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我設法把成績表,家課分數,系主任的贊美信全部寄往勖存姿在蘇黎世的公司去。我們之間好像真的產生了感情。

他寫信給我,親筆,不是女秘書的速寫打字。

我也寫信給他,很長很長的,我把信當作一切感情上的發泄與寄托,這時我與老媽完全失去聯絡,越是疏遠,越提不起勁來傾訴。

她能力我做什麼呢?我把煩惱告訴她,于事有何補?不如告訴勖存姿。他像我的上帝。如果我說:“……在雜志上看到勞斯‘卡麥克’的廣告……”他下一封信會答:“你開卡麥克不適合,但我會置一輛……”我一切的禱告都得到回複。他有權、有勢、有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願意,命運令我遇見了他。

我跟家明成了朋友,他留在倫敦,接管了勖存姿一間運輸公司,我們見面機會很多。

宋家明有時候問我私人的問題,像:“勖存姿怎麼彙錢給你?”

我老實地說:“在圖書室有一只不鎖的抽屜,里面的鈔票永遠是滿的,我用掉多少,有人放多少進去,神出鬼沒,我一直沒問是誰做的。”

“豈不是像聚寶盆?”他笑。

我也笑。

“女人,時價每天不同。”宋家明說,“前數天我在‘夏惠’吃飯,碰到台北新加坡舞廳的一個舞女,她前來跟我搭肩膀說話:‘……跟老公來的,旅行。’我問,‘結了婚嗎?’她笑:‘等注冊。’來不及地補一句,‘在香港我住淺水灣。’你瞧,女人多有辦法。當然勖存姿不會看上這種庸脂俗粉……”他看著我。

我卻問他:“你怎麼會到新加坡舞廳去的?”

“你開玩笑?到過台北的人誰沒去過新加坡?你知道新加坡舞廳有多少個小姐?兩千名。”宋家明又笑。

我說道:“你不像是那種男人。”

宋家明說:“姜小姐,男人只分兩種:“有錢與沒錢,誰都一樣。”

“女人呢?”我問。

“女人分很多種。”他答。

“我是哪一種?聰慧是哪一種?”我又問。

“你很特別。”宋家明說,“難以預測。你實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真的?你不是故意討好我?”

他笑著哼一聲。“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這麼自愛,我會與勖存姿爭你。”

我微笑。“你們這麼做,不是為我,而是為了與勖存姿爭鋒頭。”

“不見得。但我必須承認,沒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會是今日的姜喜寶。”

我說:“擠在公路車站上半小時,再美的美女也變得塵滿面,發如霜。當日你見到的姜喜寶,與今日的姜喜寶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養大半年,怎麼還會跟以前一樣?”

“你說得很是。”他點點頭。

“聰慧呢,宋先生?”我始終叫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聰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種嬰兒,生下來沒大腦,在他們腦後打燈光,光線自他們的瞳孔通過直射出來。現在人們捧這種缺乏腦子的女郎為‘黃金女郎’,聰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為震驚,我凝視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並不愛聰慧?”

他改變題目。“愛?什麼是愛?”他問我。

我老實答:“我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家明說。

“不,我不知道。”我說。

“勖存姿愛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過分了。”

“如果一個人臨死時想見的是你,那麼他是愛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為什麼?”我非常懷疑。

“我不知道。人夾人緣,你們有緣分,他今年六十五歲,你才二十一。”他聳聳肩。

“他六十五歲了?”我問。

“你沒有看見他那部‘丹姆拉’的車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歲,那輛車是他六十五歲那年買的。”

我把面孔轉向另外一面。

“你現在仍是為了他的錢?”宋問。

我不答。我已經夠有錢。要離開他現在我可以馬上走。但還有誰會來聽我的傾訴?誰有興趣再讀我長信中瑣碎的事情?他的確已經年老。但他永遠站在我的身後,當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在那里。

年輕人。

他們的應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來,大至婚姻、前途、愛情。小至禮物、信件、電話、約會。說過就忘記,一切都是謊言,謊言疊上謊言,連他們自己的腦袋都天花亂墜起來,像看萬花筒一般,轉完又轉,彩色繽紛的圖案,實則不過是小鏡子里碎玻璃湊成的圖案——我看得太多,聽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這二十一年的生命——沒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為了他的錢。在他這次進醫院之後,不再是為他的錢。在銀行的現款已夠我念完劍橋,現在不光是為他的錢,他是世上唯一愛護我的人。

