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忽然之間我的心中靈光一現。老添,那個馬夫。

勖存姿冷冷地說:“如果你再去見他,別怪我無情,我會用槍打出他的腦漿!你會很快明白那並不是恐嚇。”他轉過頭來,“我還會親手做。”

“我不相信。”我用同樣的語氣說,“你會為我殺人?你能逃得謀殺罪名?我不相信?”

“姜小姐,”他低聲說,“你到現在,應該相信勖存姿還沒有碰到辦不成的事。”

“你不能使我先愛你。”我斷然說,“你得先愛我!你可以半夜進來扼死我,但不能使我先愛你,我尊重你,誠服你,但是我不會先愛你。”我轉身走。

“站住。”

我轉過頭來。

他震怒,額上青筋畢現。“我警告你,姜小姐,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你會後悔。”

我輕聲說:“勖先生,你不像令公子的——強迫別人對你奉獻愛情,我不怕,勖先生,我一點兒也不害怕。”

他看著我很久很久。

真可惜,在我們沒見面的時候,反而這麼接近和平,見到他卻針鋒相對,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多麼想與他和平相處,但是他不給我機會,他要我學習其他婢妾,我無法忍受。

他終于歎了一口氣說:“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強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這樣子的。我想現在你又打算離開了。”

“並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還是得上課的。”我說。

“我不會叫你為我請假。”他說,“我明白你這個人,你誓死要拿到這張文憑。”

“不錯。”我說。

“自卑感作祟。”他說。

“是的,”我說,“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這類自卑感的兒女。”我在諷刺聰恕與聰慧,“恐怕只除了你?”

這一下打擊得他很厲害,他生氣了,他說:“你不得對我無禮。”

“對不起。”我說。我真的抱歉,他還是我的老板,無論如何,他還是我的老板。

“你上樓去吧,我們的對白繼續下去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我明白。”我上樓。

我並不知道他在客廳坐到幾時,我一直佯裝不在乎,其實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好,輾轉反側,我希望他可以上樓來,又希望他可以離開,那麼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不必牽掛。

但是他沒有,他在客廳坐了一夜,然後離去。

他在考慮什麼我都知道,他在考慮是不是應該離開我。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

星期三我到老添馬廄去,我跟老添說:“添,你的嘴已太大了。”

老添極不好意思,他喃喃說:“勖先生給我的代價很高。”

我搖搖頭,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老添又緩緩地說:“我警告過馮艾森貝克先生了。”

“他說什麼?”我問。

馮艾森貝克的聲音自我身後揚起,“我不怕。”他笑。

我驚喜地轉身說:“漢斯。”

“你好嗎,姜。”他取下煙斗。

“好,謝謝你。”我與他握手。

煙絲噴香地傳入我的鼻孔。我深深呼吸一下,不知道為什麼,我極之樂意見到他,因為他是明朗的、純清的。正常的一個人,把我自那汙濁的環境內帶離一會兒,我喜歡他。

“你的‘父親’叫勖存姿?”他問。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與他的‘女兒’騎騎馬,喝杯茶,總是可以吧?”漢斯似笑非笑。

“當然可以,”我笑,“你不是那種人。”

我們一起策騎兩個圈子,然後到他家,照樣的喝茶,這次他請我吃自制牛角面包,還有蜜糖,我吃了很多,然後用耳機聽巴哈的音樂。

我覺得非常松弛,加上一星期沒有睡好,半躺在安樂椅上,竟然憩著了。什麼夢也沒有,只聞到木條在壁爐里燃燒的香味,耐久有一聲“嘩卜”。

漢斯把一條毯子蓋住我。我聽到藍寶石在窗外輕輕嘶叫踏蹄。

醒來已是掌燈時分,漢斯在燈下翻閱筆記,放下煙斗,給我一大杯熱可可,他不大說話,動作證明一切。

忽然之間我想,假使他是中國人,能夠嫁給他未嘗不是美事。就這樣過一輩子,騎馬、種花,看書。

宋家明呢?嫁給宋家明這樣的人逃到老遠的地方去,兩個人慢慢培養感情,養育兒女,日子久了,總能自頭偕老。想到這里,捧著熱可可杯子,失神很久,但願這次勖存姿立定了心思拋棄我,或者我尚有從頭開始的希望。

“你在想什麼?”漢斯問我。

“你會娶我這樣的女子?”我冒失地問。

“很難說。”他微笑,“我們兩人的文化背景相距太大,並不易克服,並且我也沒有想到婚姻問題。”

我微笑,“那麼,你會不會留我吃晚飯?”

