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阿萍與美姬手足無措地站在我們面前,臉色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似的。

安兒沉下臉對她們說:“你們快去做事,萍姐,倒杯熱茶給太太。”

我跟自己說:“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腦袋一片混沌,我順手抓住了安兒的手,當安兒像浮泡似的。

我無助地抬起頭看安兒,她澄清的眼睛漠無表情,薄嘴唇緊緊地抿著。

我無力地說:“安兒,你爸爸瘋了,去把奶奶找來,快,找奶奶來。”

阿萍斟來了熱茶,被我用手一隔,一杯茶頓時倒翻在地。

“媽媽,你靜靜,找奶奶來是沒有用的,爸爸不要你了。”安兒冷冰冰地說。

他不要我了?我呆呆地想:這怎麼可能呢?去年結婚十二周年日,他才跟我說:“子君,我愛你,即使要我重新追求你,我也是願意的。”

我的手瑟瑟發抖,他不要我了?怎麼可能呢,他多年來沒有一點壞跡……

阿萍又倒出茶來,我就安兒手喝了一口。

安兒問我:“我找晶姨來好不好?”

我點點頭:“好,你找她來陪我。”

安兒去了打電話,我定定神。

他外頭有人?誰?連安兒都知道?到底是誰?

安兒過來說:“晶姨說她馬上來。”

我問:“安兒,你爸爸的女朋友是准?”

安兒撇撤嘴,“是冷家清的母親。”

“誰是冷家清?”

“我的同學冷家清,去年聖誕節舞會我扮仙子,她扮魔鬼的那個。”

我緩緩記憶起來,“冷家清的母親不是電影明星嗎?叫——”

“辜玲玲。”安兒恨恨地說,“不要臉,見了爸爸就纏住他亂說話。”

“電影明星?”我喃喃地說,“她搶了我的丈夫?”

可恨我對辜玲玲一點印象也沒有,這些日子來我是怎麼搞的?連丈夫有外遇也不知道。

涓生的日常生活並沒有不正常的地方。日間他在診所工作八小時,晚間有時出診,周末有時候到醫院做手術,十多年了.我不能尾隨他去行醫,夫妻一向講的是互相信任。

我沒有做錯什麼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從不要涓生擔心,他只需拿家用回來,要什麼有什麼,買房子裝修他從來沒操過心,都由我來奔波,到外地旅行,飛機票行李一應由我負責,孩子找名校,他父母生日擺壽宴,也都由我策劃,我做錯了什麼?

到外頭應酬,我愉快和善得很,並沒有失禮于他,事實上每次去宴會回來,他總會說,“子君,今天晚上最美麗的女人便是你。”我打扮得宜,操流利英語,也算是個標准太太,我做錯了什麼?我不懂。

至于在家,我與涓生一向感情有交流,我亦是個大學生,他雖然是個醫生,配他也有余,不至失禮,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

我呆呆地從頭想到尾,還是不明白,涓生掛牌出來行醫,還是最近這三年的事,我跟他住在醫院宿舍也足足住了十年,生活不算得豪華,身邊總共只一個阿萍幫手,自己年輕,帶著兩個孩子,很難挨過一陣子,半夜起床喂奶自然不在話下,生安兒的時候,涓生當夜至,直到第二天才到醫院來看我,陣痛時還不是一個人熬著。

就算我現在有司機有傭人,事前也花過一片心血,也是我應該得到的,況且涓生現在也不是百萬富翁,剛向銀行貸款創業……

而他不要我了。

他簡簡單單、清爽磊落地跟我說:“子君,我要同你離婚。”然後就收拾好皮?行李,提起來,開門就走掉了。

他搬去同她住。

十多年的夫妻,恩愛情義,就此一筆勾銷。

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看別人離離合合,習以為常,但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