別問我什麼是愛,我不知道,勖存姿這樣子無限的給予,應是愛的一部分。

宋家明搖搖頭。“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歡表演。你是一個最好的觀眾。你甚至懂得挑選堡壘。他的錢花出去,總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鑒貧力滿足他。”

我說:“說不定他會送我一套梵高的畫,不多不少,十來幅,就那樣隨意地掛在圖書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劍橋市大蒜漲價,我要負責,我口氣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們幾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漸漸我也覺得不妥當,漸漸我也覺得不安,我們說得太多,見面次數太頻。甚至當我在法庭見習時,他都會忽然出現來看我,坐在那里,只是為看我。

他不提到聰慧,也不提到聰恕。我故意問:“你那黃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曬太陽,她一生中最大的難題是(一)曬太陽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麗的皮膚?抑或(二)不曬太陽,免得紫外光促進雀斑與皺紋早熟。”

“別這麼諷刺。”我忍不住說。

“你也知道聰慧,”他問,“你說我有沒有過分?”

“她只是……”我惆悵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麼可愛。”

宋家明笑笑,把雙手插在褲袋中。他穿著法蘭絨西裝,同料子褲子,腰頭打褶,用一條細細黑色鱷魚皮帶。白色維也納襯衫,灰色絲領帶——溫莎結,加一件手織的白色絨線背心。

我問:“誰替你選的衣服?”


他奇道:“怎麼忽然問起這種問題來?”

“你穿得實在好。”

“我只穿三種顏色。”他說,“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個顏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當我每次看見你,我都想:‘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說。

“謝謝,”我說,“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個人都注意到你。聰慧實在不應把你帶回來。”

我笑,“像‘呼嘯山莊’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麼確定誰是羊,誰是狼。誰的額頭上也沒有簽字。”

我問:“聰恕呢?”我總得問一問聰恕。

他沉默一會兒。

“聰恕從頭到尾在療養院里。”他終于說。

“我不相信。”非常震驚,“已經多久了?”

“七個月,他很好,但是他情願住療養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許不知道,他天天寫一封信給你——”

我抬頭。“我一封信也沒有收過。”

“沒有人為他寄出。”

“誰讀那些信?”我問。

“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說,“只有勖先生知道內容。”

“啊?”

“他收到過我的信嗎?”我問,“勖先生有沒有遣人冒我的筆跡複信給聰恕?”

“聰明的女子。”家明說,“‘你的信’由聰憩代筆,約兩星期一封。”

“肉麻的內容?”

“不,很關切的內容,維持著距離,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過聰恕的信,聰憩如何作答?”我問。

“他們總有辦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總有辦法。”

“聰恕,他真的沒事吧?”

“沒事。如果他生在貧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聽老板呼來喝去,他將會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現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聰恕除了作林黛玉狀外,沒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說,“我很原宥他。”

我看著宋家明。“你呢?你為什麼留在勖家?你原是個人材,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擠滿著多少PH.D.與MBA,他們又如何?在落後國家大小學里占一個教席。勖家給我的不一樣,有目共睹。姜小姐,我與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憐。”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可憐。宋家明會用到這兩個字。可憐。

“你是女人,誰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聰慧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或許我會真正愛上她。她不是沒有優點的,她美麗、她天真、她善良。但現在我恨。”

這番話多麼苦澀。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圖,他比較喜歡方家凱。家凱與聰憩跟他略為疏遠,所以他們兩夫妻比較能討得他歡心。”

我不用告訴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歡的是誰。

我。

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緣分吧,如宋家明所說,緣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歸類于緣分與愛情,人類知識的貧乏無以複加。

我問:“是不是為了我,聰恕才住進了療養院?”

