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第一部 他們(10)



……是的,那趟楚國之行,完全毀掉了我。我無法忘記子貢替我撩開了下衣時,顏回發出的那聲驚叫。此刻,我忍受著下體的灼痛,就只能夠躺在草地上。這幾天,好心的伯牛洗完馬,采來了草藥,搗爛了,替我敷上。綠色的草汁與膿水混合在一起,使得那兒的糜爛更顯得瘆人,但是,那個混帳楚國佬,他出現在我面前時的那副裝束,可真是迷人吶。他臉色蒼白,戴著一頂楚國人特有的高帽子,身上的佩件和裝飾讓我眼花繚亂。叮咚作響的環形的、塊狀的淡青的玉佩,腰間懸掛在佩劍旁的繡工精細的香囊。他渾身散發的那股子幽香,決不是一只小香囊所能發出的。後來他對我說,他的上衣和下裳都用特殊的香料,江離、辟芷草什麼的,專門熏過。他該死的衣裳那麼華麗,同樣繡滿了荷花、芙蓉。他手里還真的擎著一株翠綠芬芳的杜若草。噢,這些該死的楚國人、無恥做作的貴族子弟。他優裕嬌揉的作派使我嫉妒得簡直要發狂。想一想,我們常常動輒幾天幾個月地奔波在路上,餐風露宿,沒有飯吃,更不用說性生活,我的臉給曬得紅里透紫,摸上去像樹皮一樣粗糙,可這些喬裝成神仙的家伙卻在優雅地互相玩弄屁股。他請我品嘗用玉盤承接木蘭樹上露水釀制的美酒,享用一盆鮮嫩特制的菊花瓣,並告訴我說這種食譜有利于美容。他向我投來了若有所思暗示性的一瞥,我立刻便明白了其中曖昧的含義。可是,一個君子是恥于談性的,因此在我們剛剛出來旅行的那些年中,我和冉求常常是默不作聲地站在車子里。車下嗆人的泥土草漿味與車上顏回那堆寶貝竹簡在烈日下散發出的清涼味兒攪和到了一起。在我倆的前方,越過了數顆攢動著的師兄弟的腦袋和馬匹,老師的背影占據了我的視野。他筆直地立在前一輛車上,挺著腰,握著車軾。從背後我仿佛都看到了他雙目平視威嚴不苟的模樣,可是他站得未免太直了,車子不斷地左右搖晃,他如何保持著平衡?這使他懸浮在空中,看起來像一尊雕像。在我們最後的楚國之行陷于了崩潰之前,我們還是一直崇拜著他的。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那時候,我和冉求都還牢記著老師的這句格言,所以我們站在一輛車上,但彼此間並不說話。我能夠感覺得到這位性格懦弱的師弟心中的苦悶。對于人,我生來有一種敏感。可以說,當年在魯國時,使我熱愛、崇敬老師的正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那些學說。當時他還沒有衰老。他身材高大,儀表威嚴,但說話時又是那麼的溫和。到現在我仍沒弄明白他是如何將諸多矛盾的氣質溶為一身的。當時我和顏回肯定是最崇拜他的兩個人了,只是我表現出來的方式恰好與顏回相反:為了記下老師的連珠妙語,可憐的顏回捏著小刀往竹簡上忙個不迭,往往下了課還得補筆記到深夜,而我則是袖著手,直勾勾地盯著老師。我狂熱而貪婪地盯住他。我並不擔心會錯過他的話,我只是對他的儀態著了迷。在星光下,我和冉求躺在離大伙稍遠的地方,細聲細語地聊天。更遠的黑暗中,被肝病和失眠折磨著的曾點在練習著他的瑟。我與冉求看不清對方,但我們的談話卻漸漸地深入和隱秘了。在那些乏味、人人都感到為命運所拋棄的長夜里,他禁不住向我吐露了一些小秘密。他告訴我說離開魯國前,他私下里一直在攢錢,他收集的是個頭大分量足的齊國幣,指望著有朝一日為自己成家立業,現在,這筆財富埋在地下一定都起黴了。他最擔心的還是哪個傻小子無意中掘出它們。他的話讓我小小吃了一驚,因為我沒想到我這位師弟還是個守財奴。旅行剝落了我們身上多年受老師熏陶的外殼,使得我們那丑陋然而難以改變的天性暴露了出來。可是,我身上那最隱秘、最根深蒂固的部分又是什麼?我們的欲望,是無法根除的。總是有什麼將我們驅使到了這路上。我們老師恐懼的是一生沒有作為。我們為什麼要有作為?我們都有死,我們都害怕死,害怕死帶來的徹底的寂滅和虛無。所以他總是在竭力地學習,努力地向國王自我推介,希望進入曆史,像他崇敬的大禹、周公那麼將自己的影子銘刻在曆史中。我們是一個講究傳統的民族,祭禮祖先、建立廟堂是我們傳統的一部分。我們在亡靈的牌位前獻上了種種犧牲,認為它們正在空中愉快地品嘗著食物的香氣,其實我們這也是在相互教育後代,讓他們日後也如樣替我們消除死後的孤獨。我們害怕死,害怕孤獨,在插入妻子的身體時想的不是做愛的快樂,而僅僅是為了完成一個目的、一種儀式,要將生命延續下去,制造出子孫,並讓他們記住我們,但若想要不朽,將精血射入女人的身體遠不如將某種事物注入大眾的靈魂或內心那麼有效。在這方面,在我的老師的眼中,我們都是病人,都需要經過醫治。他已經收下了我們這些弟子,在他的名單上還開列了國王、那些大臣和人民。他真是一個浪漫的人。他夢想著把我們變成一個整體。在這個整體中只有幸福、安甯和秩序,這麼人人都明白了自己欲望的界限,不去超越它,一生中也就免去了失望的痛楚,但盡管,我們走在了同一條路上,我們的生命仍舊是個人的。