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我緩緩走到睡房,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合上眼睛,擠出酸澀的眼淚。

替我找一層小公寓,替我裝修妥當,叫我搬出去……我意識漸漸模糊,墮入夢中。

夢中我見到了史涓生與他的新歡辜玲玲,那女人長得一副傳統中所謂克夫相:高顴骨、吊梢眼、薄而大的嘴巴自一只耳朵拉到另一只耳朵,嘴角尚有一粒風騷痣,穿著低領衣裳,露出一排胸骨,正在獰笑呢。

我心如刀割,自夢中驚醒,睜開眼,見阿萍站在我面前。

“太太,老太太來了。”

“喚她進來吧。”我說。

“喝碗肉湯,暖暖身子,天氣冷。”阿萍說道。

我本來想推開碗,後來一轉念,想到夢中那女人的猙獰相:嗯,有人巴不得我死,我怎麼瞑目?一手抄起碗,喝得干乾淨淨,嗆咳起來。

母親的聲音在身邊響起,“當心當心。”

我看她,她也似憔悴了很多,坐在床沿,低著頭,握緊著雙手,頻頻歎氣。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喃喃說,“你大嫂拍碎嘴巴,一傳傳到她娘家那邊去,不知道會說什麼話,叫我抬不起頭來。”

我呆視母親,我遭遇了這等大事,她不能幫我倒也罷了,反而責怪起我來,因為我礙著她的面子?

太荒謬了,同樣的事如果發生在安兒身上,我做夢也不會想到要責怪她,可是我這個母親……難在我一直以來,連自己母親的真面目也都還是第一次看清楚?

子君,你大糊塗了。

只聽得她又說下去:“……你們這些時髦女人,動不動說離婚,高了婚還有人要嗎?人家放著黃花到女不理,來娶你這兩子之母,瘋了?忍得一時且一時,我何嘗不忍足你父親四十年,涓生跟你提出離婚兩字,你只裝聾作啞,照樣有吃有住,千萬不要搬出去……”

我瞪著她。

她繼續嚕蘇:“——男人誰不風流?誰叫你缺少一根柄?否則一樣有老婆服侍你——”

我打斷她,“母親,你不明白,是涓生不要我,他要同我離婚。”

“你纏牢他呀,”母親忽然凶霸霸地說,“你為什麼不纏牢地?你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嘿?”

我靜了一會兒。

每個人都變了,除了唐晶,每個人都除下面具,露出原形,我受不了,我站起來,“媽,你回去吧,我再也沒精神了。”

“唉,你要後悔的。”她猶自在那里說,“我早警告過你,是你勿要聽,我還出去打牌不打?見了人怎麼說呢。”

對,子群說得對,母親此刻覺得我塌了台,伊要忙不迭地出門去通告諸親人:我勸過她,是她不聽,她自己不好,像她那般的女兒,不用你們來動手,我先拿她來下氣,諸位,現在她與我毫無關系了。

我竟不知道母親有這一副嘴臉,我詫異地看著老媽,怎麼搞的,一向她都是低聲下氣,小心翼翼的,難道她的演技也這麼好?

我大聲說:“阿萍,送老太太走。”

阿萍很氣憤,這個忠心的傭人一個上午也已經受夠。

送走老太太,她回到我跟前來,站在我面前,忽然“嗚嗚”哭泣,像個小孩,用被肥皂水浸紅的手擦眼睛。

我歎口氣,“哭什麼?我還沒死呢。”

心想,可以死了倒也好,人生三十非為夭。

“太太,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先生又沒說要趕你走,他求你留下來還來不及呢,你照樣照顧兩個孩子。”

“唉呀,太太,美姬說什麼我又聽不懂,我不想做了。”

我看牢阿萍,原來我的地位還不如她,原來自力更生,靠雙手勞動有這等好處:她可以隨時轉工,越來越有價值,越來越吃香,我,我走到什麼地方去?

我長長地歎口氣,拉開衣櫃,本來想收拾幾件衣裳到娘家去住兩天,看樣子要絕了這個念頭才行,母親那邊是絕對不會收容我的了,而我真想離?這個家好好清醒一下,這樣子哭完吵,吵完又哭,實在不是辦法。

唐晶,不知唐晶是否會收容我?

我跟阿萍說:“我要出去住數日,拜托你,好好替我照顧孩子。”

“唉呀,弟弟見不到你,一下子就哭了。”阿萍說。


想到平兒那圓圓的臉蛋,心里酸痛。

我說:“他母親自身難保,哪顧得了他?”

