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第一部 他們(3)



那火苗在我眼前無聲地燃燒。我能夠看到它在燒,可是,卻聽不見它的聲音。我不斷地將伯牛和宰予拾來的樹枝往火里塞。它們壓到火上時有透明的汁水從葉面、樹皮上滲出來,很快變為了濃、白而濕的煙,通過我的眼睛和鼻孔鑽到了我的嗓子眼里。我渾身劇烈地顫抖,有一種猛烈的力量從體內像鼓點一樣地撞擊著我遲鈍的耳膜。從他們拾來的樹枝,就可以看出我這兩位師兄弟的脾氣。剛才,像一陣急促的雨點,我的眼前一黑,一批青翠的樹枝就帶著淡腥的漿汁味兒散亂沉重地給拋過來。它們顯然剛被從樹上粗暴地扯下。零落的覆蓋著細細茸毛的葉子。白茬茬附著一縷樹皮中心淡紅的斷口。等我回頭望去時,宰予已經如他的采集物那樣癱倒在了草地上,可伯牛捧來的就跟他的人一樣實在。他把那捧干枯的、一看就曉得是認真拾來的柴火細心地摞放在我身邊,然後,便又牽著老師的馬車往河邊走去。多年來,和我一樣他也一直是一位沉默的人。只有在大伙的聲音都永久地從我生活中消失了之後,我才想起來我幾乎就沒同我這位沉默的師兄說過幾句話。現在,濃煙散去,樹枝的青色在褪,一道水線飛快地從它們身上向後,朝握著它們尾端的我的手逼近。灼熱的空氣跳躍著。火苗,那虛無而永恒的火苗重新從即將要消失的扭動著的樹枝中升起,並輕快地舔著積了一層黑色銅垢的鑊底。水大概就快開了,天也將再一次黑了。那一回,在黑夜里,我們顯然是迷了路。我們剛剛離開了衛國,就在匡地莫名其妙地給人圍困了幾天。"***,你說還有比這更倒黴的事嗎?"子貢摸索著前面運動著的車輿,跌跌撞撞地小聲抱怨道,"你猜,那些混蛋把老師當作誰了?他們認錯人了……"他在黑暗中壓低了嗓門咯咯地笑道。他的聲音像不遠處樹林子里貓頭鷹的鳴叫,在我的耳邊越來越微弱。我竭力像子貢一樣扶住前面那團晃動著的車子的黑影。天那麼黑,沒有一絲星光。我們這是在逃命。我不曉得我們要逃向哪兒,我只知道我必須緊緊地跟上前邊車上的老師,可路這麼不平,根本就不是路,那車廂跳動得又那麼厲害,不斷粗暴生硬地將我的手從它的身上彈開。我必須使足全身的力,就像奔跑一樣。啊,老師教過我們的那首詩說得真是形象啊,"匪兕匪虎,率彼曠野。"我們既非野牛,也非老虎,干嘛要在這黑暗的荒野中奔跑?"見鬼,不是老虎!"我聽到子貢打斷了我,"顏回,你聽到哪兒去了。他們把老師認作了……""喂,你們兩個不能小聲些嗎?"我又聽到了子路的聲音。"哎,你攪和什麼?那些傻瓜早給我騙過了。我說,你不能把手從你的寶貝劍上松開一會兒,好好走路嗎?它又不是你的雞巴……"只要和子路撞到一塊兒,子貢的嘴巴就從來不饒人。後來我們都看到了公西赤的生殖器,他痛得在地上呻吟,用我聞所未聞的粗話咒罵著已經讓我們拋到了路途後面的某個女人。他的那個部位已經給撓爛了。褐色、像一條死蚯蚓的包皮上覆蓋了一層可怕的暗紅的膿疱。糜爛的龜頭中淌出了一股類似于精液的稠稠的白膿。他還在撓。那些枯焦的、沾滿了汙垢皮屑和膿血的陰毛一把一把地給扯脫下來。這駭人的一幕使我幾乎嘔吐。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當我們的旅行逐漸失去了控制,公西赤,這紅臉漢子同冉求秘密地攪到一起時,我們對此都抱著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我們的麻煩事已經夠多的了。不斷地逃跑、動身、改變前進的方向,不過我沒想到公西赤還是個同樣急切的異性戀者。"噢,這……這……是麻……麻風嗎?"我結結巴巴地問道……我的步幅漸漸地跟不上了,我眼睜睜地看著載著老師的黑色車影伴著吱啞的車軸聲溶入了更深的黑暗。子路取代了我剛才車後的位置。他似乎並不計較子貢對他的嘲笑,唧唧咕咕地同子貢說起了話來。我聽不清他們交談的內容。如淹沒了視線,這黑夜也將我的耳朵給蒙住了。在旅行中,我曾見過了許多、大片的美景:薄霧籠罩的阡陌交錯的遼闊的井田,鳴叫聲震破了初秋凜冽的寒氣在乾淨明爽的藍天上排起了人字形南飛的雁群,沼澤地中貼著荇菜、白蒿與一叢叢蘆葦低低飛行彼此啾啾呼喚的藍白相間的水鳥。可現在,黑夜將我與一切隔絕開來。我的肺像一只風箱那麼呼哧作響。我萎縮的聽覺正慢慢地往體內退。背上沁出的汗又熱又涼。我的腿就快邁不動了。地上有那麼多看不見的凹凸、那麼多的草根與土塊。一陣夜風刮來,帶走了前邊子貢咯咯的低笑聲。在他終于像我們所有人那樣陷于沉默,成為了一名木偶般的面餅師傅之前,他跟誰都愛開玩笑。他曾取笑過我的沉默,指出正是由于我拒絕向老師提問,才使得我成了一名眾人羨慕的優等生。我走不動了。