“當然,我有比薩餅與蘋果批,還有冰淇淋。”漢斯說。

“我決定留下來。”我掀開毯子站起來伸個懶腰。

“你確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他說著上下打量我。

“美麗?即使是美麗,也沒有靈魂。”我說,“我是浮士德。”

“你‘父親’富甲一方,你應該有靈魂。”他咬著煙斗沉思,“這年頭,連靈魂也可以買得到。”

“少廢話,把蘋果批取出來。”我笑道。

吃完晚飯漢斯送我回家。

辛普森說:“勖先生說他要過一陣才回來。”

“是嗎?”我漠不關心地問一句。

整兩個月,我只與漢斯一人見面,與他談論功課,與他騎馬。春天快到了,樹枝抽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這種不見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課在支持我。現在還有漢斯,我們的感情是基于一種明朗投機的朋友默契。

兩個月見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靜。

我也問漢斯:“你們在研究些什麼?”

“我們懷疑原子內除了質子與分子,尚有第三個成分。”

我笑,“我聽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無端端不可以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懷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煙斗,“沒有法子可以看見,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擊才能證明它的存在。”

“撞擊——?越說越玄了,留意聽:還是提出你那寶貴的證據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譬如說有間酒吧。”

“是。我在聽,一間酒吧。”

他橫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只有一個入口出口。”他說下去。

“是,一個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聽著,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你說,我們是否要懷疑酒吧某處尚有一個出口,至少有個廁所。”

我瞪著眼睛,張大嘴,半晌我說:“我不相信!政府出這麼多錢,為了使你們找一間不存在的廁所?”

“不是廁所,是原子中第三個分子。”

“是你說廁所的。”我笑。

他著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地說,並不。”我搖頭。

“上帝。”漢斯說。

“OK,你們在設法發現原子內第三個成分,一切物理學皆不屬‘發明’類,似是‘發現’類,像富蘭克林,他發現了電,因為電是恒久存在的。人們一直用煤油燈,是因為人們沒‘發現’電,是不是?電燈泡是一項發明,但不是電,對不對?”

“老天,你終于明白了。”他以手覆額。

“我念小學三年級時已明白了。”我說,“老天。”

“你不覺得興奮?”他問。

“這有什麼好興奮的?”我瞠目問。

“呵,難道還是法律科值得興奮?”

“當然。”

“放屁。”他說,“把前人判決過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誦,然後上堂,裝模作樣地吹一番牛……這好算興奮?”

“你又不懂法律!別批評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氣。

“嘿。”他又咬起煙斗。

“愚蠢的物理學家。”我說。

他笑了,“你還是個美麗的女孩子。”

“但欠缺腦袋,是不是?”我指指頭。

“不,而且有腦袋。”他搖搖頭。

“你如何得知?難道你還是腦科專家?”我反問。

他笑,“吃你的蘋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極。”我問道,“哪里買的?”

“買?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馮艾森貝克’牌?”我詫異,“真瞧不出來。”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時日未發現呢。”他說。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這里吃得快變胖子。”

“我或者會向你求婚。”漢斯笑道,“如果你——”

“大買賣。”我笑,“誰稀罕。”


漢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藍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間我從他的表情聯想到電影中看過的蓋世太保。我很不悅,摔開他的手,“不談這個了,我又不是猶太人,不必如此對我。”

他松開手,驚異地說:“你是我所遇見的人之中,情緒最不平穩的一個,或者你應該去看精神科醫生。”

我用國語罵:“你才神經病。”

“那是什麼?”他問。

我已經上了馬。

遠處傳來號角聲,獵狐季節又開始了,這是凱旋的奏樂。

“下星期三?”他問,“再來吵架?”

我自馬上俯首吻他的額角。馬兒兜一個圈子,我又騎回去,再吻他的臉。他長長的金睫毛閃爍地接觸到我的臉頰,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騎馬走了。

星期三我失約,因為勖存姿又來了。

他這個人如鬼魅一般,隨時出現,隨時消失,凡事都會習慣,但對住一個這樣的男人,實在很困難。他令我神經無限地緊張,渾身繃緊。

(這口飯不好吃,不過他給的條件令人無法拒絕。)

我陪他吃完晚飯,始終沒有機會與漢斯聯絡,無端失約不是我的習慣,而且我的心里很煩躁,有種被監禁的感覺,籠里的鳥,我想:金絲雀。

勖存姿說:“明天聰慧與家明也來。我打算在春季替他們成婚。”

“好極了。”

“你心不在焉,為了什麼?”