我們有那麼多的個人的、隱秘的欲望,老師只不過是為他自己的披上了一件華麗、可以讓人所接受的外衣。我不需要這件外衣。暴風雨中,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冉求,冉求,你在哪兒?"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野地中奔走、呼喊。我知道這幫家伙一直固執地認為我與冉求的關系不同尋常,可是,在這讓人倍感寒冷和孤獨的旅行中,我們彼此相愛為什麼就不比相互爭吵、譏諷和冷漠更好?老師說過成為一位君子的必要條件就是要有仁愛之心,難道,仁愛之中就必須剔除掉任何私人的欲望嗎?如果不是掉隊的顏回天快黑了還沒趕到宿營地,冉求怎麼會又重新駕上了車往回找?顏回一瘸一拐地出現在了我們面前,去找他的冉求倒消失在了黑暗里。"我的天,你怎麼來得這麼遲?"子貢叫道,"冉求接你去了半天了,你沒碰上他嗎?""我怎……怎麼敢死……死……"這聾子聽岔了話,"老……老師還……在……在,我怎麼敢……敢死……呢?"他謙遜地說。一道閃電撕碎了淹沒著我的黑暗,從深邃的天宇頂部貫穿到了地平線隱約顯現的山巒背後。狂風卷起了砂石、草根和遠處野獸驚慌的嗚嗚聲。我如同奔走在湍急的大河中。我的腳給什麼東西絆住了。我後悔剛才同子貢子路分了手,獨自往這邊而來了。我驚恐地想,難道我們都將像迷了路的冉求那樣,一個一個地離開了大伙,最終因勞累、饑餓、迷失倒在了荒野之中,徹底地消失、為野獸吞噬嗎?閃電之後,暴雨就來了。它替代了閃電,更粗暴,也讓人更加絕望。我向前舉起了雙手,像一只落湯雞,像一個摸索著的瞎子。這麼冷,這麼泥濘,這麼孤獨,簡直不像是人間了。在我們死後,我們的靈魂,會不會仍這樣無邊無盡地跋涉?我終于在瞬間閃成白晝的雨幕中看到了冉求。他和他的馬車陷在了一片沼澤中。他真的是迷路了。他已經跳下了車,佝僂在馬兒旁邊,如瑟瑟的樹葉在躲避著暴雨的抽打。于是,那一瞬間,我哭了。因為這幅一閃而逝的圖景如一面鏡子,也映出了我自己。在那個暴風雨之夜,在那曠野上我們都在彼此尋找,都對黑暗感到恐懼。是的,我們都需要愛,但不是老師所談的博大的仁愛,而是個人的、目的明確的狹小的愛。花去了這許多年,我才認識到了這點。我拔出了泥水中的腳,沖過了黑暗,跑到了車前,將冉求緊緊地摟在了懷里。噢,那一刻,我感到非常地滿足,我們屏弱的體溫彼此滲透到了對方身上。可以說,直到冉求回國,我們的關系中都沒有那種性的含義存在。他只是需要我,並依賴于我,但同時,我對他的愛可能又使他感到了不安。他走了,莫名的幸運使他提前結束了苦役。他拋棄了大家,也拋棄了我。哦,也許這麼說是不公平的。在這樣的機會面前,誰都會感到難以拒絕的。我們的老師,不就對幸運的冉求、他的弟子嫉妒得發狂?不管怎麼說,冉求走的時候確實像在逃。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們已經成了一場瘟疫,早在我的下身潰爛了之前我的精神就已潰爛。人們躲避我們,驅逐我們。就連冉求,也捂著臉故作悲痛地離開了我們。他走了以後,第二天,我們又繼續前進了。這旅行和原來一樣,只是對我來說,變得更加空虛。我一直在懷疑,冉求想躲避的事物中可能也包括了我。我被懷疑折磨著,同時也在自我懷疑。在長期被同伴們視作了同性戀之後,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他們所說的那樣?我仍然保持著童貞!我們到尹了陳國。子貢發財了。他給老師置辦了新馬車,替顏回請來了當地的名醫,還給了我們每人一批數目可觀的零花錢。忽然之間財富使子貢變得如此令人尊敬,我們在陳國的國都里甚至都可以隨意賒賬,只要我們報出了子貢的名字。當然對我們老師來說,這又是一次絕妙的諷刺。也許我肉體上的潰爛,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我懷念著我的冉求,出沒于隱藏在小巷中的下等妓院一個個白胖的女人毫無羞恥地向我賣弄她們的肉體。我同她們做愛,在毫無激情中拋棄了我的童貞。它對于我來說毫無用處。我需要的是證明和尋找,但是找聽到和看到的,都只是冉求的聲音和面容。幻覺使我痛苦萬分。那個混蛋,甚至可能不知道我正思念著他!是的,我終于發現了真實的自我,但只是徒增了痛苦。我渴望著自己爛掉!肉體、記憶、冉求、還有這一切。我感到我真的是給這旅行毀了。後來,我慢慢地迫使自己忘掉了冉求那家伙,直到我們又重新上了路。這一回,我們要去南方的楚國。我們都重新對前方充滿了渴望。當然了,這次旅途帶來的仍然是失望。直到那位渾身香氣撲鼻、飾件叮咚作響的楚國人,我的同類,目光暖昧地出現在了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