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第一部 他們(21)



……鑊底的火舌痛苦、瘋狂地扭動著,一粒粒火星從里頭進射出,跳到了我的袖上、衣襟上,但它們太少、太小了,它們沁到了我身上,又無聲地一閃一閃地消失、熄滅。僅憑它們,是不可能讓我感到溫暖的。它們想要干什麼?天馬上就要黑了。我只知道我必須讓這鑊水沸騰,讓老師和大伙吃上晚飯。我把最後一點柴塞到鑊底,它只差一點點火候了。我的心中充滿了對老師的愧疚。他一直寄希望于我,希望我將他的學說發揚光大。他是一位襟懷坦蕩的人,他從不忌諱他會死。他很少公開、毫無保留地贊美弟子,可對我,卻從不吝惜。"來,談談你的志向吧。"在我們的討論會上,他總這麼要求我。"難道我……我非……非得談……談談嗎?"我竭力回避說。我說話先天有障礙,是個結巴,因此在魯國時我只得靠拼命地做筆記來掩飾,在我那些健談的同學面前我總覺得自己不能同他們相比。"談談吧,你太謙虛了。"我的老師懇求道,他喜歡與人交談,尤其是在單調乏味的旅途中。"哦,我……我只希望不……不誇耀自己的志向,不……不表白自己……的……的功勞。"我吃力地舔了舔嘴唇,要說一個完整的排比句,對我來說實在是太累人了,比趕路還累。"你們跑到哪兒去了?我還以為你們死了呢?"老師站在車上,惱火地瞧著我們。那一回,為躲避那些歹徒跑了一夜,他與我們一樣又累又掃興。他的臉背著黎明時的曙光顯得又黑又長。"我怎麼敢死呢?"見到了老師,我忽然莫名地激動了起來,是的,我的竹簡丟了,可老師還在我突然短暫地恢複了聽覺,清楚地聽到了他發怒時的聲音,它還在!我還可以再做我的筆記!"您還在,我怎麼敢死呢?"我真誠地說.由于歡喜,我說得難得地流利。我只是希望跟隨著他。我並不是在博取他的歡心!老師為我難得的幽默感笑了起來,臉上的線條也柔和了,于是,我從車中沒被曾點扔完的竹簡中抽出了一捆,解開,用刀子將同他的對話細心地補到了空白處。我覺察到在旅行中,他與我的關系變得越來越密切了。他越來越多地要求我停下筆記,同他說話。我能感到他對其他弟子的失望。他越來越明顯地害怕獨處。可是,我卻開始聽不見他的聲音了。這讓我痛苦萬分!在陳國那段時間,子貢請來的那位名醫在我的身上和穴位上用針和火罐徒勞地留下了道道傷痕。每天晚上,在奇特的寂靜中我常常去到院中,仰望著天上眾多然而孤獨的星辰。一年四季,它們總在自己的軌道上默默地運行著、遷徙著。我們離開了陳國,往楚國而去,但是,在去楚國的途中,老師為什麼要向我們提出那個問題呢?我離開了銅鑊和對面圍困著我們的那些士兵。借著樹林中灑下的余暉,我辨認出了子貢在地上寫出的《小雅》中的那兩句詩。是啊,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從子貢的比劃中,我明白老師是在請我解釋。怎麼,老師是想要說明,我們追逐的事物從一開始就是可望不可及的?莫非,他這是在懷疑我,懷疑我像其他師兄弟一樣,在這旅行中也已經動搖?他怎麼能這樣想呢?雖然我已經聾了,可我對他的忠誠仍舊和過去一樣!于是,望著地上那兩行越來越模糊的字跡,我突然產生了一陣強烈的沖動。火變旺。我這才察覺,我正在將手邊的竹簡一捆捆地往火里送去,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將手伸到火中去救它的欲望。看這火光,多麼明亮!哦,就讓它燒吧!我必須給老師做好晚餐。我會做好的。我還有更多的竹簡,可以使火維持下去,讓它燒得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