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離婚後我們“正式”第一次見面。我有機會細細打量他。

史涓生胖得太多,腰上多圈肉,何止十磅八磅。

我笑他:“這是什麼?小型救生圈?當心除不下來。”

他也笑笑,取出小盒子,擱桌子上,這便是我的生日禮物了,一看就知道是首飾。

“現在看可以嗎?”我欣喜地問道。

他點點頭。

我拆開花紙,打開盒子,是一副耳環,祖母綠約有一卡拉大小,透著蟬翼,十分名貴。我連忙戴上,“涓生,何必花這個錢?”一邊轉頭給他看,“怎麼樣?還好看吧?”

他怔怔地看我,忽然臉紅。

到底十多年的夫妻,離了婚再見面,那股熟悉的味道也顧不得事過情遷,就露出來,一派老夫老妻的樣子。

他說:“子君,你瘦了。”

“得多謝我那個洋老板,事事折磨我,害我沒有一覺好睡,以前節食節不掉的脂肪,現在一下子全失蹤,可謂失去毫不費功夫。”

“你現在像我當初認識你的模樣。”涓生忽然說。

“哪有這種可能?二十年啊。”我摸摸頭發,“頭發都快白了。”

“瞎說,我相信尚有許多追求你的人。”

我改變話題:“我日日思念安兒,說也奇怪,她在香港時我們的關系反而欠佳。”

“兩個孩子現在都親近你。”他低聲說。

“你的生活尚可?診所賺錢吧?”我說。

“對,子君,我打算替你把房子的余款付掉。”

我的心頭一熱,不是那筆錢,而是我對他絕無僅有的一點恨意也因為這句話消除,反而惆悵。

“你方便?”我問,“我自己可以張羅。”

他慚愧地轉過頭,“你一個女人,沒腳蟹似,到哪兒去張羅?”

“我再不行也已經挨過大半年。”

“不,我決定替你把房于付清,你若不愛看老板的面色,可以找小生意來做。”

我微笑,“我不會做生意。”

“你看起來年輕得多,子君。”涓生忽然說。

“什麼?”我奇問,“我年輕?涓生,這一年來,我幾乎沒挨出癆病來。”

“不,不是容貌,我是指你整個人外型的改變,你仿佛年輕活躍了。”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我連新衣服都沒添一件,心境也不十分好,老實說,我蒼老得多,我學會假笑,笑得那麼逼真,簡直連我自己也分不出真偽,假得完全發自內心。涓生,你想想,多麼可怕,紅樓夢里說的‘假作真時真亦假’,是不是就這個意思?我不但會假笑,還懂得假的嗚呼噫唏,全自動化地在適當的時間作出配合的表情。涓生,我落泊得很,你怎麼反說我年輕?”

涓生一邊聽一邊笑,笑出眼淚來。

我自己也覺得十分有趣,沒想到半途出家的一個人,在大染缸中混,成績驕人,子君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子君,現在的子君修練得有點眉目矣。

涓生的眼淚卻無法阻止,也不是汩汩而下,而是眼角不住潤濕,他一直用一方手帕在眼角印著印著,像個老太太。

我忽然覺得他婆媽。

他在我面前數度流淚,不一定是因為同情我的遭遇,依照我的推測,許是他目前的生活有點不愉快。但凡人都會學乖,想到涓生緊逼我去簽字離婚的狠勁,我心寒地與他之間劃出一條溝,只是淡淡地抿著嘴,笑我那真假不分的笑。

過很久,涓生說:“我打算再婚。”

那是必然的,那女人志在再婚,否則何必經此一役。

我點點頭。

“我覺得一切都很多余,離婚再婚,”涓生嘲弄地說,“換湯不換藥,有幾次早上起來,幾乎叫錯身邊人為‘子君’……”

我聽著耳朵非常刺痛,看看表,與他約定時間去接安兒,便堅持這頓下午茶已經結束。

涓生要送我,我即時拒絕,走到街上,一馬路人頭湧湧,人像旅鼠似的整群成堆地向碼頭、車站湧過去湧過去……

到碼頭天已經深黑,腰有點酸痛,只想小輪船快快來接載我過海,到了彼岸的家,淋淋熱水浴,也似做神仙。

搖搖晃晃過甲板,爭先恐後上船,一個空位上放有文件信封,我欲將它移開坐下,旁邊的一個中年男人連忙說:“有人。”


我坐下,對他說:“公共交通工具,不得留位。”況且別的地方已沒有空位。

他衣冠楚楚居然同我爭,“可是我的朋友明明馬上要來了,你為什麼不坐別的地方?”

我頓時冒火,“我後面也跟著十多個姨媽姑爹,你肯不肯讓位給他們?公共交通工具的座位,先到先得,我何嘗不是付兩元的船資?”

