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以待

夕陽下,謝家的門前一如既往,門房坐著說笑,外出的車馬雜役陸續歸來,讓側門前一片熱鬧.

一個小厮騎馬疾馳而來.

"定哥兒,怎麼你自己回來了?五爺呢?"門房的人笑著跟這小厮打招呼.

小厮笑著翻身下馬.

"我回來給五爺拿些東西,五爺那邊還忙著呢."他說道.

聽他這樣說,門房的人神情猶豫一下.

"定哥兒,要是東西不著急,就先別拿了."一個男人說道,"大夫人閉關,家中如今只進不出."

巫修行規矩稀奇古怪,雖然以前沒聽過這個要求,但大家也沒覺得奇怪.

大夫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我們家跟大夫人那邊離的遠,五夫人東西都准備好了,我拿了就走的."定哥說道,"哥哥通融一下."

男人搖頭.

"不是我不通融,里面的人不會通融的,你進去了就出不來了."他說道.

定哥抓了抓頭.

"那算了,我跟五爺說一聲吧."他無奈的上馬.

門房的男人點點頭.

"是嘛,什麼事都沒有大夫人的事重要."他說道,"有丹主在,就沒有做不成生意談不成的買賣."

定哥笑著催馬疾馳,拐過一處街角,在一間茶棚前跳下來.

茶棚的簾子被掀開,謝文俊站在其內.

"五爺,果然進去就不讓出來了."定哥上前低聲說道,"還好五夫人提醒不讓你回來."

家里都戒嚴了,看來事情一定很嚴重.

謝文俊看著謝家的方向眉頭緊鎖.

她們現在怎麼樣了?

"五爺,我們怎麼辦?進不去就不知道里面發生什麼事?"定哥低聲問道.

"進去反而什麼都不能做,里面發生什麼事五夫人知道,我們要做的就是在外邊行動自如,以備不時之需."謝文俊說道,"盯緊謝家大宅."

定哥應聲是.

夜幕漸漸籠罩了山野.

木屋的門被拉開了,謝柔清拄著拐杖走出來,喊了聲水英.

正在院子里喂牛的水英丟下手里的草轉過身.

"她還沒回來嗎?"謝柔清問道.

她?

水英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小丫頭從廚房出來了.

"三小姐是問大小姐嗎?大小姐還沒回來呢."她說道.

江鈴二月已經出嫁,如今跟成林住在彭水城,這個小丫頭是江鈴親自挑的,饒是如此也不放心,一個月往這邊跑好幾趟,直到被謝柔嘉喝止.

"你當人家的媳婦呢,還不快相夫教子,你先生個孩子,學會帶孩子,等將來我生了孩子,你來幫我帶."謝柔嘉笑嘻嘻的說道.

"小姐真是的,還沒成親的就生孩子生孩子的掛在嘴邊."江鈴紅著臉嗔怪.

"她有說不回來嗎?"謝柔清問道.

小丫頭搖頭.

"大小姐應該不在城里過夜,不過這次說是老夫人病了,說不定也會住下."她說道.

謝柔清嗯了聲.

"三小姐,沒事,你先吃飯吧,小姐回來了,我再做."小丫頭說道.

"我又沒等她吃飯."謝柔清說道.

小丫頭吐吐舌頭不敢再說話.

謝柔清在廊下站了一刻.

"水英,今晚她要是不回來,你明日去城里看看."她說道,"一天到晚的瞎折騰,不知道惹多少人恨,看看是不是被關起來了."

小丫頭笑了.

三小姐真說笑,誰敢關大小姐啊,捧著供著還來不及呢.


水英哦了聲.

"那可以吃飯了吧?"

月明星稀,大路上疾馳的馬蹄聲驚飛了路旁樹上草叢里的鳥,怪叫著滑過夜空.

一匹黑馬一個裹著黑斗篷的人疾馳在大路上,在月色下的大路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在他身後四人六匹馬緊追不舍.

"這樣不行啊,這都多少天沒有歇息了."馬上的男人急聲說道.

似乎為了印證他的話,前方疾奔的馬一聲嘶鳴跌倒在路上.

東平郡王就地滾落起身.

"馬."他回頭喝道.

跟過來的男人們將身旁的空馬趕過來.

東平郡王翻身上馬.

