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暴風雨之前

一輛輛馬車,從街道上駛過.

那鮮衣怒馬的護衛騎士,那顏色形態各異,卻神秘而讓人敬畏的家族紋章,引得路邊行人一陣駐足,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馬車所去的方向,非常的統一.看起來,就像一群聞到了血腥味道的鯊魚.

"呸!"

亞特蘭中央廣場,一個背著大劍,傭兵打扮的青年,看著一輛屬于宰相唐納德一系的貴族的馬車駛過,狠狠的在地上啐了口唾沫.

"這幫該死的混蛋."

四周人群如潮.每一個看向離去馬車的目光,都是憤懣與無奈.

自從戰爭爆發之後,不知堂的公告欄,就成了關心戰事的民眾們的聚集地.無論是小商小販,傭兵騎士,乃至于紳士貴族,都聚集在這里,三個一群,五個一堆,打探著關于前線的消息.

相較于帝國正常的消息發布渠道,不知堂的消息傳遞速度更快.而且,在這里還能聽到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這些消息是真是假姑且不論,但聽一聽,總比心急如焚卻什麼都不知道好得多.

人群一旦聚集,有人說有人聽,許多憤憤不平的情緒就得以發泄.平常不敢說的話,也沒了禁忌.

就如同此刻,看著那些飛馳而過的貴族馬車,不光那青年啐上一口,人群中也早已是罵聲四起.

所有人都知道,這些貴族齊聚亞特蘭,是來向愛德華逼宮的.

自從知道了盧利安戰局糜爛之後,哪怕是最底層的平民也知道,這一回,愛德華一世恐怕是扛不過去了.

多年以來,這位皇帝陛下,就被宰相唐納德欺負得死死的.

帝國政閣官員,有一半都是唐納德的人.軍隊,經濟,統統都控制在他的手中.可謂一手遮天.

有很長一段時間,愛德華的旨意,甚至連皇權山也下不了.

就算傳到政閣,也跟廢紙差不多.就算一個小小的書記官也敢把旨意丟在一邊,只按唐納德說的辦.

不過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愛德華也從未倦怠過.更沒有破罐破摔,醉生夢死.帝國這些年來能夠在經濟上力壓其他兩大帝國,能夠讓許許多多普通平民和貴族們切實感受到生活水平的提高,他功不可沒.

民眾的心,是向著愛德華的.許多貴族,也是堅定的保皇派.

尤其是在戰爭爆發之後,正是皇室的號召,這個帝國才能勉強擰成一股繩,跟斐烈人抗衡,才能堅持到現在.

就連許多貴族私底下都承認,百年皇權,終究比唐納德這種人有向心力.而皇室一系的品格,能力,也比唐納德手下那些只知道撈錢,只知道盤剝的領主和將領要好得多.戰爭初期雙方截然不同的戰績,就是明證.

而自從艾蕾希婭公主入了聖女殿,愛德華陛下也抓住了這個機會努力振作.

眼看貴族們都已經達成了協議,眼看帝國新組建了三大軍團,就要跟斐烈人拼個你死我活.可誰也沒想到,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盧利安的局勢,忽然就以一種近乎崩潰的態勢,滑落了下去.

當初帝國貴族之所以信任愛德華,盧利安一場大捷,是相當關鍵的因素.而此刻盧利安糜爛成這樣,領主們自然也就對皇室真正的領導力有了質疑.

龍門防線被突破了,盧利安也爛了.索蘭皇室積弱已久,終究擔負不起領導索蘭貴族的責任.

這個時候,就算有人願意把最後的賭注依舊壓在愛德華的身上,等到此刻唐納德親臨亞特蘭,擺出逼宮的架勢,這份心思也就動搖了.

畢竟,索蘭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與其讓愛德華繼續在皇位上和唐納德內耗,倒不如干脆讓他放手.

"話是這麼說……."人群中,有人道,"可這幫家伙就沒想過,唐納德這種人,能夠跟斐烈人抗衡?"

"哼,盧利安一敗,這些貴族只怕就沒想繼續抵抗下去,"有明白人道,"他們左看唐納德逼宮,不過是想看這聖索蘭成了他唐納德家的東西,他就會全力出手,不再像現在這樣袖手旁觀了."

"是啊,唐納德經營這麼多年,手里的力量不可小覷,但開戰以來,誰見他們那幫人真心實意跟斐烈佬打過仗?還不是躲在旁邊打自己的小算盤,看陛下的笑話?你們看看那第五軍團……"


議論聲中,先前那明白人點了點頭,接著道:"況且,那唐納德根本和教廷穿一條褲子,實在打不過,也有轉圜的余地."

"轉圜?"一位傭兵冷笑一聲,"就是投降吧!最後的結果,不過是咱們索蘭究竟是被斐烈佬占領,還是被龐貝帝國占領的區別!"

"唐納德這條老狗可怖在乎這個,"有人罵道,"反正他也過了皇帝癮了.以後家族紋章里,就能加上一頂皇冠.真他媽的讓人惡心!"