我坦白地說:“勖先生,我約了個人,已經遲到幾小時,你能否讓我出去一下,半小時就回來?”

他顯得很驚訝。“奇怪,我幾時不讓你出去過?你太誤會我,我什麼時候干涉過你的自由?”

我也不跟他辯這個違心論,我說道:“半小時。”

但是到門口找不到我的贊臣希利。

我倒不會懷疑勖存姿會收起我的車子。但是這麼一部車子,到什麼地方去了?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辛普森太太含笑走出來,她說:“勖先生說你的新車子在車房里,這是車匙。”

“新車?”我走到車房。

一部摩根跑車,而且是白色的。我一生中沒見過比它更漂亮的汽車。我的心軟下來。

我再回到屋子,我對他說:“謝謝你。”

“坐下來。”他和藹地說。

我猶疑著。

“你還是要走?”他間。

“只是半小時。”我自覺理虧。

“好的,隨便你,我管不著你。”他的聲音很平和。

“回來我們吃夜宵。”我說著吻一吻他的手。

“速去速回。”他說

我回到車房去開動那部摩根——這麼美麗的車子!我想了一生一世的車子。我想足一生一世的一切,如今都垂手可得。勖存姿是一個皇帝,我是他的寵妃……我冷靜下來。或者我應該告訴漢斯·馮艾森貝克,我不能再與他見面。我的“爸爸”回來了。

車子到達漢斯門口,他靠在門口,他靠在門前吸煙斗,靜靜地看著我。我停下車。

“美麗的車子。”他說。

“對不起,漢斯,我——”

他敲敲煙斗,打斷我的話,“我明白,你的糖心爹爹回來了,所以失約。”

“對不起。”我歎口氣“我以後再也不方便見你了。”

“為什麼?因為如老添所說,他的勢力很大?”漢斯很鎮靜,他的眼睛如藍寶石般的閃爍。

“老添說得對。”

“你害怕嗎?”他問。

我點點頭。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來見我?”他問。

我不響。為什麼?

“是不是勖先生除了物質什麼也不能給你?”

“那倒也不是。”

“那麼是為什麼?不見得單為了失約而來致歉吧?你並沒有進我屋子來的意思,由此可知他在等你。要不留下來,要不馬上回去,別猶疑不決。”

但是我想與他相處。我下車,關上車門。

他把煙斗放進口袋,他輕輕地抱著我。“你還是個年輕的女人。這個老頭一只腳已進了棺材,他要把你也帶著去。你或許可以得到整個世界,但是賠上自己的生命,又有什麼益處呢?”

我走進他的屋子內,忽然覺得舒暢自由,這里是我唯一不吃安眠藥也睡得著的地方。

我轉頭說:“我做一個蘇芙喱給你吃。”

“你會得做蘇芙喱?”他驚異。

我微笑地點點頭,“最好的。瞧我的手勢。”

但是勖存姿的陰影無時不籠罩在我心頭。漢斯給我的笑臉敵得過勖存姿?

“你有沒有想過要離開他?”漢斯問。

“如何離開他?他什麼都給我,”我絕望地說,“待我如公主。”

“但他是一條魔龍。”漢斯說道。

“你會不會客串一次白色武士?”我問。

“蘇芙喱做得好極了。”他顧左右而言它。

“謝謝。”

“問題是公主是否願意脫離那條龍。”他凝視我。

“我也不知道。”我雙手掩住臉。

“你很害怕。”他說。

“是的,我不否認我害怕。”我歎口氣。

“你擁有最美麗的馬,最美麗的車,最美麗的房子,最美麗的項鏈,但你不快樂。為什麼?”

“他恐嚇我,他威逼我,他在心理上給我至大的恐懼。”

“是否你太倚賴他?”

