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拉一聲門被打開,看著湧進來了的人江鈴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擋在謝柔嘉身前.
"你們要干什麼?"江鈴瞪眼問道,看著這些婦人們.
來了四五個婦人,其中一個手里捧著盤子,其內擺著瓷瓶碟子木棍麻繩刷子以及針刀,針刀長短不一,但都閃著明晃晃的光,映照的幾個婦人臉上的笑讓人不敢直視.
"二小姐,大夫人說給你臉上刺個砂,這樣你和大小姐以後就不會混淆了."一個婦人含笑說道.
臉上!
江鈴伸手擋住謝柔嘉.
"不行!"她喊道,"不行,這怎麼可以!那是二小姐的臉啊!是臉啊!"
"二小姐,別怕,不疼的."另一個婦人笑道.
"真的不疼,你看這里好幾個花色圖案,大夫人讓二小姐您自己挑."還有人笑道,將手里的托盤向前遞來,"可漂亮了."
幾個人說笑著圍了過來,江鈴死死的擋著.
"不行,不行,誰也別想毀了二小姐的臉!"她尖聲喊道,"這是她的臉!這是她的臉!是她的!"
兩個婦人有些不耐煩的抓住江鈴.
"你給我讓開."她們沒好氣的喝道,"你再鬧,我們手抖了刺壞了,可不管我們的事!"
江鈴拼命的掙紮著,撲在謝柔嘉身上不松手.
"這是她的臉,是她的臉."她反複的喊道.
謝柔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歎了口氣.
幾個婦人被激怒了,放下東西都來拉扯江鈴,江鈴很快被扯開了.
"二小姐,您挑一個吧,大夫人讓你自己挑呢."為首的婦人整了整被抓凌亂的衣衫,擠出一絲笑說道.
謝柔嘉看向那托盤.
讓我自己挑?
決定已經做好了,這也算是自己挑.
成親吧,這些人,你挑一個.
再嫁吧,兩個王爺,你挑一個.
最後還是這樣啊.
謝柔嘉搖搖頭.
"不."她說道.
仆婦正低著頭指著盤中的幾個圖案.
"…這個美人荷怎麼樣?"她笑吟吟說道,聽到這里一愣,"不?這個不行啊,那這個梅花呢?"
謝柔嘉搖頭.
"不,我不想刺."她說道.
仆婦們臉上的笑意散去.
"二小姐,別說笑了."為首的婦人淡淡說道,"這可由不得你了."
江鈴趁著她們發愣,一頭撞過來.
"小姐快跑,小姐快跑."她喊道.
屋子里頓時亂了起來,但那些人又豈是毫無准備的,門立刻被關上了.
"二小姐!"仆婦們厲聲喝道,"你別逼著我們動粗,這樣刺出來可就不好看了!"
謝柔嘉被兩個婦人緊緊的按住.
"不好看又如何."她說道,看著那婦人,再次吐出一個不.
怪不得都說二小姐驕橫!
仆婦們再沒了耐心,有的拿起麻繩,有的拿起了刀子,一步步的逼近.
"二小姐,你可忍著點,你要是亂動,針刀可是不長眼的."她們咬牙說道.
"慢著!慢著!"
門外喊道,地上掙紮的江鈴抬起頭,看到兩個仆婦沖進來.
"慢著!"
慢著?屋內的有些驚訝的看著謝老夫人.
自從出了事之後,謝老夫人幾乎沒有說過話,一直神情木然的聽著.
"母親現在還要回護她嗎?"謝大夫人淡淡說道.
"你們問問她,是願意刺面留在家里,還是遮面離開家里."謝老夫人沒有回答她,而是對仆婦說道.
遮面離開家?
"老夫人,離開家是什麼意思啊?"邵氏問道.
"離開謝家,除姓留名,郁山禁錮."謝老夫人說道,看向謝大夫人,"從此以後,這家里,也是只有一個謝柔惠,只有一個嫡長女."
禁錮在郁山?
眾人面面相視.
郁山是謝家丹礦的起家之地,不過經過這麼多年已經挖空了,謝家如今的丹礦都外移了,郁山也就剩下一個空殼子,人煙稀少又偏僻,連個像樣子的莊院都沒有.
