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知恁地,頓時有一股暖流流通他全身,他趨前去,溫柔地握住她的手.
南孫抬起頭來看著他,"真冷."她說.
"冷死人."章安仁說.
當日傍晚,小章把南孫帶回家去見父母.
伯父母很健談,看得出是勢利的,故此頗為喜歡南孫.
南孫跟著鎖鎖學來一點皮毛,買了大盒名貴手制巧克力送禮,上海人極重視這些細節,她受到特殊待遇.
小章帶她參觀家里,"這是我的房間,婚後你可以搬來住,"他開玩笑,"要是不滿意,我搬到你家也一樣,要不,叫雙方父母各投資一半,我們組織小家庭."
南孫但笑不語.
他們確實成了一對,南孫一直沒有其他男朋友.
鎖鎖在凱旋門路一號住了很久很久,初春才回來,她同李氏的關系,已經很公開,小報與一些雜志都渲染得很利害,聽說開會的時候,李氏把她帶在身邊,令一些年高德劭的董事非常不滿,頻頻抗議,怨聲載道.
每次讀到這種新聞,南孫總是大笑一場,樂不可支,覺得好友似一枝曼陀羅.
至于她自己,已立定主意要做一棵樹.
鎖鎖新家裝修完竣,南孫上去參觀,一桌一椅,燈飾窗簾,都是精心選購,甚至門上一到防盜鏈,都系出名門,別出心裁.
非常非常豪華瑰麗,年輕如鎖鎖這樣的女主人簡直擔當不起.
她穿著發白的粗布褲,舊襯衫,躺在織錦沙發上,鬈發幾乎垂到地上,臉容無聊,南孫趁這種強烈的對比替她拍下照片,許多刊物爭著采用.
鎖鎖看上去並不見得特別開心.
自水晶瓶子斟出琥珀色的酒,她緩緩呷飲.
樓下停著巨型房車,穿制服的司機侍侯.家中用著名廚,每天吃飯前研究菜單.
南孫卻懷念區家尾房黝暗中傳來的面包香.
她沒有同鎖鎖說起這些,也許她愛聽,也許她不愛,誰知道,她決定不冒這個險.
沒多久,南孫遇到生活中第一件棘手事.
系里來了一名新講師,女性,年紀比她的學生大不了多少,照南孫的看法,一瞧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燈:皮膚曬得黑黑,額角油油,單眼皮眼睛自有一股媚態,有種外國人最喜歡這種東方風味,加上她打扮另有一功,一時穿大襟寬身長袍,又一時系沙龍裙,引得大學里老中青三代不少洋人盡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但是她卻偏偏似看中了章安仁.
若說南孫是好吃果子,那是騙人的,她也是被寵壞了的孩子,別人的卷子交出去,拿個乙等,她向同學借來抄一遍,反而拿甲等,這其中有什麼巧妙,南孫自然不會公開,她有她的法子.
如今歐陽小姐偏偏是她的講師,那女人不把她放在眼內,量南孫也不敢動彈,公開地約章安仁課余去打網球.
南孫覺得一口氣難以下咽.
這樣下去,死忍死忍,難保不生癌.
而章安仁,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約他三次,他居然也肯去一次.
南孫含蓄地諷刺過他一次,他卻說:"總要敷衍敷衍,到底是老師."
"她不是你那一系的人."
"他們時常在一起通消息的,對了,你別多心,真奇怪,我與珍妮伊利莎白她們在一起玩,你又不鬧."她們是他的表姐妹.

章安仁不知道其中訣竅,這里面有別瞄頭的成分,年輕人最著緊這個.
南孫同鎖鎖說:"你看你看,我眼眉毛給人剃光光."
鎖鎖笑得前仰後合,"啊,蔣南孫,我實在愛你."
"你不知道,不是我小器,那女人掌握我的英國文學卷子,現在無論我寫什麼,丙減,人家抄我的功課,甲加,這樣下去,我升不了級."
"那麼,叫章安仁跟她回家."
"我不相信你!"
鎖鎖說:"她只是一個小小講師."
南孫心一動,她說得對.
"擒賊擒王."
一言提醒了南孫,歐陽的老板是羅布臣,羅布臣還有上司,這上司的鼎爺是系主任張良棟教授.
張良棟非常精明,系中每個學生都認得,特別是蔣南孫.
最後一次見面在禮堂,中文系邀請金庸來演講,各派各系的老師學生慕名而來,傾巢而出,擠得禮堂水泄不通,為免觸犯消防條例,一部分人只得站在門口聽,而不能看,南孫就是其中一名.
站累了,她往後靠,那人也大方地借出一邊臂膀,南孫手里拿著一套射雕,本來想叫講者簽名,現在恐怕要失望,怎麼擠得過人牆呢?
她歎一口氣.
這時她聽到身後有人說:"交給我."
南孫轉過頭去,才發覺那人是張良棟教授,她立時漲紅了臉,但把握機會,把書交給他.
他笑笑:"半小時後,在這里原位等你."
他向講台走去,學生認得是張教授,紛紛讓路.
南孫想:那個時候可以,為什麼現在不可以?
他已經那麼明顯地表露過好感.
半小時後演講結束,人群散去,南孫才等了一會兒,就看到張教授出來,她接過書,忙不迭翻到扉頁,看到她所崇拜的作家清癯的書法,還具有上款.
南孫歡呼,抬起頭.
她接觸到張良棟含蓄但相當熱烈的目光,不禁一呆,匆匆道謝,轉身離去.
只聽得鎖鎖笑;"想通了?"
南孫點點頭.
鎖鎖說:"我不大喜歡章安仁,我覺得你要在他手里吃虧."
南孫詫異,"你怕我應付不來?"
"不是小覷你,"鎖鎖說,"你與我不同,我……已經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