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我們在飛機上坐的並不是隔鄰位置,距離很遠。宋家明在飛機上並沒有過來與我交談,下飛機時我沒有看見他。我看到一部黑色的“丹姆拉”。車牌是CCY65。

天氣很涼很舒服,我吸進一口空氣。

英籍司機迎上來,“姜小姐?”

我點點頭。

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過來,“我是辛普森太太,你的管家。”

“我的——管家?”我說,“好,從現在開始,我是主人,你一切聽我的!”

她很震驚,沒想到我的態度有這麼強硬,我覺得這次下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我一切都聽她的,以後我就是她的奴隸。我干什麼要聽一個英國半老太婆的話?有什麼事勖存姿親自跟我說個清楚。

“你在等什麼?”我不客氣地問。

于是我們上車,到酒店租房間,我想這選擇是明智的,因為宋家明一定住在他李琴公園的房子里,他不想在那里見我吧。

我用三天的時間逛街探訪舊朋友觀劇,辛普森太太與我同住一個套房。每天上什麼地方,我一一與她說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難堪,到第六天的時候,我們已經有說有笑。

她像一切英國中下級的人,非常貪小,我隨手送她的小禮物,像是香水、胸針,都是貨真價實的名貴東西,她很是感激。在這六七日當中,我肯定了“你是仆人”這件事。但凡洋人,你不騎在他頭上,他會騎上來的,也不單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這樣。

過了十天,辛普森太太問我:“姜小姐,我們還在倫敦住多久?”這次的語氣是試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說,“我在倫敦很高興。”

“或者我們應該回劍橋了,你應該看看美麗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說,“你放心。”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聯絡過多次。他有沒有暴跳如雷?他買下來的女人不聽令于他。

不過我想得太幼稚。勖並沒有動氣,至少他面子上沒裝出來,一點兒痕跡都沒有。我應該知道。他像那種富裕得過頭的女人,一櫃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縫制一件銀狐,從店中取回,掛好,也就忘記這件事,並不會日日天亮打開衣櫃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實在是估計太低了。他見過,擁有過的女人有多少!他怎麼會在乎我在跟他斗智。

想到這里,索然無味。因為我在倫敦逗留這麼久,他一點兒表示都沒有。這表示什麼?表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決定停止這種游戲,乖乖回劍橋去。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頓,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並沒有給我機會這麼做,迫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厲害。現在我知道,他並不是一般出來玩的老男人。他是勖存姿。

于是我對辛普森太太說:“我們回劍橋吧。”

我們乘車自倫敦駛出去。路很長。一路上我都沒有開口說話。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車,我不喜歡與她同車,我叫司機另外找輛車給她。兩個小時的路程,我干嗎要跟她坐一起?是的,她臉上顯出被侮辱的樣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干大把人等著來干。人生在世,誰不受誰的氣。我自從給勖存姿買下來以後,何嘗不在受氣,他連碰都不碰我,這足夠使我恨他一輩子。

我的一輩子……我的一輩子。我歎氣……我的一輩子尚有多少?是一個未知數,想想不禁打個寒噤,難道我會跟足勖存姿一輩子?難道我還想“姜喜寶”三個字在他的遺囑內出現?

不不。等我讀完這六年功課,我一定要脫離他,我叮囑自己:“六年,我給他六年。六年也不算是一個短的日子,一個女人有多少個六年。”一個。然而這六年不善加利用,也是會過去的。

等畢了業,我可以領取律師執照,我可以留在英國,也可以另創天地。

(倫敦往劍橋的路出名的美麗,兩邊的村莊田野,建築得無懈可擊的紅磚別墅——闊人們又要開始獵狐了吧。時節近深秋。)

我那父親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里哼出來。他說:“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沒有錢自己開律師樓?沒錢,挨完後還不是在人家公司里待一輩子!有什麼小市民要離婚賣樓你就給他們烏攪。告訴你,別以為你老子吊兒郎當是因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個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輩子就是個小人物,你心頭高有什麼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腫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寶要坐中環寫字樓的打字機前終老,我總要賭這一把。