那種地方除了丹礦的勞工都沒人去,還真是禁錮人的好地方.
"我親自在郁山看著她."謝老夫人接著說道,"我保證不會讓她再侵犯謝柔惠."
"母親,就是禁錮她,也不用你親自去的."謝大夫人說道.
"我應該去."謝老夫人說道,"你在家守著護著惠惠,而我去郁山看著她,同樣也是為了惠惠."
"可是老夫人,嘉嘉不一定願意去."邵氏忍不住說道.
留在家里,好歹也是二小姐,反正都是當囚犯,還不如選舒坦的地方.
"老夫人,你是好心,想要她身體發膚無損,可是,她不一定願意呢."她接著說道.
"所以,我讓你們問問她,給她這兩條路選一選,她願意哪個就哪個,也不枉我喝了她這將近一年的湯水."謝老夫人說道,看著門外,"我還她了."
謝大夫人默然,看著仆婦們點點頭.
仆婦們應聲是急忙奔了出去.
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低聲議論.
"你說,她會選哪個?"三老爺謝文秀低聲問四老爺謝文榮.
謝文榮沒答話,宋氏撇撇嘴.
"當然是選家里了."她低聲說道,"看看老夫人現在就心里舍不得,只要留在家里,留在大夫人她們身邊,到底母女血緣,總是有機會的,可是要是去了郁山,那就不姓謝嘍,那就一天天的見不到嘍,遠親還不如近鄰呢,這人要是常常見不到,就是再有感情也沒了."
"不管選哪個,她都沒機會了."謝文榮淡淡說道.
宋氏看向他.
"四叔,怎麼說?"她不解問道.
"老夫人要是不給這個第二個選擇,倒還好,現在給了這個選擇,才是斷了她的後路了."謝文榮笑了笑.
"老夫人這不是幫她?是斷她後路了?"宋氏不解問道.
"如果沒有這個選擇,她就只有留在家里這條路,大嫂也不會多想,但現在,如果她不肯選去郁山,你們說,大嫂會怎麼想?"謝文榮說道,不待別人回答,接著說,"可見其心還有貪戀,大嫂豈能容忍她還有貪戀?"
謝文秀和宋氏點點頭恍然.
"至于選了去郁山,那大家都知道了,這輩子就這樣了."謝文榮說道,端起一旁的茶碗,慢慢的喝了口.
"這怨誰,還不是怨她自己,其心可誅."宋氏撇撇嘴,"看把我家淑兒害成什麼樣了."
門外有仆婦疾步進來了,打斷了屋子里的低聲交談.
"老夫人,夫人,二小姐說,想要見一見大小姐,然後再選擇."仆婦施禮說道.
謝大夫人皺眉.
"她又想去惠兒那里求情嗎?"謝存禮嗤聲說道,"虧她還有臉去!"
"去吧."謝大夫人說道.
"你干什麼讓她去?惠兒傷還好呢,要是被她傷到了,怎麼辦."謝存禮瞪眼喝道.
"二叔祖,不會的,不會的."謝文興說道,對仆婦擺擺手,"你們好好看著."
仆婦應聲是忙去了.
……………………………………………..
謝柔嘉在院門口站住,看著四周.
"二小姐?"兩邊的仆婦提醒道.
謝柔嘉收回視線,在江鈴的攙扶下邁進去.
院子里丫頭們湧湧,看著謝柔嘉的視線充滿了警惕.
"木葉她們呢?"謝柔嘉問道.
滿院子的丫頭都是陌生.
"木葉她們都被罰去別的地方了."江鈴說道,"木香也是,咱們以前的丫頭們都換了."
謝柔嘉點點頭.
"去別的的地方也好,至少不用被燒死了."她說道.
江鈴愣了下.
"燒死?為什麼要被燒死啊?"她低聲問道.
謝柔嘉搖搖頭沒說話,邁進了室內.
屋子里陳設一如以前.
"嘉嘉,快來."
耳邊似乎有女孩子的笑聲.
謝柔嘉抬起頭看向內室,隔著珠簾可以看到其內的羅漢床上坐著一個女孩子,正拿著手帕掩住嘴,身邊幾個小丫頭正端著藥碗.