我取出行李箱,滿櫃的衣服,不知收拾哪一件才好。電視劇中離家出走的女人永遠知道她們該帶什麼衣服,大把大把地塞進箱子,拾起就走,非常瀟灑淒豔,而我手足無措。

我拿起手袋,披件外套,就外出找唐晶去。

她的寫字樓我去過,我看看手表,早上十一點三刻。趕快,不然她就出去吃午餐了。

我叫車子趕到她的公司,後生帶我進去,每個都如火如荼地工作,打字機“啪啪”聲,電話鈴不住響,女孩子們穿戴整齊,在室內走路都匆匆忙忙地作小跑步。

我一個人腫著眼泡蒼白了臉站在大堂中央,與現實完全脫節。

我像是上一個世紀的怨婦走錯了時光隧道。

唐晶迎上來,“子君。”

我眼光像遇溺的人找到了浮泡。

“過來,過來。”她把我拉進她的私人辦公室,關上門,“你怎麼樣了?”

“我有話跟你說。”

“我馬上要開會。”她看看表,“只有十分鍾。”

“我要搬出來住兩天,”我提起勇氣,“你願意收留我否?”

她說:“子君,這個關口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決問題。”

“我要找個清靜的地方。”

她取出手袋,掏出一串鎖匙,交我手中,“假如你認為因此可以解決問題,為什麼不?”

“謝謝你。”我感激地說。

“我家很淒清,”她補一句,“但相當舒服,你也不用帶什麼過來,一切應用的東西都現成。”

女秘書推門進來,“唐小姐,等你一個人呢,一號會議室。”

“來了,來了。”

唐晶臨走,拍拍我的肩膀。

我沒有立即離開,緩緩打量她的辦公室。

-百尺多點的房間在中環的租值已經很可觀了。寫字台頗大,堆滿了文件,一大束筆、打字機、茶杯,另一角的茶幾上堆滿雜志,外套與手袋就扔在一邊。

我替她抬起外套,一看牌子,還是華倫天織的呢,為她掛起。

上班的女人也就像男人一樣,需要婢妾服侍。

這份工作不簡單,唐晶真能干,到底是怎麼去應付的?

白色的牆壁上懸著四個斗大的隸書:“難得糊塗。”

她老板看了不知有何感想。

椅子底下有一雙軟底繡花鞋,大概貪舒服的時候換上它。

以前我並沒有來過唐晶的辦公室,今天有種溫馨與安全感,坐下來竟不大想離開。

這是屬于她的天地,是她赤手空拳,咬緊牙關,爭取回來的,牢不可破,她多年來付出的力氣得到了報酬。

空氣間彌漫著唐晶的香水味,多年來她用的都是“哉”。她一向花費,坐大堂擠在打字員身邊的時候,她也用“哉”。成功的人一早就顯露不凡,抑或每個人都有點特色,而成功以後這種特色便受人傳頌?

我認識唐晶那一年,大家只有七八歲,念小學一年級。我們是同一間小中大學的同學,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人家說情比姐妹,看樣子直情勝過姐妹多多。

我終于離開那間寫字樓,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誰也沒有向我投來過一眼半眼。

這些人對社會多多少少都有一點貢獻,不比我……

唐晶也時時到城中燒臘店買又燒飯。


我扶著起床,往事一幕幕如煙般在眼前轉過。

“唐晶!”我悲從中來。

“別哭別哭,天大的事,吃飽再說。”

我哽咽地看著她。

“我也受夠了,”她伸個懶腰歎口氣,“不如我們兩個人齊齊到外國的小鎮做女侍去,過其甯靜的生活。”

唐晶的臉比早上憔悴得多,化妝剝落,頭發也亂了,然而卻有一種懶洋洋的性感。

毫無疑問,追求唐晶的人應該尚有很多,她至少還是唐小姐。

“你?”我黯然說,“你何必逃避?身居要職,每天到公司去對伙計發號施令……”

“你錯了,每天我到公司等老板對我呼來喝去是真,什麼價計,我就是人家的伙計。”

“我不相信。”

“咄!”

我們簡單地解決一餐。

我不置信地問:“怎麼電話鈴不響?沒有人持著玫瑰花來約你去跳舞吃飯?”

唐晶既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我且不與你討論這個,切身的事更重要。我問你,你打算怎麼辦?”

“我打算見一見那個辜玲玲。”

“奇怪,都想見一見丈夫的新歡。也罷,算是正常舉止。”

“別再對我貧嘴了,我在子群那里已經受夠。”

“請你不要將我與令妹相提並論好不好?你難道看不出我們之間有很大的差距?”

