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第三章(1)



第三章


那些美人開口唱歌,真的能迷惑住人啊?那些女人起舞,真的比河水唱得還歡暢嗎?那些女人回眸一笑,真的能惑亂魯國嗎?這會敗壞國家的,優哉游哉,我該走了,還是先過完年吧?


魯定公喜歡女樂,喜歡女人堅實的腿和尖挺的乳。女人的乳與腿看去像水那麼柔軟,撫摸上去,又像玉那般堅實,是最好的。魯定公驚歎,驚訝地看女人,造化神奇,真是令人沉醉。他看女人百看不厭,從女人的奉承中找到了滿足,也找到了歡樂。他明白了,自古帝王多沉迷女色,那是有道理的,女人永遠讓你感到自己的強大,自己的威風。女人像葉片一樣依附在你的身上,只陪你襯你,爭奇斗妍也只為了你,柔軟而美豔的女人喲。絲樂像風一般扯動著他的肢體,他感到滋潤,心房飽脹,充滿了幸福。土樂的嘣嘣脆響敲擊著他的心弦,心跟著莫名其妙地興奮,興奮得難以遏制,肉體就處在奇異的亢奮中。編鍾的敲擊震撼著他的筋骨,渾身筋骨就柔柔的,軟軟的,熱熱的。他不明白女人為什麼要先搖臀,腰肢隨後曳動不止,才形成了舞步的律動。每一下搖曳生風情,生美豔,生肉欲。編鍾恍惚似人,人恍惚似編鍾,樂音與美豔一齊靈動。


孔子站在宮門外,佇立得太久了,風中的孔子顯得倔強而執拗。他站在風中,聽著隱隱約約的樂聲,那是女樂在狂歌勁舞,是魯定公與三上卿在享樂。孔子力主振興魯國,力主魯國不能高枕無憂,內憂外患太多了,君侯怎麼能貪圖享樂呢?他要勸諫君侯,前車之鑒,有多少古事可以借鑒啊,你耽于享樂,最後只能弄成國破家亡的慘境。他要勸君侯,但魯定公不給他機會,他只能站在這里,日以繼夜地站著,等待著。宮內外走動的人能瞥見孔子的身影。他的身影是抗議,也表白申訴的無力。自孔子始,文人士大夫便以此種佇立表明一種依托,表明態度,渴望君王的垂青,渴望君王納諫。他們刻意地努力,讓自己的心意得到申訴,但願君王能聽從,能相信,用身體的疲憊來表達一星兒一點兒怨氣與怒火,以折磨自己作為提醒主人過失的代價。這是從孔子起始文人士大夫的一種怪誕行為。


君侯自是樂不足。


魯定公不在意孔子,他願意站立多久就站立多久,也是自從古時人們就有了這種評價,把能在此時罷手不再享樂的人稱作“從善如流”,這些國君就被大大贊揚,很少有人記得他們的過失,即或是過失比天大,得到的好處也遠比放下屠刀的惡徒還多。魯定公可不想這麼做。他與三上卿斜倚著身子,從綢帷里看美女,美女更肉欲,看去縹緲如夢,看去豐腴豔麗,體香與肢體的曼妙形成了不可抗拒的誘惑。何必抗拒呢?美麗不就是給男人享用的嗎?


陽虎上來說,不能這樣啊,他不站在那里,誰知道君侯在做什麼?或許有人會想,君侯在批閱奏章,夜以繼日,焚膏繼晷地為魯國操勞呢?人們會對國君大起感激之情。孔子往那里一站,君侯就是一個淫樂者,是一個無心人,這很不好啊。魯定公說,那怎麼辦呢?陽虎說:孔子也是男人,君侯為什麼不讓他也來欣賞女樂呢?他的身體也渴欲,他的喉嚨也干渴,他的心也激跳,他的眼睛也貪婪,讓他盯著女人,想著女人,給他享受吧,有什麼不好呢?



孔子就來到了宮中,看到了男人。男人在女人面前總是那麼無拘無束,看上去像是沒骨頭,斜著倚著,欹著躺著,透過帷幄看女人,聽樂音,松散啊,無力啊,打著哈欠,不像是人,像是閑適的野獸。魯定公說:大司寇啊,來來來,看看美女吧,齊人怎麼養女人的呢?把女人的胯骨養寬了,把女人的臉面養嫩了,把女人的心養野了,把女人的烏發養黑了,真的很好啊。孔子說,君侯要早朝,有許多事該做。魯定公說,孔夫子,你看女人穿衣,為什麼要寬衣博帶呢?束身的衣服也很好看哪,能不能讓你的弟子們設計一些衣物,讓它合乎我先祖周公的制度,又極有肉欲感,行不行?孔子說,物欲極盛,必生禍端,何況齊人送我女樂,就是要泡軟君侯的骨頭?陽虎笑笑,說:只要大司寇的骨頭不軟,魯國就有救。季孫斯說:孔夫子,君侯有一件禮物送你,你得收下,君侯之命不可違。你得此禮物,只能收在家中,不可輕棄或是送人,決不可違抗君命。孔子答應:是。


