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驕傲(下)

"臣在渠工時,除了帶頭勞動,主要還是指揮查看詢問,也與一些古怪的人交談過."

"渠工讓王卿你辛苦了."

"陛下,臣說過,身受宋恩,身受三代人君之恩,當回報之.臣還是來說說這個綏州的事吧.不過先說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我遇到一個蕃商,他說他到過西方,很遠的西方,大約還在大食的西邊."

"朕知道,大拂菻,大秦."

"就是哪里,不過他去的應當還要更遠."

"大地果然廣大,無邊無際."

"這個也未必……"王巨遲疑地說了一句,因在這將要出來的初等數學書里,他也會灌一部分水,比如這個大地是圓的,想要知道有多長,很簡單,制作一個標准的沙漏,然後用平緩的馬車,從開封拉到長安,用這個沙漏推算兩地日出時間的誤差,再乘以距離,大約就能得到大地的長度.為什麼是圓的,登高望一望就知道了.並且還畫了一幅注解的圖畫.當時生生將葛少華嚇傻了.

不過還好,宋朝在這上面比較寬松,不會出現哥白尼那樣的悲劇.

但這個不能再講了,那太跑題了,他繼續往下說道:"陛下,你以為一個大一點的城市應當有多少口人,不是戶,是口,包括所有人."

"大約六七十萬人吧,"趙禎遲疑了一下答道.他是以十萬戶城市來計算的,就是在宋朝現在就有了十幾個,至于京城就不用說了,僅是百姓就達到了一百多萬,還有軍戶,官戶,與客商等流動人口,宋朝沒辦法統計這個的,否則會有兩百多萬人.

"可在那邊城市很少能超過十萬人,一般到達了五萬人就是巔峰了."

"咦?"

"臣就拿他說的一個比較繁榮的大城市來說吧,名叫巴黎,這個城市很髒,髒得讓人不能想像,甚至沒有象樣的下水道,于是滿大街的糞便拉圾弄扔.娘子們就穿著帶高跟的鞋子,就是防止誤踩這些肮髒物事的.但這個城市高低不平,有的人潑肮髒物還能叫一聲,有的人叫都不叫,便往外潑,于是娘子們又戴上帶寬沿的帽子."

趙頊聽了直哆嗦.

實際真是如此,所以後世的人也不要沮喪,人家也不過暫時領先那麼一兩百年,實際在原先連華夏周邊的蠻子都不如.現在交通落後,否則,那些地方,可能都不會讓宋人看上一眼,或者說讓宋朝人連呼一聲夷人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一旦城市人口超過了五萬人,那各種瘟疫便開始盛行."

"世上居然有如此的地方?"

"有啊,陛下,每個人智慧有高有低吧?"

"這是有的,比如你."

"臣的就不算了吧,陛下,人種也是如此.為什麼如此,一是他們不及漢人智慧,二是他們不及漢人勤奮.臣再比一個例子,雖然因為窮兵黜武,西夏人很苦,但綏州臨近黃河,又有無定河,吐延河,大理河.為何綏州只有這點人口?無他,野悍有了,仍勤奮與智慧不及.就是我朝的一些蕃人,與漢人雜居在一起,慢慢開始學會放下身架,不過仍不及漢人勤奮.我朝是沒有征稅的,若象對陝西漢人那樣象他們征沉重的稅務,那會很慘很慘.有這樣的子民,乃是陛下的驕傲."

"朕……"趙頊沒有感到驕傲,而是沉重.


"國家有可能出現了麻煩,但不急,只要慢慢矯正,以漢人這個人種,只要不苛征暴斂,國家還會迅速恢複.百姓一起富了,國家也就有錢了.然而我們不能真做一群勤勞的小兔子,周圍狼少,吃上幾只問題還不大.然而周圍狼太多了,就是兔子再勤快,繁衍速度再快,也會被吃光的.司馬光可能認為只要內政不出現麻煩,國家就不會滅亡.錯了,無論西夏與遼國,已經摸索出一套胡漢共處的模式,還有東北的女真人,也學會了半耕半牧,他們不再是以前只會游牧的突厥人,匈奴人!"

"我朝內治雖然出現了麻煩,但連續幾代人君都是謙謙君主,因此可以挽救.然而最短缺的就是軍事上的軟弱,種諤雖沒有陸詵准許,便私自去受降,有違制度,但他用心是好的,為我朝憑空收回綏州.自太宗兩次北伐後,我朝一直在丟疆失土,什麼時候有過一奪一州之時?"

"當然,臣也反對窮兵黜武,大順城之戰後,難道我不能帶兵乘機拿下金湯城,白豹城等要地?不能拿,也要考慮到國家的經濟.不過適當的收回失地,也是振奮人心之舉."