"到時候,苦的還是咱們這些人,"一位長者搖了搖花白的頭道,"看看南方,還有普魯行省,現在都成了什麼樣子了.無論是斐烈人還是龐貝人,都不拿咱們索蘭人當人看.等他們征服了這里……"

聽到他的話,人群頓時一片死寂.

"大家也別泄氣,"有人大聲勸慰道,"盧利安不是還沒消息來嗎?說不定,咱們還有機會呢!"

"別做夢了,"一個悲觀的紳士歎息道,"看看唐納德這麼迫不及待的樣子,還不知道那邊有多糟糕嗎?他們就是知道盧利安已經輸定了.現在要搶著別人之前,先把能到手的東西都搶到手!"

"是啊.密奈是斐烈帝國的名將,雖然很難受,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家伙真是一個天才,"一位自由騎士道,"看看他的計劃,把咱們耍得團團轉.就像被牽著鼻子的牛一樣,哪里還能有反抗的機會?"

"阿道夫大公這次是在劫難逃了,法諾在夜色峽谷,峽灣又落進了斐烈佬的手里,這一仗,怎麼看都輸定了."

人們議論著,聲音越來越低.

哪怕是在炎炎夏日,大家也從骨子里感到一陣悲涼.

一百年前,索蘭帝國是何等的威風.索蘭大公和他那支橫掃天下的軍隊,是何等的英雄!

而此刻,開國元勳們的雕像,還在廣場上屹立.可他們的目光注視的,卻是這個國家所遭受的無盡屈辱.

而更讓人絕望的是,哪怕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有一身熱血,恨不得立刻提著刀跟斐烈人干,可那一輛輛悠然駛過的馬車,卻讓這份悲涼和屈辱,更增添了一份無奈.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人群外有人叫了起來.

"來了,來了!"

人們轉頭看去,只見一名背著信筒的不知堂信使,在幾名騎士的護衛下,如風一般從南門大街的方向飛馳而來.

人潮在他們的面前,自動的分開一條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信使的身上.

這信使目不斜視,直策馬到了不知堂的亞特蘭分部小樓前,他才如同鷂子一般飛身而起,落地之後,一個箭步就沖上了樓梯.

早在這信使出現的時候,小樓的木門就已經被不知堂的職員給打開了.等信使快步進去,這些職員立刻攔住了試圖跟進去的其他人,砰的一聲,將木門給關上了.

豔陽如熾.

小樓下,人們仰著頭,如同一個個寂靜的雕塑,仰頭望著那扇木門.

目光中,有焦急,有期盼,有憂心,有悲傷.

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稍微動上一下.大家就只是靜靜的看著,靜靜的等待著.一些人牽起了手,十指緊扣,彼此依靠.女人們低著頭,低聲的祈禱著.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響起,那是一位年輕的女孩在唱著祈禱的聖詩.

幾只鴿子咕咕叫著飛了起來,從人群的頭上掠過,彙入從鍾樓那邊飛過來的鴿群.寂寥的鴿哨,在城市上空回蕩著,一遍又一遍.

…………………

…………………

當馬車駛入愛德華下榻的城堡的時候,一直閉著眼養神的唐納德睜開了有些松弛的眼皮,撩起窗簾,向外看了一眼.

三十名全副武裝的銀甲騎士,護衛在馬車旁邊.

四名旗手和八名號手,走在車隊的最前面.飄揚的紋章旗,隨著車隊的行進,在風中獵獵作響.


城堡道路的兩邊,停著幾輛避讓的貴族馬車.

一個個唐納德熟悉或不熟悉的貴族,正走下馬車,向這邊行禮.

唐納德的臉,隱藏在窗簾後,面無表情的看著這些人.直到看見一位名叫埃布特的伯爵時,他那冷漠的眼神,才有了些許松動.

他甚至掀開窗簾,向埃布特點了點頭.

一縷喜色,從那位四十多歲,身材瘦削,長著山羊胡的貴族臉上浮現,他的腰彎得更低了,臉上的神情,也愈發的恭敬.

馬車經過了城堡大門,唐納德放下了窗簾,臉上露出一絲有些疲憊,又有些得意的笑容.

唐納德六十多歲,一向保養得很好,平素看起來,比小他十歲的人看起來還年輕.三十年權力頂峰的生涯,讓他的身上,自然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如鷹,如狼,如虎.也如山岳.

有時候,人們不僅會想,這樣一個人,怎麼才可能倒下來.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疑問.

三十年來,凡是和唐納德做對的人,都已經死了.其中許多人,甚至沒能對他造成絲毫的威脅.唐納德只是伸出小指頭,輕輕摁了下去,就足以讓那一個個曆史悠久,底蘊身後的家族灰飛煙滅.

家破人亡,對于唐納德的對手來說,是再常見不過的結局.

而這些仇怨,這些血火,這些回蕩在索蘭帝國上空的慘呼聲,也為唐納德披上了一層堅硬而冰冷的外殼.

沒有人有膽子去探查這層外殼下究竟是什麼,只有此刻,一個人坐在馬車上,神情松弛的時候,才能發現,這位統治索蘭帝國三十年的權臣,依舊抵不過時間的鋒利刀鋒,他已經老了.

