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第一部 他們(5)



……現在,鑊底的火燃燒得較旺了。渾身裹著火的樹枝輕微地蹦著,卻不再有濃密的煙噴出。我喘了口氣,從地上爬了起來。我早已經習慣了四周的寂靜。我已經懶于去聽。我注視著明亮的火。天還沒有黑,我們暫時還不需要這明亮和溫暖。再說,這明亮在遠遠西斜的太陽的照耀下,顯得十分渺小、微弱和孤單。它無聲、無味,只有一個搖曳的伸縮變化的虛假形狀。從與我視線平行的鑊頂,開始有一縷一縷的白氣飄出來,我知道水快要開了。被火和水氣灼烤著的空氣波動、變形。我能夠透過它們看到斜側面河水盡頭蒸騰的水霧、迷離的夕陽與淡淡退色就快同天際溶為一體的群山輪廓,但像誰在我眼前舉起了一面隱約的銅鏡,我忽然在水氣中看到了自己。我吃了一驚。因為我記起聽人說過,假如人在空氣中發現了自己的影子,那就說明他的靈魂已經脫竅,他離死也就不遠了。我並不畏懼死,也從沒有聽老師談過死。他聲稱他對祭祀儀式感興趣的僅僅是它能使人變得肅穆莊重的一面,既然我們都無力把握自己生活,我們有何理由去奢談、向往死後的世界?是的,不,不能死去!多年來,在我們世俗中的願望一個個落空了後,活著,成了我被耳聾隔斷了與外界交流的內心中唯一、也是最後一個強烈的願望。我這麼想,僅僅是為了給我衰老、可憐的老師一點兒可憐的安慰。我不能死在他的前邊。他對我、對他自己,包括對這趟旅行都曾抱著那麼大的期望,雖說我已無法聽他說話,無法增補在旅途中散失的筆記,就算我做得到這些,它們與我們剛離開魯國時的雄心壯志相比也毫無意義了。我一直納悶,我居然和大伙一塊堅持到了現在。按理說,我早就該像可憐的曾點那樣,給肉體拖垮、累死了。這真是一個小小的奇跡。于是,這麼想著時,我就不相信從空氣里看到的是自己了。我倒是覺得那影子有些像死去的曾點。我的臉雖然與它一樣蒼白,可我並沒有它那麼長的胡須。我疑惑地盯著它,幾乎隱隱地看到了曾點的半身。如生前那樣,他還習慣性地捂著肝。怎麼,在另一個世界里,他仍在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它移動得很快,一會兒定在鑊上,一會兒又鑽到底下的火里。在火光中,它的長須髯髯飄動。我迷惑極了,不清楚這是不是由于身體過度虛弱而產生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