往到朋友家去,或是回倫敦,老媽,你擔心自己就夠,我會打算。”

“我一直對你不起——”

我看看四周,“噓——老媽,這里並不是排演粵語片的好場所。”

“去你的!”

“老媽,我會過得極好,香港什麼都有,就是沒餓死的人,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孩子會有麻煩嗎?當然不會,你好好地去結婚,我們兩個人都會過得很好。”

“你在英國的開銷——”

“我會回去找份暑期工。”我說,“老媽,你放心。”

老媽與我兩個人都知道一千份暑期工加在一起都付不了學費。但是她既然在我嘴里得到應允,也並不詳加追究,她只要得到下台的機會。

“我就下班了,要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飯?”老媽問。

“哈!你看你女兒像不像閑得慌,需要與她媽一起吃晚飯?我有一千個男人排隊在那里等我呢。晚上見。”我站起來,扮個鬼臉,離開。

我也不知道該上哪里去,獨自在街上逛著,每間櫥窗留意,皮袋店里放著銀狐大衣。你知道,加拿大的銀狐與俄國銀狐是不一樣的。加拿大銀狐上的白色太多,有種蒼老斑白的味道,俄國銀狐上的那一點點白剛剛在手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因為這些東西現在都變得垂手可得。得到的東西一向沒有一件是好的。

垂手可得的東西有什麼味道呢?買了也不過是擱家里,偶然拉開衣櫃門瞧一瞧又關上。

我不介意出賣我的青春。青春不賣也是會過的。我很心安理得地回家去吃罐頭湯。

勖存姿的女秘書已找我很多次,勖接過電話說:“我忘記跟你說,你搬到我那里去住好不好?”

“好。”

“我看過你選的鑽石。已經在鑲了,收據在我這里。”

“倒是真快。”我說。

“我叫司機來接你。”他說,“你收拾收拾東西。”

“是。”

“別擔心。”他說,“我會照顧你。”

“我相信。”我說,“我現在就收拾。”

“稍遲見你。”他掛上電話。

我有什麼好收拾的,自英國來不過是那個箱子。帶過去也只有這個箱子。我坐下來為老媽寫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向她解釋我這兩日的“際遇”,並且搬出去的原因。但沒留下電話地址:“我會同你聯絡,你不必找我——好好地到澳洲去做家庭主婦,如果可能的話,再生一兩個孩子,我不會向你聯絡,但我會寫信。祝好,替我問候咸密頓先生。女兒敬上。”我一邊流淚一邊寫。其實沒有什麼哭的,這種事情在今日也很普通。

然後我提著衣箱下樓,勖家的司機開著那輛魅影在樓下等我。他下車來替我把箱子放好,為我開車門,關車門,忽然之間,我又置身在一輛勞斯萊斯之中。

那一夜勖存姿並沒有來。他通知我說有事。我很樂意地把大門反鎖,在陌生的床上睡得爛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