安兒推我一下,“媽媽,你說話呀。”她的聲音有點驚恐。

我回過神來。我的女兒才十二歲,兒子才八歲,我以後的日子適應麼,叫我怎麼過?我如墜下無底深淵,身體飄飄蕩蕩,七魂三魄悠悠,無主孤魂似的空洞洞。

忽然我想起,四點半了,平兒呢,他哪里去了?怎麼沒放學回來。

“平兒呢?”我顫聲問道。“平兒到奶奶家去玩。”安兒答道。

“呵。”我應了一聲。

潤生連女兒跟兒子都不要了。

他多麼疼這兩個孩子,那時親自替嬰孩換尿布,他怎麼會舍得骨肉分離。

一切一切因素加在一起,涓生離開這個家庭是不可能的事,他不至于糊塗到這個地步。

他只是嚇我的,我得罪了他,約好了陪他吃午飯又跑去見唐晶,他生氣了,故此來這麼一招,一定是這樣的。


但隨即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有這樣的事,只因我沒陪他吃午飯?

我慢慢明白過來,涓生變心了,我那好丈夫已經投入別人的懷抱,一切已經成過去,從此他再也不關心我的喜怒哀樂。他看不到遙遠的眼淚。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今天與昨天沒有什麼兩樣,是一個陽光普照的冬日。快聖誕了,但是南國的冬天往往只能加一件毛衣,令人啼笑皆非。

今天我還興致勃勃地出去吃飯聊天購物,回到家米,已經成了棄婦。

太快了,涓生連一次警告也不給我,就算他不滿我,也應該告訴一聲,好讓我改造。

他竟說走就走,連地址電話都沒留一個,如此戲劇化,提起箱子就跑掉。

我罪不至此,他不能這樣對我。

彷徨慌張之後,跟著來的是憤怒了。

我要與他說個明白,我不能死不瞑目。

我“霍”地站起來。

安兒跑去開門,是康晶來了。

“什麼事?安兒,”唐晶安慰她,“別怕,有我一到,百病消散,你母親最聽我的。”

“唐晶。”我悲苦地看著她。

“子君,你怎麼面如死灰?”她驚問,“剛才不還是好好的?”

“唐晶,涓生收拾行李走了,他決定與我離婚。”

“你先坐下,”唐晶鎮靜地說,“慢慢說。”她聽了這消息絲毫不感意外。

我瞪著她,“是那個電影明星辜玲玲。”

唐晶點點頭。

“你早知道了?”我絕望地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唐晶靜靜地說:“子君,真的幾乎每人都知道,史涓生與辜玲玲早在一年前就認識,出雙入對也不止大半年,怎麼就你一人蒙在鼓里?”

我如墮入冰窖里似的。

“人人只當你心里明它,故意忍耐不出聲,變本加厲地買最貴的衣料來發泄。老實說,潤生跟我不止一次談論過這問題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嗯?”我扭著唐晶不放,“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唐品將我按在椅子里,“以你這樣的性格,早知也無用,一樣的手足無措。”

我怔怔地落下淚來。

“……我沒有做錯什麼呀。”我說。

唐晶歎口氣,老實不客氣地說:“錯是一定有的,世上有幾個人願意認錯呢?自然都是挑別人不對。”

唐晶說:“跳探戈需要兩個人,不見得全是史涓生的不是。”

“你……唐晶,你竟不幫——”

“我當然幫你,就是為了要幫你,所以才要你認清事實真相,你的生命長得很,沒有人為離婚而死,你還要為將來的日子打算。”

我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離婚?誰說我要離婚?不不,我決不離婚。”

安兒含淚看著我。

唐晶說:“安兒,你回房去,這里有我。”

我哭道:“你們都是欺侮我的,我今年都三十三歲了,離了婚你叫我往哪里去?我無論如何不離婚。”

我伏在唐晶的肩膀上痛哭起來。

唐晶不出聲,任由我哭。

隔了很久很久,她說:“恐怕你不肯離婚,也沒有用呢。”

我抹干眼淚,天已經黑了。

我問唐晶,“涓生就這樣,永遠不回來了?以後的日子我怎麼過?就這麼一個人哭著等天黑?”

