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完結

我呆著。

“喜寶?喜主?”勖夫人不耐煩,“你怎麼了?”

“勖太太,勖先生剛剛去世,我回來的時候他剛剛去。”我木然地說。

輪到那邊一片靜寂。

然後有人接過電話來聽,“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複著。

“我姓周,姜小姐,你別慌亂,我馬上過來幫你。”

“聰恕呢?”我問,“聰恕能夠抵擋這個壞消息嗎?”

“你放心,這邊我有醫生幫忙,能夠料理。勖先生遺體在什麼地方?”周小姐問。

“已到殮房去了。”我說,“他們把他扛走的。”

“你有沒有人陪?”她問。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別動,”她的聲音在這一刻是這麼溫柔中聽,鎮靜肯定,“我與醫生盡快趕到。”

“叫勖太太也來,我想我們在一起比較好。”我說。

“好。”她說,“請喚你管家來聽電話。”

我把話筒遞給辛普森,自己走到床邊坐下。

我才離開一小時。一小時,他就去了,沒個送終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過這一關。沒有人逃得過這一關。

辛普森聽完電話走過我這邊,我站起來,她扶住我,我狂叫一聲“勖先生”,眼前發黑,雙腿失去力氣,整個人一軟,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只有辛普森在身邊,她用冷毛巾抹著我的臉。我再閉上眼睛,但卻又不想哭出聲來,眼淚默默流出來。

我想說話,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們都在外面,勖少爺也來了,還有一位周小姐,律師等你讀遺囑。”她告訴我。

“誰把律師叫來的?”我虛弱地問。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師的。”

我掙紮起來,“我要出去。”

勖夫人聞言進來,“喜寶。”

“勖太太。”我與她抱頭痛哭。

“你看開點,喜寶,他待你是不差的,遺產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聰恕聰慧,還有聰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寶,他年紀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數億數萬年來,人們的感覺早已麻木,胡亂哭一場,草草了事,過後也忘得一干二淨,做人不過那麼一回事,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場,”勖夫人說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誤了你一生。來,聽聽律師說些什麼。”

我坐在椅子上,聰恕在我右邊。他竟沒有看到聰恕痊愈,我悲從中來,做人到底有什麼意思,說去便去。

律師念著歸我名下的財產,一連串讀下去,各式各樣的股份,基金、房產。……勖存姿說得對,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錢的女人。毫無疑問。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著愛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錢的好處。我忘記計算一樣。我忘了我也是一個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麼可以忘記算這一樣。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會活轉來看一看聰恕。像勖存姿這樣的人,為什麼死亡也不過一聲嗚咽。我萬念俱灰,我不要這一大堆金銀珠寶現鈔股票,我什麼也不要。

勖夫人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喜寶,你還打算在香港嗎?”她問我。

“什麼?”我轉過頭去。“對不起,我沒聽見。”


“你還打算住香港?”她問。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五年前我什麼都有,就欠東風,如今有足夠的金錢來喚風使雨,卻一點兒興致也無。我點點頭,“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點點頭,“也好,”她說,“大家有個照顧。”

我有什麼選擇?我畢竟在這個城市長大,這里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習慣,我不願搬到外國去居住。

“你搬一層房子吧。”勖太太說,“這里對你心理有影響,而且也太簡陋。我與聰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問。

“叫裝修公司來設計不就行了?”她說,“很簡單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為從今天開始,我是姜喜寶,我又得從頭開始,做回我自己,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里,我要堅強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離勖夫人與聰恕不遠。辛普森跟著我,另外又用兩個司機,兩個女傭人。

我常常聽見勖存姿的咳嗽聲,仿佛他已經跟著我來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輩子離不了他,他這個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個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沒有人比他重要,他的出現改變我的一輩子。

我請了律師來商量,把我的財產總數算一算,律師說了個數字。

我一驚,“那是什麼意思?是多少?”

“是九個數目字,八個零。”

“八個零?”我問,“那是多少?”

律師苦笑,“那意思是,“姜小姐,錢已經多得你永遠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戰爆發,或是你拿著座堡壘去押大小,否則很難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發出來的利息。”

“啊。”我說。

“這里是最詳細的表格,你名下的財產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數次。”

“呵。”我翻閱那疊文件,“什麼?連倫敦這間最著名的珠寶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東,坐著收錢,年息自動轉入瑞士銀行戶口,銀行永遠照吩咐自動替你把現款轉為黃金。”

“呵。”我說,“我有多少黃金?”

“截至上月十五號,是這個數字。”他把文件翻過數頁,又指著一個數字。

“這麼多!”