魯定公要送他什麼呢?陽虎笑,是壞笑;三上卿也笑得陰邪。他們一定要壞孔子,只不知怎麼害他?陽虎手一揮,女樂休止。幾個人的哈欠打起來,打得大大的,男人的疲憊上來了,眼珠與骨節休息,一齊弄出些分泌物與聲響。陽虎打聲招呼,上來了一個女人,就是那個黃衣女,在夾谷會盟上的舞者齊人美女曲微。但她怎麼啦?走路一跛一跛的?季孫斯笑:孔夫子,你真的不懂女人心?她可是天下少有的美人,可惜啊可惜,竟被你砍了腳,你砍誰的腳不好,偏偏要砍她的腳?你看她時,燈下花前,美色生趣。可你要摸一摸她,她的腿啊,冰冰涼;摸摸腳,那是木頭;嚇得你覺都睡不著了。她一走路,所有的嫋娜都沒了,只給你看痛苦。國君看你日夜為魯國操勞,把曲微送與你,你不得推辭,養她一生,讓她做你的女人吧,只要你睡覺時不摸她的腿,一切都還是好的。


魯定公笑,三上卿也笑,笑得很惡毒,像是做了一件很開心的事兒。


亭子里很狹窄,擠滿了人,大都是沒有錢的窮人,他們砍柴、版築、打夯、趕車、造酒,只能做些粗活。他們渴望做上等人,也知道上等人是士,但都做不成;可要是跟著孔夫子,你就能穿上一件乾淨的衣服,像是個上等人啦。父母多盼著這個,就讓兒子去跟孔夫子讀書,學一點兒學問。在他們看來,夫子的學問太大了,他懂得怎麼埋人,懂得日月陰晴,還懂得世故道理,懂得這些就懂得太多了,足以令人仰目而視。孔夫子還不光懂得這些,他連怎麼做官,怎麼做人,怎麼做事都懂,這種老師哪里去找?何況他不要什麼學費,收一個學生,只交一束干肉。錢不易弄到,干肉總可以弄得到,你可以從鄰人那里勻一點兒肉,曬了它,送與夫子,就成了。再不你就去山上,張網捕一只獐,或是窖一只鹿,曬一點兒干肉,送與夫子,兒子就可以跟著夫子讀書了。自古以來,人都願意開開眼界,學點兒本事,但從孔子起,人就知道,困窘不是天生的,你只要努力,就會獲得干肉,或許能換來學問,還會獲得更多呢。孔子願意給人講課,他發現一個奧秘,只要能給一些聰明人講明白他的道理,能回答出聰明人的一切問題,就能不斷地收獲,像一個用串繩穿貝的勤勉人,終能拾掇成一串串錢財。


孔子給眾弟子講課,身心都處在最大的愉悅中。語言是聰敏,同時也是世界,是一個獨特的世界。


曲微來了,坐在眾弟子的身後。弟子們有點兒慌亂,心思不在孔子的講授上了,惦念著身後的女人。飄香的女人是誘惑,誘惑來自女人的香氣,來自女人的美麗。那缺殘的腳更增添了大膽夢幻,也許那會縮短他們與曲微的距離呢?孔子穩定心神,他時常把弟子的心思游移看成是自己的失敗,力圖用更親切、更堅定的語言或是思想把他們從惝恍中拉回來。他講起了一個故事,說起弟子宓子賤在單父為官,不允許百姓割麥,把麥子留給敵軍,等著敵軍割。子路曾大罵宓子賤,說他是壞蛋。孔子說:子路錯了,宓子賤做得對,單父是與齊國最鄰近的邊城,單父人時常不知齊人魯人的分別,不知腳下踩的是國界,不分敵我,早晚會壞了魯國的大事。你想,如是與齊人發生戰事,單父人會一心抗齊嗎?不會。宓子賤就是要魯人有同仇敵愾的決心,才決心犧牲一季麥子,以求魯人的團結。這是何等決絕的行為啊!子路,你為什麼要罵宓子賤呢,難道他做錯了嗎?當庶民百姓看著齊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把麥子割下弄走時,他們破口大罵,罵齊人,仇恨齊人,再也不與齊人交往了,心里憎恨齊人。宓子賤的官做得好啊,他讓單父人不忘自己是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