"大小姐,您快吃吧."小丫頭們顫聲勸道.
謝柔惠手帕擦淚.
"好苦啊,我已經吃了這麼多藥了,怎麼還要吃啊."她哭道,"我實在吃不下去了."
謝柔嘉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
"姐姐."她哭道,"你要好好吃藥."
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視線落在謝柔嘉身上,更有幾個丫頭上前擋住了.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謝柔惠說道,擦了擦眼淚.
"大小姐,這可不行."大丫頭說道,看了謝柔嘉一眼,毫不掩飾戒備,"您現在可是一點傷都不能受了."
"我的妹妹怎麼不會傷我的."謝柔惠說道.
不會傷我,現在卻躺在這里不能動,還要一碗一碗的喝藥,這話聽起來讓人心都碎了,那麼相信的妹妹,竟然傷她如此.
丫頭們又是心酸又是憤憤.
謝柔嘉走了過來.
"我想跟姐姐說幾句話."她說道.
謝柔惠放下藥碗.
"你們出去吧."她說道.
丫頭們還是遲疑.
"我讓你們出去!我有話要跟我的妹妹說!"謝柔惠猛地拔高聲音喝道.
丫頭們嚇的哆嗦一下,不敢再遲疑惶惶的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她們姐妹二人,謝柔惠看著謝柔嘉.
"你要和我說什麼?"她問道.
謝柔嘉看著放在桌子上的藥碗.
"姐姐先吃藥吧."她說道.
謝柔惠看著她一笑,端起藥碗卻沒有喝,而是手一翻藥傾倒在地上.
謝柔嘉看著她.
"我把手一松,碗碎了,你說她們跑進來會認為發生了什麼事?"謝柔惠笑吟吟說道.
謝柔嘉的眼淚再次流下來.
"姐姐,我只想告訴你,我從來都沒有想要當丹主,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取代你."她說道,向謝柔惠伸出手,"姐姐,你在我心里,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人,是我在這世上千金不換的珍寶,為了你,我願意去死."
謝柔惠看著她伸過來的手,慢慢的也伸出手來.
就像以前那樣,她總是拉住自己的手,一聲聲的喊著嘉嘉.
謝柔惠的手放在謝柔嘉的手上,猛地一掌拍下去,狠狠的打在她的手指尖上.
謝柔嘉向前一栽,腿傷的她踉蹌一下跪在了地上.
"那你為什麼不去死?"謝柔惠傾身向前,貼近謝柔嘉,以只有她們二人才能聽到聲音一字一頓說道,"那你為什麼還不去死!"
謝柔嘉抬頭看著她.
"你為什麼要生下來!你為什麼要長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謝柔惠咬牙切齒,死死的盯著她.
"我討厭你這張臉!"
"我討厭你這一聲一聲的姐姐!"
"我討厭你每時每刻都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討厭你依偎在母親的懷里!"
"我討厭你占著我的屋子!"
"我討厭你享用著我的一切!"
"這一切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你為什麼要生下來!你為什麼不去死!你為什麼不去死!"
我為什麼要生下來?我為什麼不去死?
謝柔嘉低下頭,看著自己張開的手,空空的手掌因為適才那一巴掌打下來還在麻麻的疼.
我願意把我的一切給你,原來,你根本就不想要.
她慢慢的俯身在地上發出一聲嗚咽.
耳邊啪嗒一聲脆響,碎瓷飛濺.
門外有腳步聲亂亂,屋子里響起丫頭們的驚呼以及謝柔惠的哭聲.
……………………………………………………..
廳堂里兩個仆婦捧著盤子,一個里面放著金針紋刺工具,一個里面放著一張精巧的金面罩.
"嘉嘉,你選吧."謝大夫人說道,對她說這話視線卻並沒有落在她身上.
謝柔嘉跪下來.
"母親."她喚道,沖謝大夫人叩頭.
謝大夫人神情木然,似乎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
謝柔嘉認真的叩了三個頭,轉向謝文興.
"父親."她叩頭.
再對著謝老夫人和謝老太爺.