“是,姜小姐,這是你的現款。”他抹抹額角的汗。

我問:“我該怎麼用?我一個月的開銷實在有限,一個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顧我。”

“我也不知道,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後的日子里,應該致力于花錢。”他神經質地說。

“怎麼花?”我問,“每天到銀行去換十萬個硬幣,一個個扔到海里去?那也扔不光呀。”

“這真是頭疼的事,姜小姐。”他尷尬地說。

“嗯。”我點點頭。

站在我身邊的辛普森直駭笑,合不攏嘴。

“我那座堡壘,我想賣出,價錢壓低些不妨。”我說。

“其實不必,勖先生在生時已有人想買,但勖先生沒答應,我有買主,可以賣得好價錢。但賣掉未免可惜,單是大堂中那六張倫勃朗,已幾近無價,養數個傭人又花不了多少,姜小姐,你需不需要考慮?”

我緩緩地搖頭,“我要它來干什麼?我再也不會上蘇格蘭去。”我一個人永生永世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動。

“是,姜小姐。”律師說,“我替你辦,劍橋的房子呢?”

“賣掉。”我說,“我也不要,把所有房產賣掉變為黃金,我不慣打理這種瑣事。”

“但是姜小姐,紐約曼哈頓一連三十多個號碼,那是不能賣的,可以收租。”律師指出。

“那麼把單幢的房子賣掉,一整條街那種留著收租。”我歎口氣。


“姜小姐,除了敝律師行,替你服務的人員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說,“我們還是全權代你執行?”

“是。”我說道,“一切與從前一樣,我若需要大量現款,就打電話到瑞士去。”

“對了。”律師笑,“就像以前一樣。”

我送走他。一個人坐在客廳中央發呆。以前那種興致呢?以前每走到一個客廳,心中老暗暗地想:真俗!真不會花錢!如果那地方給了我,我不好好地裝修一下才怪……現在自己的客廳牆壁全空著,連買幅畫都沒有勁,整個人癱瘓,像全身骨頭已被抽走。

我自銀行里換了一百萬元直版鈔票,全是大面額的,一疊疊放在書櫃里,閑時取出來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撲克牌似的,興致異常好,一玩可以玩兩個小時。

這算是什麼嗜好?我想我已經心理變態。

我去看過聰恕數次。如今他真有錢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歸真。

聰恕健康得很,只開一部小小的日本車,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親。

他跟我說:“——芷君勸我再讀書。”

“——芷君說,男人總得有一份正當工作。”

“——芷君覺得我適合教書。”

我忍不住反問:“這個芷君到底是什麼人?”

“你不知道芷君?”聰恕驚異,“你當然見過她。”

“誰?”我一點兒概念都沒有。

“她是那個姓周的護士,你忘了?是她看顧我,我才能夠痊愈的。”他說。

“呵,是她。”我說。他把榮耀都歸于這個護士。

“你覺得她怎麼樣?”聰恕興奮地問,“好不好?”

我鑒貌辨色,覺得異樣。“很——”我想不出什麼形容詞,“很斯文。”我對這個周小姐沒有印象,她是個極普通的女孩子。但聰恕似乎對她另眼相看。

他說:“我覺得她很了不起,很有見解,我與她相處得非常融洽。母親也不反對我們來往。”他的語氣很高興。

聰恕的性格一向弱,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身上,他得到了滿足——至少他還是個富家子,這是他唯一的特色。如果我是這個叫周芷君的女孩子,我也不會放棄這種機會,總不見在醫院里做一輩子的看護士。日子過去,總有人有運氣當上仙德瑞拉。分別是我這個仙德瑞拉碰正勖家的黴運。

聰恕很快地與周小姐結婚。婚禮並不鋪張,靜悄悄在倫敦注冊,住在他們李琴公園的家中度蜜月。

勖夫人歎口氣。“我什麼都不反對,聰恕這個人……簡直是揀回來的,這個女孩子嘛,只要能生孩子便好。”

我沉默著。

“我真是庸人自擾,”勖夫人笑一笑,“還怕她不肯生?越生得多地位越穩固,就像我當年一樣,只怕勖家墳場薄,沒子孫。”她停一停,“也沒有什麼墳場,照遺囑火葬。”

我還是沉默。

日子總會過去,記憶總會談忘。

周芷君很快懷孕,滿面紅光,十個月後生個八磅半重的男孩子。那嬰孩連我看了都愛,相貌像足聰恕,雪白粉嫩,一出世便笑個不停,並不哭,勖夫人心肝寶貝地叫個不停,整個人溶化掉,把名下的產業撥了一半過去給這孫子。

周芷君在第一個孩子半歲大的時候又再懷孕,她以後的工作便是生生生,越多越好,聰恕便只會跟在她身後心虛地笑,他何嘗不知道他在做些什麼,只是他現在也無所謂了,活到哪里是哪里。而他的妻……畢竟還算得體的。