那男人猶自說:“你這女人不講理。”

“我不講理?虧你還穿西裝,”我罵,“你再出聲,我叫全船的人來評理。”

爛佬還怕潑婦,他頓時不出聲,其他的船客紛紛低頭作事不關己狀,我一屁股坐在那里不動,雄糾糾氣昂昂的模樣,不知道這種勇氣從什麼地方來,又會跑到什麼地方去。

船到岸,我急急回家。

泡杯熱茶,深深覺得自己真的淪落,與這種販夫走卒有何可爭?但也覺得安慰,至少我已學會如何保護自己。

腳還沒伸長,門鈴響。

我非常不願意地去應門,門外站的是陳總達。

我心中一陣詫異。是他,我都忘了這個人。

我不大願意打開鐵閘,只在門後問他:“老陳,有什麼事?時間不早了呢。”

“可以進來喝杯茶嗎?”

想到他一向待我不錯,一心軟就想開門,但又立刻醒覺到“請客容易送客難”,放了這麼個男人進來,他往我沙發上一躺,我推他不動,又抬他不走,豈非是大大的麻煩?我警惕地看著他,險些兒要拍胸口壓驚,原來老陳雙顆紅彤彤,分明是喝過酒來,這門是無論如何開不得的。

我溫和地說:“老陳,改天我們吃中飯,今天你請回吧,我累得很。”

“子君,你開開門,我非常苦悶,我有話同你說。”

“你請速速離開,”我也不客氣起來,“叫鄰居看著成何體統!”我大力關上門。

他猶自在大力按鈴,一邊用淒厲的聲音叫道:“子君,我需要你的安慰,只有你明白我,開門呀,開門呀!”

我再度拉開門,警告他:“老陳,別借酒裝瘋,我限你三分鍾內離開此地,否則我報警。”

他呆住。

我再關上門,他就沒有聲音了。

醉?

我感歎地想,他才沒醉,從此我們的友情一筆勾銷,談也不談。

剝下面具,原來陳總達也不過想在離婚婦人身上撈一把便宜。

我沒話可說。

安兒抵步那日,我提早一小時到飛機場等她。

可以理解的興奮。飛機出乎意外的准時。稍後,涓生也來了。

我不太想開口說話,抬著頭一心一意等安兒出來。加拿大航空公司七O三的乘客幾乎走光了,還不見安兒,我大急。

問涓生,“她人呢?搭客名單上明明有史安兒這個人。”

涓生也有點失措。

正在這時,一個穿紅T恤的妙齡少女奔過來:“媽媽?”

我轉頭:“安兒?”我不相信眼睛。

“果然是媽媽。媽媽,你變得太年輕,太漂亮了。”她嚷著前來吻我。

我根本沒把她認出來,她高了半個頭,身材豐滿,一把長發梳著馬尾,牛仔褲緊緊包在腿上,額角勒一條彩帶,面頰似蘋果般,多麼甜美多麼俏麗,少女的芬芳逼人而來,她完全成熟了,才十三歲哪。

我又悲又喜,“安兒,我不認得你了。”她爽朗地大笑。但安兒對她的父親視若無睹。

她說:“媽媽,你一定要收留我在你家住,你信上一直形容新家多麼好……”

我勝利地向涓生投去一眼。我與安兒緊握著手回家,涓生上來喝杯茶,見沒人留他,只好離開。

他走後我們母女也故意不提他。

安兒完全像大人一般,問及我日常生活上許多細節,特別是“有沒有人追你?”

“沒有,”我說,“有也看不見,一生結婚一次已經足夠,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我打算學習做個獨立女性。”


“媽媽,現在你又開朗又活潑。”安兒說。

“是嗎?”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面孔。

“你年輕得多了。”安兒的聲音是由衷的,“媽媽,這次見到你,我完全放心,你沒有令我失望。”

我苦笑。

“媽媽,如果有機會,你不妨再戀愛結婚呵。”

“去你的。”我忽然漲紅臉,“我還戀愛呢,倒是你,戀愛的時候睜大雙眼把對象看清楚。”

“你難道沒有異性朋友?即使不追求春天,也應該尋找歸宿呀。”她談話中心還是圍繞著這個問題團團轉。

“男朋友是有的,”我被逼承認,“但只是很普通的朋友。”我像女明星接受訪問般答。

“有可能性的多不多?”安兒伸長脖子問。

安兒的長發厚且密,天然的波浪正像我,我摸摸她的頭,好一個小美人,我心欣喜,雖然生命是一個幻覺,但孩子此刻給我的溫馨是十足的。

下午我與安兒回家見平兒。

血脈中的親情激發平兒這個木知木黨的小男孩,他傻呼呼地扭住安兒,“姐姐,姐姐”叫個不停,然後與她躲到房內去看最新的圖書。

事後安兒訝異地跟我說:“弟弟會讀小說了。”

我不覺稀奇:“他本來就認得很多字,漫畫里的對白一清二楚,這孩子的智力不平衡,功課尚可,可是生活方面一竅不通,一次去參加運動會,八點鍾也沒回到家,原來是迷路了。”

“可是他現在讀的是科幻小說呢,一個叫衛理斯的人寫的。”安兒掩不住驚奇。

“衛斯理”我更正,“這個人的小說非常迷幻美麗,那套書是我的財產,看畢便送給弟弟,弟弟其實一知半解,但是已經獲得個中滋味。”

“媽媽,你現在太可愛了。”安兒驚呼。

安兒說:“任何男人都會愛上你,你又風趣又爽快,多麼摩登。”

“嗄,這都是看衛斯理的好處?”我笑,“我還看紅樓夢呢。”

安兒扭一下手指,發出“啪”的一聲,“紅樓夢使我想起唐晶阿姨,她好嗎?”