尤其是最近一年,唐納德發現,自己老得特別快.

臉上的皮膚已經開始松弛,眼皮就像普通老人一樣耷拉下來,擠得一雙細長的眼睛漸漸呈三角的形狀.眼神變得渾濁,而精神,也大不如以往.

唐納德的手,在馬車光滑的花梨木扶手上輕輕敲了敲,歎了口氣.

這一天,自己已經等得太久.

不過幸運的是,自己終于還是等到了.

馬車繞過了城堡前漂亮的草坪,沿著碎石路向著那棟人字形,灰牆紅頂的主樓駛去.城堡中,已經停了不少馬車.貴族們有些站在路邊,有些站在草坪上,三個一群,五個一堆,低聲的說著話.

當看見這輛馬車的時候,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把目光聚集過來.

這些目光很複雜,但也很熟悉.就像是騎士比武賽場上,觀眾們看見一位無可匹敵的長勝騎士入場時的目光.

無論是崇拜,嫉妒還是憎恨,他們卻只是無法影響比賽結果的觀眾.

當馬車在樓前停下的時候,唐納德並沒有立刻下車.

他坐在馬車里,想象著自己的對手--那位比自己小了十幾歲,看起來就像一位儒雅學者一般的帝王,或許此刻就站在某一扇窗戶的後面,注視著自己.

唐納德忽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三十年來,他一度將這個對手逼到只能被動挨打的角落里.無論是他銳氣正盛的青年時代,還是沉厚內斂的中年時代,他都不是自己的對手.

可他有足夠的堅韌.

哪怕遍體鱗傷,甚至成了帝國貴族眼中不屑一顧的笑話,他都死守著那個最後的角落,始終不退出這最後的一步.

十年前,唐納德就覺得廢除皇室,自己取而代之的時機成熟了.可十年過去了,愛德華依然坐在那個自己無限向往的寶座上.哪怕只是一個傀儡.而自己,哪怕權傾天下,也依然站在他的下面,向他行禮.

尤其是戰爭爆發以來,依托幾次勝仗和艾蕾希婭加入聖女殿的契機,愛德華甚至還逐步扳回了一些劣勢.


就連傾全國之力組建的三大軍團,也落到了他的手里.

唐納德很清楚自己的力量.在政治上,沒有人是自己的對手.論手中的兵力,數量上也占據了絕對的優勢.可真要爆發一場戰爭,他覺得自己不一定是愛德華的對手.

像薩芬這種能打仗,也會打仗的將領,偏偏就是最堅定的保皇派.只要他們在,自己想撕破臉動手,就不得不仔細掂量.

機會,似乎越來越渺茫.

不僅貴族們因為斐烈這個共同的敵人而支持愛德華,外面還有蘭里斯家族這樣的龐然大物,同樣緊緊的盯著愛德華的寶座.

唐納德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跟蘭里斯較量.之所以一直還孜孜不倦謀劃,只不過因為貴族的世界里,並不是誰的拳頭大,誰就能占那個位子.有時候,天時地利人和,機緣巧合,就能成就一個人,一個家族.

而更多的,也是不甘心.

三十年來,把對手逼到角落里,卻沒能取得最終勝利的不甘心.

到現在,對唐納德來說,只要能坐上這個位置,哪怕只是一天,能為家族的紋章,增加一頂皇冠,也足夠了.

不過,就在他以為自己機會已經越來越小的時候,卻沒想到,峰回路轉,這個機會,就這麼突然的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的確很突然,突然得現在唐納德坐在馬車中,只是反複咀嚼這種不真實感.

盧利安輸了.

其實從阿道夫遇襲受困開始,唐納德就覺得這或許是一個機會.可也沒想到,斐烈帝國的那位名將,出手如此乾淨利落.一個計謀,輕輕松松就把美丁城大捷以來,一直被國人寄予厚望的盧利安軍送進了墳墓.

當這個消息傳過來的時候,唐納德的第一反應,是再等等.

可麾下的這些貴族和謀士,都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真到了盧利安糜爛,斐烈軍揮師北上的時候,舉國上下,都處悲憤之中,團結起來共抗仇敵的呼聲起來,說不定又給愛德華繼續賴下去的機會.

況且,等到三大軍團組建工作完成,手里掌握了這支力量,愛德華底氣更足.到時候,就算自己要撕破臉,也已經晚了.

因此,現在正是時機.

而且,也只有現在!時機稍縱即逝.

趁著盧利安的消息還沒有完全散開,趁著消息只有貴族們知道,趁著蘭里斯家族還來不及把手伸過來,自己近水樓台先得月,逼迫愛德華退位,取而代之!

閉上眼,思索整個步驟,直到確定萬無一失,唐納德的嘴角,勾起一絲森冷的笑容.雖然有些突然,但自己已經准備了三十年.是時候圖窮匕見了.

皇宮的大門,已經被推開了.

自己需要做的,就只是邁進去,走上那個自己夢寐以求三十年的寶座,坐上去!

車門打開.

一縷陽光,灑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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