“見過辜玲玲,我才決定是否離婚。”我說。

我歉意地低著頭,我還是令唐晶失望了。

她期望我一言不合,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而我卻窩窩囊囊地妥協著。

“有沒有聽過關于涓生與她的……事?”我問。

“聽過一些。”

“譬如——?”

“譬如她雙手忙著搓麻將,就把坐在身邊的史醫生的手拉過來,夾在她大腿當中。”唐晶皺皺眉頭,下評語,“真低級趣味,像街上賣笑女與水兵調情的手腕。”

我呆呆地聽著。涓生看女人搓麻將?他是最恨人打牌的。我不明白。他是那麼害羞的一個人,親戚問起他當年的戀愛史,他亦會臉紅,我不明白他怎麼肯當眾演出那麼肉麻的鏡頭。

我用手支撐著頭。

我問唐晶:“涓生有沒有對你說我的不是?”

唐晶笑笑,“這些你可以置之不理,如果你想見辜玲玲,我倒可以替你安排。”

“你怎麼個安排法?”我問。

“通過涓生不就得了。”

我垂下頭,無話可說。

到現在我才明白“心如刀割”這四個字的含義。

我在唐晶的公寓躲了一夜,晚上我睡她家的長沙發。唐晶在九點多就酣睡,沒法了,一整天在外頭撲來撲去,晚上也難怪一碰到床就崩潰。而我卻睜著眼睛無法成寐,頻頻上洗手間,一合上眼就聽見平兒的哭聲。

倚賴丈夫太久;,一旦失去他,不曉得怎麼辦才好。

好不容易挨到六點多,我起來做咖啡喝,唐晶的鬧鍾也響了。


這麼早就起床,也真辛苦。

她漱口洗臉換衣服,扭開無線電聽新聞,大概獨居慣了,早上沒有跟人說話的習慣。

我把咖啡遞給她。

她攤開早報,讀一會兒,忽然拍起頭來說:“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長歎一聲。

我原本愁容滿臉,此刻倒被她引得笑起來。

我問:“你有什麼愁?”

她白我一眼,“無知婦孺。”抓起外套上班去。

我到小小的露台去看她,她鑽進日本房車,小車子趣怪地緩緩開出,她又出門去度過有意義的一日了。

我收拾桌上的杯碟,搬入廚房,忍不住撥電話回家。

阿萍來應電話的聲音竟是焦急與慌忙的:“太太,你在哪里?快回來吧,弟弟哭著鬧呢。”

我鼻子一酸。

“奶奶與老爺都趕來了,正在罵先生。”阿萍報告。

他們罵涓生?我倒是一陣感動,平日我與這一對老人並不太投機,沒想到他們倒有點正義感。

“太太,你先回來再說吧。”阿萍說。

電話被別人接過,“子君?”是涓生的母親。

“是。”

“我正罵涓生呢,把好好一個家庭弄得雞犬不甯,離什麼婚?我與他爹絕不答應他跟那種女明星混。你先回來再說,我給你撐腰。”

我飲泣,“他不要我了呢。”

“哪由得他說?他不要你,我們要你,你不走,他好轟你走不成?他現在發瘋,你不要同他一般見識,你不看我們兩老面上,也看孩子面上,弟弟直哭了一夜,今天不肯上學。”

“我,我馬上來。”

“我們等你。”她掛上電話。

我一顆冷卻的心又漸漸熱了,明知于事無補,但到底有人同情我,沒想到會是兩老。

平日我也沒有怎麼孝順他們……

我連忙換了昨日的衣服回家去。

還沒進門就聽見平兒的哭聲,這孩子自小愛哭,聲震屋瓦,足可以退賊。

美姬替我開了門,我連忙叫,“弟弟,弟弟。”

平兒見是我,連忙晃著大頭撲到我懷中,號啕大哭起來,我見兒子這樣傷心,也忍不住哭。

涓生的父親向他厲聲喝道:“你自己看看這個場面,你越活越回去了!”

涓生低著頭,不敢言語。

“我不想多說,你自己有個分寸才是。”他母親歎息,“體外頭那個女人又不是十七八歲的青春少女,何以放不開手,那一般是兩子之母,離婚婦人,年紀只怕比子君還大。涓生,你上她當了。”

涓生卻一點也沒有上當的感覺,他漲紅著一張臉,只是不出聲。

涓生母親說:“現在你老婆已經回來,你好自為之。”

他們誤會了,他們以為涓生與我吵嘴,只要老人家出馬鎮壓幾句便可以解決問題。

果然兩老才踏出大門,涓生便指著我說:“你把我曆代祖宗的牌位請出來也無用!”他轉頭也想走。

我惡向膽邊生,大喝一聲:“站住!”

他轉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