“不。我不能夠愛一個老頭。他不過是一個老頭。他也不能愛我,我只不過是他用錢買回來的婊子。”

“那麼離開他。”漢斯說,“你的生命還很長。”

“讓我考慮。”我說。

“我給你一個星期。”

他送我出門口,我開動摩根回家。

辛普森告訴我,勖存姿已經先睡了,明天一早,他希望我們可以出發去獵狐。宋家明也會一起參加。

我問辛普森:“我一定得去嗎?”我很疲倦。

辛普森輕聲說:“姜小姐,有些女孩一天坐在辦公室里打八小時的字,而你只不過偶然陪他去獵狐。喜歡或不喜歡,你就去一次吧。”

我不由自主地擁抱住辛普森,把頭枕在她的肩膀上,仿佛自她那里得到至大的安慰。人是感情的動物,畢竟我與她相處到如今,從春到秋,從秋到夏,已經一個多年頭了。

我很快入睡。答應漢斯我會考慮,倒並不是虛言。我的確要好好地想一想。我的一輩子……

清晨我是最遲下樓的一個。辛普森把我的頭發套入發網,我手拿著帽子與馬鞭。

宋家明已准備好了。

他說:“勖先生在馬廄等我們。”

我沒有言語。隨著他出發。

持槍的只有勖存姿與宋家明。天才蒙亮,我架上黃色的雷朋霧鏡,天氣很冷。我有種穿不足衣服的感覺,雖然披風一半搭在馬背上,並沒有把它拉緊一點。我心中慌亂,身體疲乏。

我盡在泥水地踏去,靴子上濺滿泥漿。宋家明喃喃咒罵:“這種鬼天氣,出來打獵。”我不出聲。

老添身後跟著十多二十只獵犬,我不明白為什麼咱們不可以在春光明媚的下午獵犬,讓那只狐狸死得舒服點。

不過,如果皇帝說要在早上六點半出發,我們得聽他的。

藍寶石的鼻子呼嚕呼嚕響。

老添問:“老爺,我們什麼時候放出狐狸?”

勖存姿冷冷他說:“等我的命令,老添,耐心一點兒。”

就在這時候,在對面迎我們而來,是一匹栗色馬,我呆半晌,還沒有想到是怎麼一回事,勖存姿已經轉過頭來說:“喜寶,你應該跟我們正式介紹一下。”

是漢斯·馮艾森貝克。

我的血凝住。我說:“快回頭,漢斯,快。”

“為什麼?”漢斯把他的馬趨前一步,薄嘴唇牽動一下,“因為今晨我不該向國王陛下挑戰嗎?”

宋家明低低地罵:“死到臨頭還不知道。”

“漢斯,”我勒住藍寶石對他說道,“你回去好不好?”

他在馬上伸出手,“漢斯·馮艾森貝克。”

勖存姿說:“我姓勖。”他沒有跟漢斯握手。

漢斯聳聳肩,把手縮回去。

我說,“漢斯,快點兒走。”我懇求他。

但沒有人理睬我。宋家明坐在馬上,面色變成死灰。

勖存姿說:“馮森貝克先生,請參加我們。”他轉身,“老添,放狐。”

老添把拉著的籠子打開,狐狸像箭一樣地沖出去,獵犬狂吠,追在後面,勖存姿舉起獵槍,漢斯已騎出在他前面數十碼了。


我狂叫:“漢斯!跑!漢斯!跑。”

漢斯轉過頭來,他一臉不置信的神色,然後他看見勖存姿的面色及他手中的槍,他明白了,一夾馬便往前沖,一切都太遲了。

勖存姿扳動了槍,呼嘯一聲,我們只看見漢斯的那匹栗色馬失了前蹄,迅速跪下,漢斯滾在泥濘里。

我很靜很靜,騎著藍寶石到漢斯摔倒的地方,我下馬。

“漢斯”我叫他。

他沒有回答。

他的臉朝天,眼睛瞪得老大,不置信地看著天空,眼珠的藍色褪掉一大半,現在只像玻璃球。

我扶起他。“漢斯。”我托著他的頭。

他死了。我的手套上都是血與腦漿。

我跪在泥濘里,天蒙蒙地亮起來。

宋家明叫道:“別看。”

我抬起頭瞪著勖存姿。我放下漢斯站起來。我說:“他連碰都沒有碰過我。勖先生,而你殺了他。”

勖存姿對老添說:“添,老好人,快去報警,這種事實真是太不幸了,告訴警察我誤殺了一位朋友。”

宋家明說:“不,勖先生,是我誤殺了他,獵槍不幸失火。”

我說:“這是一項計劃周詳的謀殺。”