我因為出入“上流社會”,漸漸有點名望,有好幾本雜志要訪問我,拿我做封面,我拒絕。在香港這種小地方出名,自然是勝過無名望,但是我個人不稀罕。

不過報紙上已經有隱名的文字來影射我,把我說成一個床上功夫極之出色的狐狸精。我一向不看中文小報,是勖夫人看完剪下來轉交我的,我們兩人讀得相視而笑。

也有人來約會我。一半是因為好奇,另一半是因為我本身有錢,不會纏住男人,在這種情況下男人冒險被纏上也是好的,因為他們至少都會愛上我的錢。

男人愛湊熱鬧,做了“名媛”,一個來約,個個來約。我跟辛普森說:“一個禮拜,只有七天,如果要上街,天天有得去,然而又有什麼意義?”

“你可以選擇一個丈夫。”辛普森提醒。

“呵哈!”我說。

丈夫。


辛普森說:“真正知你冷暖的,不過是你的終身伴侶,你的丈夫。”她把這兩句話說得似醒世恒言。

我不出聲。

“現在當然有人關心你,就算你病,也還有大把人送玫瑰花,在這十五年內是不愁的,但十五年後怎麼辦?”辛普森振振有辭,臉上的皺紋都跳躍起來。

“十五年後?”我微笑,“我早死了。”幸虧人都會死。

“姜小姐,事情很難講,說不定你活到八十歲。”她像是恐嚇我。

“八十歲?即使我嫁人,我的伴侶也死了。”我仍然微笑。

“你會寂寞的。”她拿這句話作終結語。

“我‘會’寂寞?”我笑問,“是什麼令你覺得我現在不寂寞?我都習慣了。”

“寂寞是永遠不會習慣的。”辛普森惋惜地說,“你還年輕,姜小姐。”

我點點頭。我明白。但我的價錢已經被勖存姿抬高了,廉價貨的銷路永遠好過名貴貨,女人也是貨色,而且是朝晚價錢不同的貨色,現在有誰敢出來認作我的買主?

勖太太說:“喜寶,你還年輕,相信勖先生也希望你獲得個好歸宿。如果你有理想的對象,沒有必要為他守著。”

我覺得他們都很關心我。我可以開始我的新生嗎?並不能。在過去五年內發生的事太多,我無法平複下來過正常的日子。勖存姿永遠不會離開,他就在我身邊,我說過,我時常聽到他的咳嗽聲。

最近我約會的是年輕大律師,我很做作地穿最好的衣裳,化最明豔的妝,並且謹慎地說話,希望可以博得他的歡心,大家做個朋友。有時候我很聽從別人的意見。

但是他與所有在香港中環出入的男人一樣,算盤精刮到絕頂,兩次約會之後,便開始研究我的底細。他像所有香港人,在世俗的瑣事上計較,怕吃虧,永遠不用雙眼視物,喜歡挖他人的私隱,他不相信他所看見的一切。

他問我,“你家中很有錢?”錢對他仿佛很重要。

“是。”我並沒有誇張。

“是父親的遺產?”他又問。

“是。”我答。我已經厭倦了。如此爾虞我詐要斗到幾時呢?勖存姿對我的付出是毫無猶疑、不計犧牲的。

感情本是奢侈品,我盼望得到的並不是這些人可以給我的。

我請他到我家來,向他說明,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一般女人身邊多如此一個人管接管送,是不錯的,但我是姜喜寶,現在的姜喜寶走到公眾場所去,隨時會引起一陣陣喁喁竊語。一個女人身邊有錢,態度與氣派永遠高貴,我不需要再見他,我討厭他,我討厭一般男人。

我領他走遍我的住宅,最後腳步停在書房。

他看見一疊疊的直版現鈔,眼睛發亮,失聲問:“這是什麼?”

“鈔票。”我簡單地答。

“為什麼兌那麼多的鈔票放家里?”他駭然。

“我喜歡,我有很多鈔票。”我淡淡說。他轉過頭來看著我,臉上悔意濃厚,我忽然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之後的李生,這位大律師的表情,不會比李生的面孔好看多少。

我說:“原本我可以資助你開一間律師行,對我來說,屬輕而易舉的事。原來憑你的才能,憑我的資產,做什麼都不難。你沒想到吧?現在都完了。因為你問得太多,付出太少。”

他低下頭,不響。

我說:“再見。”

女傭人替他把一道道門打開,讓他出去。這是給斤斤計較的人一個教訓。

他走了以後,我獨自倒了酒坐在小偏廳中喝酒。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寶的故事可長著呢。

忽然之間我心中亮光一閃,明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意思。

去日苦多。

我大口大口地喝著酒。

誰知道姜喜寶以後會遇見怎麼樣的人,怎麼樣的事。

我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