“不。他等這借口等了很久。現在他又為女孩子自殺了,以前淨為男孩子。”

我用手撐著頭。“如果他們真的都愛我,那我實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訴自己。我需要愛,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麼給我很多的錢,如果沒有錢,那麼我還有健康……”我喃喃地說,“現在這麼多人說愛我……”連韓國泰都忽然開始愛我,丹尼斯阮,勖聰恕,還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來。

我冷笑。忽然之間我成為香餑餑了,不外是因為現在勖存姿重視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個人,要捧起來爭著捧。

這年頭男人最怕女人會纏住他嫁他,因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們少掉這一層恐懼與顧慮,一個個人都爭著來愛我。

我無法消受這樣的恩寵,真的。

不過宋家明還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對我說理智的話,態度曖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沒多久,聰慧飛來倫敦。人們知道瑪麗莎白蘭沁,但不知道勖聰慧。人們知道嘉洛蓮公主,但不知道勖聰慧。聰慧一生人有大半時間在飛機上度過。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麼,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錯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時,她不該一時興致勃發,乘搭二等客機座,以致遇見了我。

她穿著非常美麗的一件銀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說話,把手繞在她未婚夫的臂彎里。

是她指明要見我的,我給她父親面子,才趕來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說下個月來這里。”她說,“爹的遺囑是在英國立的,他要改動內容,叫你在場,怎麼,滿意吧?”聰慧冷冷地說。

為什麼要我在場?為什麼要我知道?我現在不開心了。我是實實在在,真的不開心。我要花的錢已經足夠足夠。但他為什麼不親自通知我,而要借聰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聰慧承認我?逼勖家全體成員承認我?要我去做眾人眼里的針?

聰慧說:“我們屆時會聚在倫敦,爹爹叫我們全體在場。”

我不關心。我不會在那里。

聰慧的手一直緊緊攬著家明,一刻不離,我假裝看不見。聰慧並不見得有宋家明想象中的那麼單純,不過她這個疑心是多余的,天下的男人那麼多,吃飯的地方不拉屎,勾搭上宋家明對我有什麼好處?對他有什麼好處?況且我們現在份屬友好,很談得攏。目前我沒有這種企圖。

可是聰慧已經在疑心。

她說:“媽媽說那次沒把你看清楚,很是遺憾。”

我不響。本來想反駁幾句,後來覺得已經占盡風光,何苦不留個余地,于是維持沉默。

我說:“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劍橋了。”

“哦,還有,爹叫我帶這個給你,親手交到。”她遞給我一只牛皮信封。


我看看家明。馬上當他們面拆開來。是香港的數份英文報紙。尋人廣告,登得四分之一頁大:“尋找姜喜寶小姐,請即與澳洲奧克蘭咸密頓通話(02)786一09843聯絡為要。”我抬起頭來。

家明馬上問:“什麼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連登了好幾天。

媽媽。我有預感。

家明說:“我想起來了,天,你有沒有看《泰晤時報》?我沒想到那是尋你的。”

他馬上翻出報紙,我們看到三乘五寸那麼大的廣告:“尋找姜喜寶女士,請聯絡奧克蘭……”

我惶恐地抬起頭:“我沒有看見。我沒有看見——”

“現在馬上打過去,快。”家明催促,“你還等什麼?”

聰慧問:“什麼事?”

我說:“我母親,她在澳洲……”我彷徨起來。

家明替我取過電話,叫接線生掛長途電話。他說道:“也許你很久沒寫信給她了,她可牽記你——”

家明是關心我的。

不。我母親從來不牽記我。我再失蹤十年,她也不會登了這麼大的廣告來尋我,況且現在尋找的並不是她,而是咸密頓。

電話隔五分鍾才接通。這五分鍾對我來說,長如半世紀。我問著無聊的問題:“澳洲與倫敦相差多少小時?十四個?”“電話三分鍾是若干?”

宋家明煩躁地跟我說:“你為什麼不看報紙?廣告登出已經第三天!連我都注意到。只是我不曉得你母親在澳州,他們又拼錯了你的名字——”

是咸密頓……

聰慧說:“電話接通了,家明,你閉嘴好不好?”她把電話交給我。

我問:“咸密頓先生?”

“喜寶?”那邊問。

“咸密頓先生。”我問,“我母親如何了?”聲音顫抖著。

“喜寶,我想你要親自來一次。喜寶,我給你詳細地址,你最好親自來一次奧克蘭——我真高興終于把你聯絡上了,你看到報上的廣告?”

我狂叫:“告訴我!我母親怎麼了?”

“她——”

“她在什麼地方?說。”

“你必須安靜下來,喜寶。”

“你馬上說。”我把聲線降低,“快。”

“喜寶,你的母親自殺身亡了。”

我老媽?