老添說:“我早告訴馮艾森貝克先生,不要跑在前頭,我馬上去警局。”他騎馬轉身,飛快地受令去報警。

漢斯的馬在掙紮,它摔斷了前腿。

“把槍交給我。”我說。

勖存姿一點兒也不怕,把槍交在我手中,我向馬的腦袋開了一槍,然後把槍摔在地下。

我蹲下看漢斯的臉,那臉就像一尊瓷像,他死了。

我想轉身走開,但是腳不管使用,我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個罕見的晴天,鳥語花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辛普森大太坐在我跟前,她看見我睜開眼睛,噓出一口氣。

“好了,”她說,“真把我們嚇壞了呢,宋先生與勖小姐明天結婚,若你不能去參加他們的婚禮,那可失望呢。”

“他們結婚了?”我問著撐起床來。

“姜小姐,我早勸你別服食過量的鎮靜劑與安眠藥,現在可不是造成藥物反應了?你昏迷了一日一夜,把我們嚇得——我去叫護士進來。”

我怔怔地躺在床上。

一個人被謀殺了,這家人若無其事地辦起喜事來。

勖存姿與護士同時進來,護士替我打針,量血壓,拆除我手腕上的鹽水針。

勖存姿用平靜的聲音說:“我們很擔心你的健康——”

“漢斯呢?”

“下葬了。”勖存姿還是那種聲調,很平靜,“真是不幸,打獵最弊處便是有這種危險。警方很同情我們,案子已經差不多要結束了。我發誓以後再不會碰獵槍。”

我問:“你會不會做惡夢?”聲音也同樣的淡漠。

“不一定會。”他答。

護士喂我服藥。

我問護士:“我是否瘦很多?”

護士微笑,“一下子就養回來了,別擔心,只有好,該瘦的地方全不見掉肉。以後別服安眠藥了。”

我問:“真的是藥物反應?”

“自然,”她詫異,“醫生的診斷。”她拍拍我的手背,離開房間。

我說:“你收買了每一個人。”

“我可沒買下猶大伊斯加略。”他改用蒼涼的聲音。

我完結了,這一生人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想起問:“你為什麼不殺掉丹尼斯阮?為什麼不殺掉宋家明?還有令郎勖聰恕?”

他背著我說:“他們不礙事。你不曾愛上他們。”

“我也沒有愛上馮艾森貝克。”

“是的,你有,你已經愛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覺而已。我認識你遠比你認識自己為多。我必須要除掉他,不是他就是我。”

“你錯了。”

“我沒有錯。你親手烤蘇芙喱給他吃的時候,我知道我沒有錯。”他說。

我不置信地問:“你竟為我殺人?”我顫抖。

“我會為你做任何事。”他說。

“為什麼?”

“你己是我的女人,喜寶,你必須記住這一點,你可以永久地離開我,但是只要你仍是我名下的人,你最好不要妄動。”他的聲音像鐵一般。

我想到漢斯的頭顱,他的血與腦漿,我嘔吐起來。

勖存姿把護士叫進來。

第二天勖聰慧嫁宋家明,我還是去了。坐在聖保羅大教堂,像個木偶,臉上妝著粉,身上穿著白色緞子小禮服,帽子上有面網、有羽毛。辛普森一直站在我身邊。她待我倒由假心變得真心。

聰慧美得不能置信,純白緞子的長裙,低胸,細腰,頭發高高束起,上面一頂小鑽石冠,像童話中的小公主。我沉默地看著她。

一個人被謀殺了,倒在泥濘里,他們卻若無其事地辦喜事。甚至一家都來了,只除卻聰恕。勖存姿完全公開了我與他的關系,把我介紹給他的妻。

歐陽秀麗女士還是那麼富泰雍容,一張臉油光水滑,她一切的動作都比這世界慢半拍,她把我從頭看到腳,從腳看上頭,緩緩地點點頭,不知是什麼意思。

我叫一聲“勖太太”。

她說:“大冷天,穿得這麼單薄,不怕冷?”