我不相信在劍橋孵七年而不能認識一個理想的對象。

第一年我是怎麼過的?靠韓國泰。

韓的父親在倫敦芝勒街開餐館。去的次數多了以後,付現款漸漸為簽單子,這些單子終于神出鬼沒由韓國泰墊付。他對我很不錯,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個年輕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並不是太難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里,LIMO的定義是司機座位與客人座位用玻璃隔開的汽車。我喜歡這個感覺,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經驗,暫時也可算過去了。

車子到劍橋時是傍晚。

那層房子無懈可擊的美麗,在“哈潑市場”雜志常常可以看到這種屋宇的廣告。一輛小小的“贊臣希里”停在車房。辛普森說:“勖先生說你穿九號衣服,這些衣服都是我為你選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討你歡喜。”

我看著衣櫃里掛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撥也沒撥動它們,我要學勖存姿,學他那種不在乎。所以笑說:“謝謝你,其實我只需要兩件毛衣與兩條牛仔褲已經足夠過一個學期。”

我要開始對辛普森好一點兒。只有暴發戶才來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與她相敬如賓。

我打開書房寫字台的抽屜,第三格抽屜里有整齊直版的英鎊。我的學費。我會將書單中所有的參考書都買下來。我將不會在大眾圖書館內出現,永遠不。

我籲出一口氣。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藍白兩色,設備簡單而實際,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氣溫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樹葉已經飄落。

我拉一拉喚女傭的絨帶,一分鍾後她進來報到:“是。”

“我們這里有無‘拍瑪森’芝士,‘普意費賽’白酒,還有無鹽白脫,法國麥包?”

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她說:“小姐,十五分鍾之後我送上來。”她退出去。

我覺得太快活,我只不過是一個廉價的年輕女人,金錢隨時可以給我帶來快樂。

辛普森敲門,在門外說:“姜小姐,你有客人。”

“誰?”我並沒有喚她進房,“那是誰?”

“對不起,姜小姐,我無法擋她的駕,是勖聰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來。

勖聰慧。

“請她上來。”

辛普森在外頭咳嗽一聲,“勖小姐說請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聰慧,她叫我下去。好一個聰慧。

“好,我馬上下來。”

我洗一把臉,脫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樓。

聰慧在書房等我,聽見我腳步她轉過頭來。

我把雙手插在褲袋里,看著她,她也看著我。

她轉過身去再度背著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過後園的玫瑰嗎?父親這麼多別墅,以這間的園子最美。”她悶悶地說。

“哦。”我說,“是嗎?我沒留意。”

“我不是開玩笑。我去過他多處的家。但沒想到各式各樣的女人中有你在內。”


我笑笑。女傭在這個時候把我剛才要的食物送出來,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麥包擱銀盆中。

聰慧看見說:“你容許我也大嚼一頓。”她跟女傭說:“拿些桃子來,或是草莓。”

女傭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褲袋中。

聰慧說:“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們一出外旅行便失蹤三兩年,後來我會發覺:咦,我爹這個情婦頂臉熟——不就是那些出國留學的女人嗎?哈哈哈。”

我看著聰慧。我可是半點兒都不動氣。

她大口喝著白酒,大口吃著芝士,一邊說下去:“那次回家坐飛機我不該坐二等,但是我覺得做學生應該有那麼樣樸素便那麼樣樸素——我後悔得很,如果我坐頭等,你便永遠見不到我,這件事便永遠不會發生。”

我看著窗口。遠處在灰藍色的天空是聖三一堂的鍾樓。曾經一度我愧對聰慧,因為她是唯一沒有刻薄過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現在的愧意已得到補償,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並沒有指望聰慧會是一個聖人。從來不。

過很久,我問:“你說完了吧?”

聰慧放下瓶子,看著我,她答:“我說完了。”

隔很久我問:“你猜今年幾時會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約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說。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須與愛人同往;像百慕達或是瑞士這種地方,必須與愛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現在什麼都有,就是沒愛人。”

聰慧問:“我父親什麼時候來?”

“我不知道。我到英國之後還沒有見過他。”

“學校什麼時候開學?”聰慧問。

“隔兩個星期。”我問,“你呢?”