太可怕了,一天又一天,我沉寂地坐在這里,盼望他回心轉意,太可怕了。

這令我想起多年之前,當我還是個小學生,因故留堂,偌大的課室里只有我同老師兩個人,天色漸漸黑下來,我伏在書桌抄寫著一百遍“我不再亂扔廢紙”,想哭又哭不出來,又氣又急,喉嚨里像塞滿了砂石似的。

從那時開始,我對黃昏便存有恐懼症,下了課或下了班總是匆匆趕回家,直到結了婚,孩子出世後,一切才淡忘。


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

自從結婚以來,我還未曾試過獨眠,涓生去美國開三天會議也要帶著我。

唐晶在那邊吩咐傭人做雞湯面,我看著空洞的客廳,開始承認這是個事實,涓生離開我了,他活得很好很健康,但他的心已變。

此一時也被一時也,涓生以前說過的話都煙消云散,算不得數,從今以後,他要另覓新生,而我,我必須要在這個瓦礫場里活下去。

我重重吞了一日誕沫。

我會活得下去嗎?

生命中沒有涓生,這一大片空白,如何填補?

我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女人,我不比唐晶,管著手下三十多個人,她一顰一笑都舉足輕重,領了月薪愛怎麼花就怎麼花,我多年來依靠涓生,自己根本站不起來。

唐晶喚我,“子君,過來吃點東西。萍姐,開亮所有的燈,我最討厭黑燈瞎火。”

我坐到飯桌前。

唐晶拍拍我的肩膀.“子君,你不會令我失望,你的勇氣回來了.是不是?在大學時你是我們之間最倔強的,為了試卷分數錯誤吵到系主任那里去,記得嗎?一切要理智沉著地應付,我也懂得說時容易做時難,但你是個大學生,你的本事只不過擱下生疏了.你與一般無知婦孺不同,子君……”她忽然有點哽咽。

我轉頭叫安兒,“安兒,過來吃飯。”

安兒看我一眼,取起筷子,撥了兩下面,又放下筷子。

“打個電話催平兒回來。”我說,“明天他還要上學,到奶奶家就玩瘋了,功課也不知做了沒有。”

安兒答:“是。”

我麻木著心,麻木著面孔,低著頭吃面。

唐晶咳嗽一聲,“要不要我今天睡在這里?”

我低聲說:“不用,你陪不了一百個晚上,我要你幫忙的地方很多,但並不是今晚。”

“好。”她點點頭,“好。”

安兒回來說:“媽媽,司機現在接平兒回來。”

我對安兒說:“你爸爸走了。”

“我知道。”她不屑地說。

“答應媽媽,無論發生什麼,你照樣乖乖地上學,知道沒有?”我說。

安兒點點頭,“你呢,”她問我,“媽媽,你會不會好好地做媽媽?”

我呆一呆,緩緩地伸手掠一掠頭發,“我會的。”

安兒露出一絲微笑。

唐晶說:“安兒乖孩子,做功課休息,這里沒你的事了。”

“我們——仍然住這里嗎?”安兒猶疑地問。

“是的,”唐晶代我說,“一切都照常,只是爸爸不會每天回來,他也許一星期回來兩三次。”

安兒再看我一眼,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對唐晶說:“明天我會找涓生出來商討細節。”我疲倦地坐下來,“你回去吧,唐晶,謝謝你。”

唐品欲言又止。

我等她開門。

唐晶終于說:“子君,你明明是一個識大體有智慧的女人,為什麼在涓生面前,尤其是最近這幾年,處處表現得像一個無知的小女人?”