刹那間我一點聲音都聽不到,心里平靜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鏡頭似地移動,我茫然抓著話筒抬起頭,看著家明與聰慧。

聰慧問:“是什麼?什麼消息?”

我朝電話問:“如何死的?”

咸密頓鳴咽的聲音,“她自二十七樓跳下來,她到城里去,找到最高的百貨公司,然後她跳下來。”

我間:“那是幾時的事?”我的聲音又慢又有條理,自己聽著都吃驚。

聰慧與家明靜候一邊。

“十天之前,”感密頓在那邊哭出聲來。“我愛她,我待她至好,一點兒預兆都沒有,我真不明白——”

“她葬在哪里?”

“他們不能把她湊在一塊兒——你明白?”

“明白。”我說。

在這種時刻,我居然會想到一首歌:“亨蒂敦蒂坐在牆上,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皇帝所有的人與皇帝的馬,都不能再將亨蒂敦蒂湊回一起。”亨蒂敦蒂是那個蛋頭人。

“你母親是火葬的。”咸密頓在那邊說。

“我會盡快趕來。”我說,“我會馬上到。”我掛上電話。我走到椅子上坐下。把報紙攤開來,看著那段尋人廣告,我的手放在廣告上面,一下一下地平摸著。聰慧有點兒害怕。“喜寶——”她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抬起頭來,對宋家明說:“請你,請你與勖先生商量,我應該怎麼做。”我的聲音很小地懇求。

“是。”宋家明的答案很簡單,他把電話機拿到房間去,以便私人對話。

“喜寶——”聰慧想安慰我。

我拍拍她肩膀,表示事情一切可以控制,我可以應付。

我的老媽。

我用手撐著頭。啊媽媽,今年應該四十二歲了吧?照俗例加三歲,應是四十五。她還漂亮,還很健康。我那美麗可憐的母親。經過這些年的不如意,我滿以為她已習慣,但是她還是做了一件這麼唐突的事。老媽,為什麼?除卻死亡可以做的尚有這麼多,媽媽。

聰慧間:“喜寶,你要哭嗎?如果你想哭的話,不要勉強,哭出來較好一點兒。”

“謝謝你。”我說,“不,我並不想哭。”

“那麼你在想什麼?你可別鑽牛角尖。”聰慧說。

“我只是在想,”我抬起頭,“我母親在世間四十余年,並沒有一日真正得意過。”

“我不明白——我——”

家明走出房間,走到我身邊,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的手是溫暖的。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手。

他清晰地說:“勖先生吩咐我陪你馬上到奧克蘭去,我們向學校告假五天,速去速回,把骨灰帶回來。勖先生說人死不能複生,叫你鎮靜。”

我點點頭。“是。”

“我已訂好票子,兩點半時間班機,我們馬上准備。”

“謝謝你。”我說。

聰慧說:“我也去。”

宋家明忽然翻了臉,他對聰慧說:“你給我坐在那里。”


聰慧響也不敢響。

“你穿好大衣,”宋家明對我說,“我們不用帶太多行李。現款我身邊有。快!聰慧,開車送我們到飛機場。”

聰慧沒奈何,只好聽宋家明每一句吩咐。

家明低聲跟我說:“勖先生在蘇黎世有急事,不能離開,派我也是一樣。”

“是。”我說,“我知道,謝謝。”

他替我穿上大衣,扶我出門口。

我說:“我沒事,我可以走。”

在車上他要與我坐後座,由聰慧駕駛,我堅持叫他與聰慧並排坐,因為我想打橫躺著休息。家明終于與聰慧一起坐。他用一貫沉著的語氣跟我說:“隨後我又與咸密頓先生通了一次話,他說你父親看到廣告與他聯絡過。長途電話,費用是咸密頓支付的。”

我問:“我父親說什麼?”

“沒什麼。他說你母親不像是會自殺的人。”

“就那樣?”我問。

“就那樣。”家明答。

我吞一口唾沫。“我給你們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煩……事實上我可以一個人到奧克蘭去……對我來說稀疏平常,我時常一個人來來去去……”

宋家明有力地截斷我道:“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點點頭。是。勖存姿把我照顧得熨貼入微,沒有半絲漏洞。他什麼都知道,我保證他什麼都知道。

我問:“勖先生可知道我母親的死因?”