“我?我被開除了,考試沒合格。”聰慧答。

“可以補考。”我說,“補考時他們會把試卷給你看。”

“該補考的時候我在香港。”她說。

我不出聲。她沒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興趣不一樣。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問。

“當然。”我脫下遞過去。

聰慧把戒指翻來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這樣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連芝麻綠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沒有苦苦哀求。機會沒有來到時只有靜候,跳也不管用。這樣方方的一塊石頭,我想:許多女人都夢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奧非莉亞臨死之前吟的詩?‘我如何把我的真愛辨認——?’誰送最大的鑽石,誰就最愛你。”

聰慧問:“你真的那麼想?”

“真的。”我真的這麼想。

“你認為我父親愛你?”聰慧問。

“我不知道。”我說,“芸芸眾女當中,他至少選中了我。”

“依此類推,這還不算最大的鑽石,”聰慧嘲弄地說,“因為我覺得你不過是他的玩物,將來自有真愛你的人買了更大的鑽石來朝見你。”

我看看腕表。“聰慧,我給你的時間已經夠長了。”

“當然,這里是你的家,噢,我怎麼可以忘記這一點呢?”她站起來。

“你知道嗎?我猜到你會那麼說。”我說,“一字不差,我知道你會那麼說。”

“你是一個妓女!”聰慧說。她終于忍耐不住了。

“當然,因為你父親是嫖客。再見!”

我自顧自上樓。

聰慧摔爛了茶幾上的酒杯。我為什麼要擔心,她的父親自然會付錢再買新的。我在樓上的窗門看她駕車飛馳離開。

勖家的人可輪流來這里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開始,勖聰憩、勖聰恕、勖聰慧、方家愷、宋家明……他們都可以來。我為什麼要介意?他們越為我的存在恐慌,我的地位越鞏固。這點淺白的邏輯如果我不明白,我還在劍橋讀BAN?

當然他們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誰沒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親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賺二千余元港市,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聰慧,我與她對生活細節上的容忍力極端不同。

我有時到附近公園兜圈子,在後園一面牆上練一小時網球。我井沒有意思讓韓國泰知道我已回到劍橋。我的一切已完全與他無關,我們在此處結束。

過數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對于聰慧那日的行為表示歉意。每一個都知道我在這個地址。我根本不是什麼秘密。很好。

聰慧態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變使我心安理得。開學的時候我拿著成疊的現款去交學費。

只是到現在還沒見到勖存姿。

他仿佛已經完全忘記我了。

我覺得寂寞。走路的時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實並沒有朋友,因為不相信有朋友這回事。如果我與韓國泰先生只是朋友關系,他不會自動替我付賬單。如果朋友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幫助我,要他們做什麼?你不是想告訴我,一個“朋友”對著我念念有詞地安慰我十個小時,我的難題就會得到解決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時候帶我去看一場戲,吃一頓飯,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躍,不不,我慣于寂寞。

放學回來寫功課,背書本,靜寂的屋子,只聽見女傭進出時漿熨得筆挺的制服“沙沙”作聲。

絲絨大沙發是我盤踞之地,爐火熊熊,在案件與案件之間抬起頭來,分外溫馨,但是我始終未曾遇見勖存姿,他還沒有來。

我忽然覺得可笑,我仿佛是後宮佳麗三千人中的一個,等待皇帝的駕幸。見他媽勖家的大頭鬼,當聰慧的態度來個這麼大轉變的時候,我就已經什麼也不欠他們了。總不見得我還要寫情書給老頭子:我想你,你為什麼不來看我……。

我一輩子沒有寫過情信。

所以我沒有主動要求見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仿佛世界上根本沒勖存姿存在似的,有時午夜夢回,連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見到韓國泰,他找到聖三一堂來。我在飯堂喝咖啡,他一屁股坐在對面:“小寶!”我抬起頭來,他的面色非常難看。

“什麼事?”我問。我的好處是冷靜。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老實不客氣地問。

“什麼時候回來?我看不出與你有什麼關系。”

他瞪大眼,“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完了。”我說。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姜小姐,我們沒有完。”

我摔開他的手掌。“我們已經完了。”

“你不能對我這樣!”他嚷。

全食堂的人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韓國泰那種唐人街餐館氣息身不由己地露出來。

我看著他,我為他難為情。我把我的書抱在懷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後。我走到園子的石凳上坐下,對他說:“有話請講,有屁請放。”