我就要掉隊了。忽然之間我陷入了一種比掉隊更可怕的恐懼,也許從此之後,我就再也沒法聽老師說話,也沒法做筆記了。"這家伙,筆記簡直就是他的命根子。"子貢曾這樣笑話過我,可老師也不止一回地批評過子貢,批評我這位師弟喜歡挖苦人,于是我把這也記了下來。我必須記下老師說過的每一句話。一個人影哼哼唧唧地超過了我,像是公西赤。"喂,你怎麼啦。"一只手觸中了我,我聽出了這是伯牛的聲音。我寬慰地發覺,擔憂中的失聰暫時還沒來得那麼快,于是在黑暗中,我向這位厚道的師兄,或不如說是向他那渾厚、溫和的聲音。投去了感激的一瞥。我再未聽他說過更多的話,如今這成了我心中的一樁遺憾。值得慶幸的是,那時候,我們之間彼此都還是能夠關心的。輕盈的馬蹄聲,馬的響鼻。另一輛馬車從後頭趕了上來。"嗨,顏回,上來吧。"靠外的那匹驂馬冒著熱氣擦著我輕輕停住,一個人影跳下,拽住了我的胳膊。這一拽,我身上最後的那點力氣就如沉重的水銀沿著他的手泄了出去。我忽然輕得成了一片榛樹葉,連自己也不曉得怎麼地便升到了車上。"我的天,"我聽到那人影歎了口氣,"你還是上來擠擠,歇一會兒吧。"一放松,我的眼前全是金星。我的腳觸不到地面了。我的手如溺水者在車廂中亂摸。我先觸中了一堆硬邦邦、用細麻繩捆住摞得高高的東西,然後又摸到了一條熱乎乎的人腿。我的心定了下來。啊,我心愛的、記著老師講話的竹簡還在!子貢挖苦得不錯,這些一路上積累下來的筆記就是我的命根子,其中包含了老師的智慧和我的汗水。我們可能永遠也回不了魯國了,因此我不能讓它們在這世上湮沒失傳。本來,在這輛車上,與患病的曾點一樣,老師也給我指定了一個位置,可我甯願將它讓給我的竹簡。它們這麼多、那麼重,與我一樣在這趟旅行中對大伙都只是拖累。"唉,你別動,別動,當心摔下去了,"那人影又歎了口氣,彎腰掰開了我攥住了他腿的手,"這該死的車廂太……""你說,那些家伙會不會還追上來?"我聽到他繼續問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不會吧,白天子貢不是騙過他們了嗎?"我頭上傳來了另一個聲音。"哼、你想、這***也太滑稽了。他們居然把老師認成了陽虎……""是咧,陽虎過去在魯國可是咱們老師的對頭……"兩個聲音在我頭頂一唱一和,漸漸地細若蚊聲。那種與外界隔絕的恐懼又開始向我襲來。不,我不能就這麼睡去,我一定得聽清他們在說什麼。"天哪,你這是干什麼?"曾點扶住我,擠了擠握著缰繩的冉求,在車軾前給我挪了一個位置。那天晚上,我們的人還是挺齊的,就這麼我一個個地又見到了他們、可後來冉求先返回了魯國,曾點給老師攆回去養病,又死在了追趕我們去楚國的路上。在我的下前方,兩匹眼馬與兩匹驂馬白色的脊梁如四道隱約起伏的波浪。突然,車輿劇烈地震動了一下,車軸一聲尖響,我沒抓牢車軾,我們三個猛地撞作了一團。我們背後小山似的竹簡坍塌了下來,如一群受驚的小豬嗖嗖地淹沒了我的腳跟。我跌倒在它們中間。冉求下車察看,上來無奈地說車子陷進坑里了。"得,得,駕!駕!"他奮力揮動缰繩,但前邊四道白色的波浪睡著了似的紋絲不動。"媽的,這車子太重了。"冉求在我邊上惱火地嘀咕道。"哎,別急嘛,或許是走了半夜,馬兒乏了。"曾點的年齡比我和冉求都大,差不多可以做我倆的父親了。他還有個十來歲的兒子撇在魯國,他常常說會夢到他的老婆和孩子。冉求把缰繩交給了痛苦地捂著肝的曾點。剛才那一下,曾點的病又犯了。冉求要我下去一塊推車。我使足了勁,可不像我在推,倒像車子在壓我。我聽到了"呼"、"呼"幾下什麼落到了草叢里的聲音。車動了。我們回到了車上。冉求接回了缰繩。我又聽到了剛才的那呼呼聲。這是我聽覺最後靈敏的一次。"他……他……***,"即使平時不激動,我開起口來也是個結巴,"你……你這……這是干……干什麼?"我幾乎哭出來了。"唉,傻小子,"曾點往車下的黑暗中又扔掉了一筒竹簡,轉過身歎著氣用長輩的姿勢摟住我削瘦的肩膀,"你看,夜還這麼長,後有追兵,老師他們也不知走到哪兒去了。灑脫點,灑脫點兒吧。"我曉得他說得對。我總不能耽誤了大伙,害了車上兩位師兄的性命,可是,我那些竹簡,那些記載著老師心血的竹簡啊!我終于哭了起來。我蹲在車廂中給扔掉竹簡騰出的角落,抽搐著,哭泣著。"喂,顏回,你怎麼啦?"冉求也俯過身來安慰我,"喂,你說什麼,你聽到了我的話嗎?你的耳朵出毛病了嗎?"是的,我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也不知道我在胡亂地回答了什麼了。那些竹簡,就是我的靈魂。我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