"儒家是有尊尊,那是尊重,是君與臣,父與子,臣聽君的命令,子聽父的命令,但君是隋煬帝那個君嗎?父會不會甯願自己吃得好一點,也要將兒子餓死的?尊尊與仁愛結合,才是真正的儒家真義."

司馬光那也算是尊尊吧,但是放屁的尊尊!

"大順城之戰,我軍明明占據上風,然而狹隘的戰場拘束著西夏人無法敗退,眼看天亮了,城西夏軍源源不斷而來,臣帶著一些官兵與強人沖了上去.然而還是不能讓敵人崩敗,情急之下,臣看到李諒祚,覺得是一個機會."

"你是想到了高梁河那一戰吧,"趙頊苦笑,那一戰性質差不多,宋軍圍住幽州城,耶律斜軫帶著兵馬來了,也打敗了,耶律休哥來了,他兵力更少,而且是疲軍,于是拍馬帶著手下,直搗黃龍,殺向趙匡義,趙匡義慫了,帶頭逃跑,他一逃跑,整個宋軍崩敗.

"這個……"

"無妨,這也是前車之鑒,借之,還于敵人,太宗若是得知,他同樣會欣慰."趙頊說道.

"是,但那時我手下多是步兵,無法殺過去,于是臣便向幾部騎兵靠攏,傳達這道命令.但最慘烈的時候,就是遇到西夏鐵鷂子之時,那種重甲,幾乎無法下手.但官兵仍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最後將那支鐵鷂子殺敗,然而一個又一個臣熟悉的官兵卻長久地倒在血泊中."

"為了讓後方能燒掉敵軍的糧草,胡謙帶著一營蕃騎孤身殺進了數萬大軍敵營,誰知這一戰就是兩個時辰,從三更殺到四更,最後他的戰馬被刺死,仍在奮勇殺敵,身中數刀而亡,可他還是站立著,看著東方,哪里有他的家,哪里是大宋的土地."

"當將士在前方浴血奮戰時,他們付出的是生命,付出的是家人一生悲痛,他們一樣是人,一樣是陛下你的子民,而且更忠誠,心思不肮髒,並不比臣低賤,不比司馬公低賤,陛下,莫要讓他們心寒."

"朕明白了,朕馬上回去,就下詔令,讓種諤重回青澗城."趙頊眼睛濕潤地說道.

雖然王巨說得有些小煽情,這確實是第四利.

仁宗時打一場輸一場,現在打一場勝一場,勝著勝著,士氣上來了,軍隊也就強大了.很簡單的道理,都不需要解釋的.

"陛下,莫急,臣說了利,現在再說害.世人都說仁宗養士,我獨不然,以為養了許多蠱母!他們不是士,是蠱,而且是危害很大的蠱母.為何?臣只說《三國志》里一段話,馬超上疏先主有一段話,臣門宗二百余口,為孟德所誅略盡.曹操殺了馬超一家兩百多口人,這何等的深仇大恨.然而馬超提起曹操的名字時,只提字,不稱名,不稱操,賊,逆.何謂教養?這才是教養.然而自君子們上位後,開口小人,奸邪,國賊.不錯,在他們之前,也有大臣提,然而提過幾回?現在不管什麼人都是奸邪國賊小人了,儒家的美德,士大夫的教養哪里去了?"

不服氣不行,看看歐陽修司馬光這些人等!

然後拋開他們寫的文章與書法,也不能以文章與書法看人吧,那樣蔡京豈不是好人,創造了鼎鼎大名的宋體字秦檜豈不是大大好人.那麼再分析這些人,與他們提到的小人相比,那一個人是小人?就不算小人吧,也是一只拼命咬人的瘋子,並且是一群高智商高文化的瘋子.

"溫良恭謙讓……"趙頊苦笑地搖了搖頭.

"我朝不再犯傻,西夏人會很不高興的,特別那個梁氏,臣聽聞她稱制稱臨朝,更非一個溫順的女子,再觀我朝邊臣,蔡公那樣的干臣很少,多是陸詵這樣貪懦的文臣,因此她必然派兵報複,一是為報複,二是立威.但就是沒有這件事,她也會出兵抄掠.先帝之時,便是最好的例證.然而若是那樣,現在的士大夫們缺少了儒家的溫和教養,多了戾氣,必然會顛倒黑白.陛下,這是第一個要注意的事項."

也就是都弱到這份上了,難得地打了勝仗,立下戰功,不是有功,而是有罪!


"第二,綏州不可能那麼快平靜,未來說不定還有更大的戰事,望朝廷有備.特別是糧食,實際可能現在嵬名山的帳下就缺少了糧食過冬.這個問題不大,臣可以安排人手,正好那邊得到大量牲畜,鄭白渠卻是嚴重缺少耕牛與大牲畜,臣可以利用燒酒的利潤,換回來錢帛,再用這個錢帛去石州等處換回糧食,暫時對嵬名山部進行支援,既然歸降我朝了,必須先將其心暖住."