“以前你對我可不是這樣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這個人,現在我與這個人沒有關系。

“很好!”他氣炸了肺,“你另找到人替你交學費了?則忘記是我把你從那種野雞秘書學校里拉出來的!別忘記你初到英國時身邊只有三百鎊!別忘記你只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別忘記你連大衣都沒有一件!可別忘記——”

我接下去:“——我連搭公路車都不懂。我買不起白脫只吃瑪其琳。我半年沒有看過一場電影。我寫信只用郵簡。如果沒有你,半年的秘書課程我也沒有資格念下去,我只好到洋人家去做往年妹來繳學費。如果沒有你,我進不了劍橋,我穿不上這身黑袍。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滾回香港,做著寫字樓工作,‘老板長,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沒有你,姜喜寶就沒有今天。對,你完全說得對。”

他對我瞠目而視,我把頭轉向河邊。

劍橋的哭泣楊柳尚在飄拂,並沒有發覺天氣已經很涼了,細雨微微下在河中,點點漣漪在水中微揚。我抬起頭來:“韓國泰,你完全說得對。你不知道我的憂慮有多重,這些年來我忍受過什麼。你有什麼好氣的?不錯你做了我的踏腳石,但是你損失過什麼?你難道沒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要離開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來。

他拉住我。“難道我們沒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這樣的蟻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寶——但是你說過你愛我。”

“我說過嗎,你記錯了。”

“至少你說過你喜歡我。”他懇求,“小寶,想想清楚。”

“或許,在那個環境,在那個時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會愛上你吧?”我說。

他的臉色煞白。“小寶,你做戲做得太好。”

“那麼下次別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別相信女人。”

“我是愛你的。”他說。

我看著他一會兒,“我不認為如此,國泰,你自己恐怕也有點弄糊塗了,你並不愛我,你從來也未曾愛過我,這是事實。”

他看著我長久長久,然後別轉身子走開。

我看著腳下的草地,青綠得可愛。在這種地方應該有人陪著散步至永恒,才不枉一生。

我開著贊臣希利回家。

再過一個月就開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鵝毛般大。我呆著臉在教室往窗外看。讀書就是這樣好,無論心不在焉,板著長臉,只要考試及格,就是一個及格的人。

你試著拉長臉到社會去試一試。

這是一個賣笑的社會。除非能夠找到高貴的職業,而高貴的職業需要高貴的學曆支持,高貴的學曆需要金錢,始終兜回來。

一個案件跟著另外一個案件。我背得滾瓜爛熟。中國人適合念法律,我們自幼太熟習背誦課本,並不求解釋。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還真不成功。

但是這雪,多年沒下這麼大的雪了。聖誕假期快要來臨,劍橋並不時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層。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終,從來沒有兩樣。

我到底有沒有戀愛過呢?

那時候我與韓國泰去看電影。坐在小電影院里看喜劇片,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一場放完休息的當兒有女郎捧著盤子來賣冰淇淋。韓國泰老是買一杯奶油覆盆子給我,我吃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動了,只覺得幸福,我問韓國泰:“我們結婚好不好?”

韓國泰微笑。

然後電影散場,走出戲院,被冷風一吹,我便完全忘記這件事。誰說我戀愛過?我不認為我有。

但是我留戀那一刻的溫馨,所以我說韓國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終于下課了,我脫下黑色短袍,放進更衣室的小鐵櫃。披上大衣,出門。

男同學對我吹口哨,大聲嚷:“喂,保護野生動物,勿穿皮裘!”

我轉頭笑一笑。

我走到停車場。贊臣希利旁邊停著一輛黑色賓利。

我的心一跳。

一個男人打開車門下車,黑色的凱絲米大衣。黑色“寶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交集。

四個月了。我終于見到他,他來看我了。

我哽咽,鎮靜自己,然後開口:“勖先生。”

“小寶。”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動走過去雙手繞著抱住他的腰。頭靠緊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聽不到他心跳動,但是那種無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輕拍我的肩膀:“小寶。”

我放開他,端詳他的臉,他氣色非常好。

“功課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個好學生,我只希望聰慧與聰恕可以像你。”他誇獎我。

我微笑,我問:“坐我的車,嗯?好不好?”