“好得不得了。”

“結婚沒有?”

“你腦子里怎麼充滿月老情意結?”我怪叫,“你才十三歲哪。”

“十三歲半,我已不是兒童。”她挺一挺胸膛。

真服她了。

有安兒在身邊,就等于時時注射強心劑,我的精神大振,一切煩惱權且拋到腦後,怕只怕她假期完畢,走的時候,我更加空虛。

我與安兒去探訪“師傅”張允信。

老張瞪著安兒問我:“這個有鮑蒂昔里臉蛋的少女是什麼人?”

我說:“我女兒。”

“女兒?”老張的下巴如脫臼一般。

安兒“咯咯”地笑。

“相貌是有點兒像,”老張的藝術家脾氣發作,“但是頂多做你的妹妹,子君,你別開我玩笑。”

“真是我女兒,”我也忍不住笑,“貨真價實。”

“我拒絕相信,我拒絕相信。”他掩耳朵大嚷。

安兒的評語是:“媽媽的新朋友真有趣。”

我們在張允信的家逗留整個下午,安兒對他很著迷。他花樣多,人又健談,取出白酒與面包芝士與我們做點心,安兒興奮地坐著讓他畫素描……

我竟躺在藤榻中睡著了。

“媽媽,你現在的生活多姿多采。”安兒稱贊我。

她沒有見到我蒼白的一面。

歸途中她嘰嘰呱呱地說要回母校聖祖安看看,又說要聯絡舊同學,到後來她問:“冷家清怎麼樣了?”


我淡然說:“我怎麼知道?”

安兒猶豫地說:“她不是跟我們爸爸住嗎?”

“我沒有過問這種事。”

“媽媽,你真瀟灑。”

“安兒,這幾天你簡直把你的母親抬舉成女性的模范。”我笑。

“是不是約好唐晶阿姨上我們家來?”安兒問。

“是的,你就快可以見到你的偶像。”我取笑。

“媽媽,”安兒沖口而出,“我現在的偶像是你。”

“什麼?把你的標准提高點,你母親只是個月收入數千的小職員。”

“不不不,不只這樣。你時髦、堅強、美麗、忍耐、寬恕……媽媽,你太偉大了。”她沖動地說。

我笑說:“天,不但是我,連這輛車子都快飄起來了。”

“媽媽,”她忽然醒覺,“你是幾時學會開車的?”

我詼諧地說。“在司機只肯聽新史太太的命令的時候。”

安兒不響了。

她開始領略到陽光後的陰影,或是黑云後的金邊,人生無常,怎麼辦呢,有什麼好說。

停好車上樓,母女倆原本預備淋個熱水浴就可以等唐晶來接我們上街,當我掏出鎖匙准備開門的時候,樓梯角落忽然轉出一個人影,我醒覺地往後退三步,立刻將安兒推開。

“誰?”我叱道。

“是我。”

“你?”我睜大眼睛,陳總達?

錯不了,胖胖的身型,油膩的頭發,皺折的西裝,如假包換的陳總達,他還有膽來見我。

“媽媽,這是誰?”安兒問。

我也奇問:“老陳,你在這兒等著干什麼?”

誰知在陳總達身後又再殺出一個人,“我也在這里!”凶神惡煞般。

我定一定神,那不是老陳的黃臉婆嗎?他們兩夫妻聯手來干嗎?

“有什麼事?”我問。

陳太惡狠狠地指到我鼻子上來,“什麼事?我沒問你,你倒問我?”

我被她罵得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陳總達在她身邊猥瑣地縮著。

我惱怒:“有話說清楚好不好?”

“我問你,”那位陳太大跳大叫,“昨天晚上我丈夫一夜未歸,是不是跟你這不要臉的女人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我不怒反笑,“他?跟我在一起?”

我轉頭看安兒,安兒上下打量陳總達一番,也笑出來。因為我們母女倆昨夜幾乎聊到天亮,我有人證,別人懷疑我,我才不擔心,但安兒必須知道我是清白的。

誰是聖女貞德?但挑人也不會瞎摸到老陳身上去吧?離了譜了。

“誰告訴你,你老公昨夜與我在一起?”我問。

真出乎意料之外,陳太指向老陳,“他自己招供的。”

我嚇一跳,莫名其妙,“老陳,你怎麼可以亂說話?我幾時跟你在一起?你冤枉人哪。”

“對不起,子君,對不起,”他可憐巴巴地說,“她逼得我太厲害,我才說謊,對不起。”原來是屈打成招。

“你毀壞我的名譽,老陳,你太過份了,走走走,你們兩個給我滾,少在我門口嚕蘇,不然我又要報警了。”

陳太猶自叫:“你們兩個莫做戲。”她作勢要撲上來打我。

誰知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之間有人竄出來接住她那肥短的手臂一巴掌揮過去,雖未打個正著,也揩著陳老太的臉,她頓時後退,惶恐地掩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