我慘淡地笑一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辛普森倒搶先替我說了:“姜小姐有長明克披風在這里,我替她備下的。”

勖聰憩眼皮都沒抬一下,與她兩個小女孩子在說話,佯裝沒看見我。方家凱不好意思,尷尬而局促地向我點點頭,眼睛卻瞄著聰憩,怕她怪罪。

歐陽秀麗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邊,兩只手搭在胖胖的膝上,她說:“聰憩有孕了,希望她生個兒子,好償心願。”也不曉得是否說給我聽的。

(有人被謀殺,血與腦漿,而凶手的一家卻坐著閑話家常。)

我低聲向辛普森說:“給我一粒鎮靜劑。”

她從手袋的小瓶子里取出來給我手中。我取來含在嘴里,覺得好過一點兒。

沒有人再提到馮艾森貝克這個名字。憑我的法律知識,不足以了解他們上過幾次堂,疏通過幾個人。反正勖存姿已經達到目的:沒有什麼事他要做尚做不到的,殺個人又何妨,他罩得住。宋家明,他的女婿為他奔走出入法庭,他還是逍遙自在地做他的商人,賺他的錢。他不會虧待宋家明,勖存姿不會虧待任何人。

但是漢斯……

我嘔吐起來,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

當時勖存姿正把聰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我沒有看到他們交換戒指。

我吸進一口新鮮空氣。“辛普森太大,我想回去休息。”

“姜小姐,你得支撐一下,禮快成了。”她替我披上斗篷。

我抓緊斗篷,顫抖著說:“讓我回去,讓我回去,我媽媽在等我,我媽媽在等我。”

“姜小姐,姜小姐——”

“你的母親早已跳樓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後出現,抓緊我雙肩,“你無處可去。”

我直叫,“你殺死她,你令我無家可歸,你——”

他一個巴掌掃在我臉上。我並不覺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卻不傷心。

我進了療養院。

功課逼得停下來。

功課是我唯一的寄托,我不能停學。

與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醫生。我只好低頭。

然後他回蘇黎世,留我一個人在劍橋。我往往在圖書館工作到八點,直到學校關門才回家。辛普森為我准備好各式各樣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學,我胃口很壞。

他已經買通了每一個人,醫生、管家、傭人。現在我知道我處在什麼位置。

奇怪,曾經一度,我們試過很接近,因為那個時候,我還不太認識勖存姿,他不過是個普通有幾個錢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學費的,就是那樣。到後來發覺他的財雄勢大,已到這種地步,後悔也來不及,同時又不似真正的後悔,像他所說,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氣,還是可以離開他的。

我要求與他見面。

我簡單直接地說:“我要離開你。因為你不再是那個在園子里與我談天的人,也不再是那個與我通信的人。”

“你能夠離開我嗎?”勖存姿反問。

“我會得嘗試”我答。

“不”他搖搖頭,“現在我又不想放開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這麼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時間、心血、投資,都非同小可,哪里有這麼輕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臉色變得慘白。

“難道你沒有愛過我?”他問。

“曾經有一個短時期。”我說。

“有嗎?抑或因為我是你的老板?”他也黯淡地問。

“我不知道。”我說,“你呢?你可有愛過我?”

“你將你的靈魂賣給魔鬼,換取你所要的東西,你已經達到了願望,你還想怎麼樣?”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淒然說。

“你以為我是瘟生?”

我點點頭。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為什麼選中我?”我問。

“因為你的倔強,我喜歡生命力強的人。”


“我是你,我不會這麼想,我已近崩潰。”

“主要是為了漢斯·馮艾森貝克。”他若無其事地吐出這個名字,“你念念不忘于他。”

“你謀殺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說。

“一場戰爭,成千上萬的人死掉。地震、饑荒、瘟疫,誰又罪致于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槍下。”

“如果你的正義感這樣濃厚,你是目擊證人,為什麼不去檢控我?我認為肯定我起碼會得一個無期徒刑。”

我看著窗外。“你已經說過,我已經把靈魂出賣于你。”

“那麼忘記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說。

“曾經一度,我關心過你,你的心髒病……在醫院中……”我說。

“我打算放一個長假,陪你到蘇格蘭去。”

我怔怔地看著窗外。

“振作起來。”他說,“我認識的姜喜寶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牽動嘴角。

“快放複活節假了,是不是?”他說,“自蘇格蘭回來,我替你搬一間屋子。”

“我不想再讀書了。我要休一個長假。一年、兩年、三年,直到永遠,參加聰慧的行列。”

“別賭氣。”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課一直好……這不是你唯一的志願嗎?”他露出惋惜的神情。

真奇怪,我與他尚能娓娓而談。

我答:“是的,曾經一度,我發誓要畢業,現在不一樣了。對不起。”

“對不起?你只對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經完成了一半的學業,借我的能力,我能使你成為最年輕的大律師,我甚至可以設法使你進入國會。”

“我不懷疑你的力量。”我說,“但是現在我不想上學。”

“反正假期近了,過完這個假期再說。”他說,“我們一起去看看麥都考堡,你會開心的。”

“你已為我盡了力,”我說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說,喜寶,你需要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有很多的錢也是好的……我很喜歡聽到你把愛放在第一位。”

我慘淡地笑,“是,我現在很有錢。”

“錢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說,幫助你的父親。”

我抬起頭來。“我的父親?”