"祖母,祖父."她叩頭.
站在兩邊的謝文俊神情複雜.
"嘉嘉."他猛地站出來,"你是不是沒有推你姐姐?"
這話讓大廳里嘩然,更有幾個人對他使眼色.
"都什麼時候了,你說這干嗎?"謝文榮低聲說道.
謝柔嘉轉過頭,對著謝文俊笑了笑,跪下來叩頭,不待他說話站了起來,伸手拿過金面罩.
選了面具啊!
在場的很多人都露出幾分驚訝.
謝柔嘉再次看了眼室內的眾人,低頭深深的一施禮,再抬起頭她已經帶上了面罩.
雖然只是遮擋著鼻子以上的半張臉,但也足以讓人再也看不到她的面容.
原本亂哄哄的室內安靜了下來,所有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謝柔嘉卻不再看他們,抬腳邁步.
"嘉嘉."謝文俊又喊道.
謝柔嘉沒有回頭邁出了屋門,屋門外江鈴抱著一個包袱正等候著.
"二小姐…."她喊道.
謝柔嘉伸出手在唇邊沖她噓聲.
"要叫我柔嘉小姐."她說道.
不再姓謝,也就不再是謝家的二小姐,江鈴點點頭.
"柔嘉小姐."她說道,"我們走吧."
謝柔嘉笑了笑抬腳向前走去,才邁了幾步又想到什麼停下腳.
"江鈴."她看著江鈴,"我一直沒問你,你為什麼會一直跟著我呢?"
不管是在夢里還是現在,她為什麼對自己不離不棄呢?
江鈴嘿嘿笑了.
"柔嘉小姐,你忘了,你小時候遇到躺在山石下的我,拉著我的手說不會丟下我."她說道.
久遠卻清晰的記憶里,一個小小的女孩子蹲在如同破布娃娃的她身邊,小小的手緊緊的捂住了她的額頭,任血從手縫里流出.
她不是摔傷了才像一個破布娃娃,其實她一直都像一個破布娃娃,在這個偌大的家宅里,孤零零的游蕩著,每個人都認識她,但每個人都看不到她.
就好像她躺在這里這麼久了,卻一個人都沒有理會她,她在他們跟前,他們會跟她說話,她不在了,他們也並不在意,每個人都看得到她都認識她,但卻每個人都又看不到她記不起來她.
"我不丟下你,你別怕."小女孩子奶聲奶氣的說道,"你害怕嗎?你別害怕,我給你唱歌,我的奶媽唱的歌可好聽了."
吐字不清的歌聲在耳邊忽遠忽近卻始終沒有消失,她的身子越來越冷,但額頭上卻始終有雙小手暖著她,直到嘈雜腳步聲響起.
"小姐你說話算話,沒有丟下我,一直陪著我,我那時候就想,如果我不死的話,我以後也不會丟下小姐,永遠的跟著小姐."江鈴笑著說道,"我也說話算話的."
原來是這樣啊,謝柔嘉笑著點點頭.
"走了."她擺擺頭說道.
身後卻又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二人回頭看去,見竟然是水英,她手里也抱著一個小包袱.
"水英."謝柔清從後邊追上來,有些焦急的拉住她,"你干什麼?你不是謝家的人,你回邵家去吧,別跟著湊熱鬧."
水英甩開她.
"我家少爺讓我教她游水呢."她說道,"她還沒學會呢."
謝柔清愕然,水英趁她愣神啪嗒啪嗒的跑過來.
"誰說我沒學會啊?"謝柔嘉皺眉說道,只不過大家看不到她皺眉了,"我會了啊,你走吧."
水英繃緊了小臉,抱著自己的小包袱,就如同她剛來的那天一般.
"你沒學會,要不是我家少爺,你就淹死了."她說道.
謝柔嘉哈了聲.
"那是意外."她說道,"下次我絕對不用他來救我."
她說罷抬腳邁步.
江鈴嘻嘻笑著跟上來,水英繃著臉也跟上來.
一前兩後三個人影沿著謝家大宅的青石板甬路慢慢的走遠了.
謝柔清咬住了下唇,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為什麼選擇了走呢?
是因為她不是她的珍寶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