“勖先生說:人死不能複生。”宋家明說。

之後便是沉默。

到飛機場聰慧把我們放下來,她問,“你們幾號回來?什麼時間?我來接。”

“我會再通知你。”家明說,“開車回去時當心。”

聰慧點點頭,把車子掉頭開走。

我說:“你對聰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地說:“每個女人有時都得對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問。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說。

我們登機,一切順利得很。人們會以為這一對年輕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遠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實上我不過是往奧克蘭去取母親的骨灰。

在飛機上我開始對宋家明說及我的往事。小小段,這里瑣屑的一片,那里拾起來的一塊,我只是想尋個人聆聽,恰巧家明在我身邊。

“……我們一直窮。”我說,“可是母親甯願冒切煤氣的危險,先把現款買了紗裙子給我穿,托人送我進貴族學校。”我停一停,“……七歲便帶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鈴耳環。”

家明非常耐心地聽著。

飛機上的人都睡著了,只有我在他耳邊悄悄低低地說話。

“我們沒有錢買洗頭水,用肥皂粉洗頭,但是頭發一定是乾淨的……我的母親與我,老實說,我們不像母女,我們像一對流氓,與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長大的。父親是二流子,我跟母親的姓……但是我長大了。終于長大了,而且也一樣來了外國,一樣做起留學生來。”

我喝著飛機女侍應遞上來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問家明:“你聽得倦了吧?”

家明說:“盡管說下去,我非常有興趣。”

“你知道我是怎麼到英國來的?笑死你。母親在航空公司做滿五年,公司送她一張來回日本飛機票,她去換了單程倫敦的票子,跟我說:“去,小寶,到英國去,好歹去一陣子,算是鍍過金留過學的。”然後她有三千港元節蓄,把我塞上飛機。你不會相信。”

我把頭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說:“我連厚的大衣都沒有一件。報名到一間秘書學校去念書,學費去掉兩百鎊——以後?別問我以後是怎麼過的。以後我看見過各式各樣的面色,聽過很多假的應允,真的謊話。很多人認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時候才能吃到苦頭,其實到了那個時候,大勢已去,不是死就是活,聽天由命……或者我這一切說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麼多女人,其中一人心靈自幼受到創傷,算是什麼呢?我們不能夠人人都做勖聰慧。”

我發泄。

家明把他的手攬住我肩膀。

“這是我第二次乘頭等客機。”我說,“以後我將會有許多許多這樣的機會,你放心,我會好好地做人,我的機會比我母親好。”

“一切很快會過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說,“我想母親一定是倦了,從甲男身邊飄到乙男身邊,從一份工作又飄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沒有進過集中營,走警報逃難,或者沒有吃過這種苦,但是她一樣有資格疲倦,她一樣有資格自殺。”

家明說:“你睡一會兒,快睡一兒。飛機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說。

飛機到了。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頓接我們。咸密頓一邊流淚一邊訴說。那麼大的一個男人,崩潰得像小孩子一樣,由此可知母親這次給他的打擊有多麼大。

車子駛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與宋家明還是去了。澳洲那種無邊無涯沙漠似的單調。其實沙漠是瑰麗的,但是人們慣性地把沙漠與枯燥連貫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這麼多。

我木著一張臉,宋家明卻在車上盹著了。

我們到達咸密頓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樣很現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間房間,車房里尚有兩部車子。

“她的房間呢?”我淡淡地問。

我看到老媽的房間,很漂亮,像雜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牆紙窗簾與床墊是一整套的。梳妝台上放著各式化妝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茲”的“夜間飛行”香水。她的生活應當不錯。

拉開衣櫥,衣服也一整櫃。老媽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應是現在。

我不明白母親,我從沒有嘗試過,很困難的———個人要了解另一個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問一個問題——

“你替姜詠麗買過人壽保險?”我問得很可笑的。

咸密頓叫嚷著:“警方問完你又來問,我告訴你,沒有,一個子兒也沒有買!我不是那種人,我愛詠麗。”他掩著臉嗚嗚地哭。

我並沒有被感動,若干年前我會,現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戲,他們演戲,我觀劇。觀眾有時候也很投入劇情,但只限于此。

我們在一間汽車旅館內休息。宋家明著我服安眠藥睡覺,他與勖存姿聯絡。

我還是做夢了。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里跌出來。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遞給我丈夫看。我丈夫是一個年輕人,愛我敬我,飯後傭人收拾掉碗筷,我們一起看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