“是的,你父親到處找你。”勖存姿說。

“為什麼?為錢?”我茫然問。

“是的,為錢。”

“我可什麼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著母親的姓。”

“但他還是你父親。”

“他是生我的人,沒有養過我。”

“法律上這個人還是你的父親。”

“他想怎麼樣?要錢?”我憤慨地問。

“他想見你。話是這樣說,最終目的在哪里,我想你是個聰明人,不消細說。”

“錢。”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麼來到英國的?”

“混一張飛機票,那還總可以辦得到。”

“我應該怎麼做?”我問。

“給他錢,你又不是給不起。”

“他再回來呢?”

“再給,又再回來,還是給。”他說。

“他永遠恬不知恥,我怎麼辦?”我絕望地問。

“給,給他,”勖存姿簡單地答,“你並不是要他良心發現,你只是要打發他,反正你付得起個價錢,何樂而不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煙,緩緩地吸。

勖存姿問我:“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吸煙的?”

我問:“他老了很多嗎?”

“誰?”

“我‘父親’。”

“我不知道,我根本沒見過他,你得問家明,”勖存姿答,“看,你還是很關心他的。”

“據說他當年是個美男子。”我按熄了煙。

“令堂也是個美女。”

“兩個如此漂亮的人,如此傖俗,一點兒靈魂都沒有。”我忽然笑起來,直到眼淚淌滿一臉,接著我掩上臉,“什麼都沒留下,只留下我這個人,生命的浪費。”

“不,”勖存姿說,“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費,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簡直是可厭的,無論發生什麼事,我總還得把功課做完。”

“我會幫你。”勖存姿說。

“你收買,你殺人,你運用你的權勢——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喃喃地說,“唯一對付你的辦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潰。”

“我明白。”他說,“我也並不希望你垮下來,我愛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愛我,像你愛石濤的畫,愛年年賺錢的股票,愛——你一切的財產,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會兒。“我不懂得其他的愛。”

“你可以學。”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來,然後看著我說,“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學。”

“好的。”我點點頭說,“你是勖存姿,我應該知道。”

沒多久之後,我那不爭氣的父親終于出現了。

我在書房招呼他。

“請坐。”我說。我對他並沒有稱呼。

他點點頭,打量與估價著我的家私——我的財產,女傭問他喝什麼,他說威士忌。

我把傭人叫回來,我說:“黑啤可以了。”

女傭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並不介意。

“你的母親去世了。”他開口第一句話。

“我知道。”我說著拉開抽屜,“你要多少?”

他裝模作樣地跳起來,“我是你的父親!你以為我是來討飯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頭,“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屜。聲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時間不是很多。”我說。

“我們是父女——”他的聲音低下去,連他自己都不置信起來,這麼虛弱的理由。

我打量著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樣,老起來更加不堪,油膩而過長的頭發,過時的西裝,髒兮兮的領帶。

父親微弱地抗議道:“我飛了一萬里路來看你——”

“所以別浪費時間,坐失良機,你到底要多少?”

他猶疑一會兒,伸出五只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地問。

他又抗議,“我搭飛機來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開抽屜,拿出直版的二十鎊一整疊鈔票,在另一只手中拍打著。“說呀。”

“五萬。”

“獅子大開口。”

“五萬是港幣。”

“來一次五萬,太劃算了。”我搖搖頭。

“你手中抓著就有五萬。”他貪婪地說。

“我手中抓著的是我的錢。”

“我是你父親。”

“我還以為你是我債主呢,對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親可以隨時登門向女兒索取現金,多謝指教,我今日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面色如霓虹燈一般地變幻著。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鈔票。一揚手扔出去,撒得一書房都是,鈔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轉,最後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著我。

“當我才十六歲的時候,我母親便教導我:‘女兒,如果有人用鈔票扔你,跪下來,一張張拾起,不要緊,與你溫飽有關的時候,一點點自尊不算什麼’。”

我走出書房,大叫一聲,“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