存姿凝視我。“叫我如何敵得過你這種懇求?”他坐進我的贊臣希利。

勖存姿真是一個男人,他並沒有問:那間屋子還好嗎?這部車子還好嗎?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嗎?沒有。

他不是這種小家氣的人。他只是問:“你的功課可好?”

我從心里傾佩他。

我把車子開得很當心,緩緩經過雪路。

勖在我身邊幽默地說:“有老同車,特別當心。”

我笑。“別來這一套,你不見有那麼老。今天你總要在我家吃飯。我們喝“香白丹”,我存著一瓶已經多月。你如果告訴我沒有空,我就把這輛車駛下康河,同歸于盡。”

勖長長吹聲口哨:“這真是我飛來豔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給我面子。我這個人是他包下來的,然而他說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頭發長了。”他說。

“是的。每星期我到維代沙宣去打理頭發。要開車落倫敦呢,劍橋簡直是鄉下地方。”

“但大學是好大學。”

“世界上最好的。”我笑答。

我們像久未見面的老朋友,自在舒適,我也覺得奇怪,我們當中仿佛一點兒隔膜都沒有,我可以推心置腹地把一切細節都告訴他。

他說:“小寶,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應該驕傲,至少你將會擁有世界上最佳學府的文憑。”

“你太褒獎我,勖先生。”我笑說。

我一直叫他勖先生,我喜歡這樣叫他:勖先生。

“看到你很高興,小寶。”

“我也一樣。”忽然我說,“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業,忙你的家庭。”

“不,我並不是很忙。”勖存姿說。

我轉頭看著他。家到了,我停好車子。

“你的車子開得很好。”

我笑一笑。“我在你眼中,仿佛有點十全十美的樣子呢。”

我們進屋子去。

辛普森顯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蘭地,我喝一杯熱茶,坐在圖書室陪勖存姿。

我說:“你一定要聽我這張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這次回香港買了下來的。”

我非常興奮,搖撼著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著我。

“你聽不聽地方戲曲?”我問他,“你喜歡嗎?”

“你聽的是什麼?昆曲、京戲、彈詞、大鼓?”他含笑問,“粵劇?潮劇?”

“不,”我笑,“猜漏一樣。紹興戲。聽聽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蘭地,很滿足的樣子靠在絲絨沙發里,手臂攤得寬寬的。

我們兩個人都在笑,而且笑得如此真實。大概是有值得開心的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蘭唱的時代曲,一開頭便這樣:“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幾時怎麼高興過……你也不要問我,我也不會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實對你說……”我其實也沒有什麼時候是真正高興過。沒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當它是名貴的古董。

我解釋給勖存姿聽:“這是‘梁祝’……梁山伯與祝英台。”我怕他不懂這些。

他臉上充滿笑意,點點頭。我覺得他笑容里還有很多其他的含義。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這人就是夠深沉。

我們靜靜坐在那里聽祝英台遲疑地訴說:“自從小妹別你回來——爹爹作主,已將小妹,許配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滿淚水。梁祝的故事永遠如此動我心弦。他們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對。

勖存姿說:“來,來,別傷心,我說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麼事?”我問。

“我小的時候反串過小旦,演過蘇三。”勖存姿說。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個木枷,出場的時候碎步走一圈,然後拖長聲音叫聲‘苦——’你看過‘玉堂春’沒有?”

我當時抹干眼淚,笑道:“這不是真的,我以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麼去扮女人?”

“那時我只有十四歲。好玩,家里票友多得很。”

“嘩,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點點頭,然後說:“多年前的事。”

瞧我這張嘴,又觸動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麼好處?我現在吃的是他的飯,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這是我的職責。

勖存姿不動聲色地說下去:“我還有張帶黃著色照片,你有沒有興趣看?下次帶來。”然後他站起來。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說:“今天有點兒事,倫敦等我開會,我先走一步。”

天曉得我只不過說錯一句話,我只說錯了一句話。

他真是難以侍候。

我看著他,他並沒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喚來,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與手套,這才轉過頭來對我平靜地說:“下次再來看你。”

我點點頭。

他向大門走去,辛普森替他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