"不錯,王巨,你說得很對,朕疏忽了,"趙頊說道.這才是善後,不收心罷,一收心,那等于憑空增加了近萬軍隊.

"然而未來一旦有大的戰事,那糧食問題只好由朝廷解決了,鄭白渠又不能馬上得功,那麼糧食必須從中原,或者從河東運到綏州,陛下,你想一想損耗."

這個小車子推著,一石糧運到綏州,能剩下一斗糧就不錯了.這還要會統籌,否則民夫會連回去的糧食都沒有了.

"今年不行了,陝西略有旱情,河北大旱,我朝北方也缺少糧食,所以連那個燒酒,臣都下令,酌情減少產量."

"司馬光也說過了,然而燒酒之利,盡數交給朝廷.國家錢帛緊張,于是司馬光也沒有多說."

"他好意思說麼?就是臣這個小人,多少還真心想著國家呢."

"朕心中清楚,他說他的."

"謝過陛下,不過若是明年旱情緩過來,就要想辦法酌情地先運送一部分糧食,或達石州備存,若達青澗城備存.雖有損耗,但不匆忙,也不傷民.一旦大戰來臨,只能向綏州增派大量士兵,那時急忙地調運糧草,浪費才會真正的嚴重.不過難的就是頭兩年,慢慢隨著綏州百姓歸心,各砦堡嚴備起來,再加上一些屯田,西夏只能望綏州興歎,綏州才真正為我朝所得,邊境局勢也漸漸利于我朝了."

"這才是善後."趙頊感慨地說.

實際嚴格來說,還不止,外交,民生,後繼的發展與推算,涉及的方方面面很多很多,那才算是真正的完整善後.

不過王巨就沒有再說了.

今天說得夠多了,再說反而是畫蛇添足.

因此只補了一句:"陛下,實際這些問題都不要重要,派一人去陝西即可."

"誰?"

"韓琦韓公."

"他啊……"

"他終是先帝的從龍功臣,故此陛下欲罷他相位時,有許多大臣默不作聲.用他去陝西,一是表示陛下的寬宏寬厚,此乃我朝立國之本.二也是人盡其用."

趙頊默然良久,最後還是點了點頭,確實此時讓韓琦去陝西,無論資曆或者經驗,乃是最好的人選.

其實王巨是害怕了,似乎他記得懷甯寨一戰種諤只干掉了西夏七八百人.


沒辦法,那時種諤手下都是步兵,西夏人數多,還多是烏合之眾,因此一戰即崩,然而他們都是騎馬來的,想殺敵,追不上,怎麼殺?于是得到了大量物資,人數倒沒有殺掉幾個.

但因為王巨的推動,在大順城得到大量戰馬,要命的是在王巨堅持下,雖然蔡挺保留了一些戰馬給環慶路軍士用,其他的卻盡數交給周邊各路騎兵與蕃騎,而不是放在牧監當一個昂貴的玩具.

青澗城在最前線,也分得了好幾百匹馬,種諤豈能將這些馬糟蹋,立即組備了兩整營的騎兵.加上折繼世又帶來了一些騎兵,因此這次殺傷敵人人數更多.不過總的來說,騎兵數量還是少,因此追了十幾里就沒有再追了.

可就是這樣王巨仍會害怕,萬一因為自己推動,韓琦不去陝西怎麼辦?與綏州關系不大,但有鄭白渠啊!

想一想韓琦往長安一坐,司馬光還敢嘰嘰喳喳嗎?

趙頊不再談話了,得立即回去下詔書.

得召韓琦,得換人,將陸詵換掉,還有郭逵離開了渭州,朝廷讓蔡挺頂替郭逵前去了渭州,詔書才剛剛下達,然而又由誰頂替蔡挺去慶州,還沒有商議好呢,這也不能拖下去了.

王巨微微一笑,繼續埋頭修這本算術書.

忽然一中年人走了過來,問:"汝可是保安王巨子安?"

"正是,請問閣下?"

"我是泉州呂吉甫."

"原來是吉甫兄,幸會幸會."王巨拱手道.呂惠卿哪,能不得罪最好不要得罪.

"豈敢,子安之才,天下人都在傳頌."

"我歲數小,莽撞行事,僥幸得功,豈敢說什麼之才."

"子安,剛才我看到你與官家談了很久,難道是那幾個新法?"

"不是,是關于綏州的事.新法,我哪里敢說什麼新法."

"是啊,國家積重難返,想要改良,十分困難.但根治也可以,不過不可能實現的."

"根治?"王巨嚇了一大跳,就是王安石來了,也不敢說這個大話.

"你看,"呂惠卿隨便抽出一張宋朝的地圖,用手指著一處:"它就是根治之策,不過不可能了."

"長安,根治之策,長安……遷……"王巨這回真嚇了一大跳.算是根治之策吧,可那才是捅破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