我看著她,不知從何說起。

隔了一會兒我說:“唐晶,我跟你講過,做太太也不好做,你總不相信,我們在老板面前,何嘗不是隨他搓圓扁,丈夫要我笨,我只好笨。”

唐晶搖搖頭,表示不明白,她取起手袋想走,又不放心,她看著我。

“你怕我做傻事,會自殺?”我問。

她歎一口氣,“我明天來看你。”

我說:“好的。”

阿萍送走了她。

我一個人坐在客廳中,過了很久,才去淋浴,在蓮蓬頭下,脖子像僵了似的,不易轉動。


我有我的責任,我不能因此崩潰下來,我還有平安兩兒,他們仍然需要我。

水籠頭開得太熱了,渾身皮膚淋得粉紅色,我卻有種額外潔淨的感覺,換上睡衣,平兒被司機接了回家。

我不動聲色,叫美姬替他整理書包及服侍他睡覺。

平兒臨睡之前總要與我說話。

“媽媽,讓我們溫存一會兒。”他會說。

胖胖的腦袋藏在我身上起碼三十分鍾,睜著圓圓的眼睛告訴我,今天學校里發生了什麼大事,誰的校服不乾淨,誰的筆記忘了帶。

今天我對平兒心不在焉。我在檢討自己。

安兒說得對,我是偏心,對平兒,我真的整顆心交了給他。這孩子對我一笑,我渾身就溶解下來。我不是不愛女兒,卻一是一,二是二。

這一切在安兒眼中,是很不公平的吧?以前我就是沒想到過。

平兒的出生對我來說太重要,我對母親說:“若他不是個男孩,真不知要生到幾時去。”因此他成了我的命根。

涓生是個獨子。

但是平兒並沒有為我們的婚姻帶來太久的幸福。

我看到平兒入睡,才拖著勞累的身子入房。

電話鈴響了。

我取起話筒。

是涓生。

他似乎有點哽咽,“孩子們睡了嗎?”他還有點良知。

我答:“睡了。”

“子君,我對不起你。”他說,“但是我不能放棄愛情,子君,我以前愛過你,現在我愛上了別人,我不得不離你而去,求你原諒我。”

不知怎地,我聽了涓生這種話,只覺啼笑皆非,這是什麼話?這是九流文藝言情小說中男主角的對白,這種淺薄肉麻的話他是怎麼說得出口的,史涓生,你是堂堂一個西醫,史涓生,你瘋了。

我只覺得我並不認識這個滑稽荒謬的男人,所以竟沒有表現得失態來。

我靜靜問:“你戀愛了,所以要全心全意地拋妻離子地去追求個人的享樂,婚姻對你只是一種束縛,可是這樣?”

他在那邊沉默了很久,然後說:“子君,我實在迫不得已,子君,她叫我離婚——”

我長長歎息一聲。

“你就這樣一走了之?還有很多事要解決的呢。”我說,“孩子們呢?兩人名下的財產呢?你就這樣不回來了?”

“我們,我們明天在嘉麗咖啡廳見面。”

我喝一聲:“誰跟你扮演電影劇情。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你愛來不來的,你要演戲,別找我做配角。”我摔下話筒。

我發覺自己氣得瑟瑟發抖。

涓生一向體弱,拿不定主意,買層公寓都被經紀欺侮,一向由我撐腰,日子久了,我活脫脫便是個凶婆子,他是老好人。

好了,現在他另外找到為他出頭的人了,不需要我了。

我坐在床邊,對著床頭燈,作不了聲,偌大一張床,怎麼題呢?

我根本沒有獨個兒睡過一張床,兒時與母親擠著睡,子群出生便與子群睡,嫁到史家名正言順與丈夫睡。開始時涓生有鼻鼾,我失眠,現在聽不到他那種有節奏的呼嚕呼嚕,我反而睡不著。

天下的棄婦不止我一個人,她們都是孤枕獨眠,還有似唐晶般的單身女子,她也不見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亂扯個男人回來伴眠,我絕望地想,我總得習慣下來。

我害怕,一只石英鬧鍾嗒嗒地響,我喉頭干涸,無法成眠,家中一向沒有安眠藥,涓生從不贊成將藥帶回家來。

正在這時候,房門被輕輕推開。

我問:“誰?”

“媽媽,是我,我睡不著。”是安兒。

我說:“過來跟媽媽睡。”

“媽媽,”她鑽進被窩,“媽媽,以後我們會怎麼樣?”

我聽見自己堅定地說:“不怎麼樣,照以前一樣的生活。快睡吧,明天還要上學。”

安兒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