"殿下,前方驛站落腳歇息一晚……."男人急急說道.

他的話音未落,東平郡王人馬已經疾馳而去,留下他余音.

"前方驛站再備馬."

男人們應聲是,催馬疾行.

"馬上就能乘船了,乘船就能歇息一刻了."其中一個男人安慰大家說道.

馬蹄聲聲敲打著夜路.

夜色沉沉.

沉重的喘息在屋子里回蕩.

"藥不能用了,灌下去就嗆住了."

幾個大夫在床前忙碌.

"用針."

"用艾吧."

"艾倒是有效,但會傷胃."

謝老太爺站在床邊神情呆呆.

"別怕傷胃了."他說道,"讓她現在好受點."

大夫們遲疑一下看向在另一邊坐著的謝大夫人.

"用艾."謝大夫人說道.

大夫們應聲是,伴著艾灸謝老夫人的喘息很快減輕.

"好,就要這樣,人活在一輩子這麼痛苦,死還是死的舒服點吧."她咳咳笑著說道.

謝老太爺坐下來握住她的手搖頭.

"你叫什麼名字來著?"謝老夫人問道.

難道意識已經混亂了?

"華英啊,我是謝華英."謝老太爺柔聲說道.

"不是,我是說,你原本的名字."謝老夫人問道.

謝老太爺有些想哭又想笑.

"松陽,王松陽."他認真說道.

"松陽,王松陽."謝老夫人跟著念了遍,"真難聽."

謝老太爺笑了.

"所以改叫華英了嘛."他說道.

謝老夫人沉默一刻.

"有件事,你要答應我."她說道.

"阿珊,這輩子你說什麼事我都聽你的."謝老太爺說道.

"我死了後,你就走吧."謝老夫人說道.

謝老太爺的眼淚滴落.

"我往哪里走啊?我是謝家的人,你放心,你走了,我女兒還是謝家的丹主呢,沒人能趕我走."他擠出笑說道.


"我不是趕你走,我活了五十多歲,從來沒有出過巴蜀,原本想等嘉嘉成親之後,我們就再也沒事了,一起去外邊走走,但看來我去不了."謝老夫人說道,"不知道外邊是什麼樣,王松陽,你替我去看看吧."

謝老太爺握住她的手俯身在她耳邊嗚咽點頭.

"好,我替你去看看."他說道.

一旁的謝大夫人直直的坐著,臉上淚水滑落.

謝老夫人吐了口氣,帶著幾分輕松.

"燒艾真舒服,我趕快睡一覺,養養精神."她說道,又喊阿媛.

謝大夫人站起來.

"阿媛,你再等等,我養養精神,再跟你說經書的事."謝老夫人看著她說道.

謝大夫人僵直站著.

"好."她說道.

謝老夫人閉上眼.

謝老太爺緊緊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臉,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謝老夫人忽的又睜開眼,眼睛眨了眨,帶著幾分頑皮.

"別看了,要想記著就記著我年輕的時候的樣子吧,現在這樣丑死了."她說道.

謝老太爺噗嗤笑了眼淚湧出來.

"好,我不看了."他說道.

謝老夫人看著他,謝老太爺也看著她,二人定定的看著對方.

"我睡了."謝老夫人說道,閉上眼.

謝老太爺看著她,帶著幾分決然松開了手.

"好,我聽你的,你睡吧."他啞聲說道.

謝老夫人沒有再睜開眼,呼吸平穩,似乎真的睡著了.

謝老太爺在床邊小心的給她掖了掖被子.

屋子里安靜一片.

"父親你去歇息吧,我在這里."謝大夫人說道.

謝老太爺看她一眼.

"你跟我來,我有些話要跟你說."他說道.

謝大夫人站著沒動.

"母親這里離不開人,在這里說吧."她說道.

謝老太爺冷笑.

"你還怕她跑了?"他咬牙低聲說道,伸手指著床上,"她這樣子能逃出你的手心嗎?"

"父親!"謝大夫人喊道,渾身發抖,竭力隱忍的情緒似乎再也壓制不住.

謝老太爺看著她一刻,轉身向外走去.

謝大夫人看了看床上的謝老夫人.

"好好守著,有不妥,立刻喊我."她說道.

適才退到外間的大夫們立刻又進來應聲是,看著謝大夫人走了出去.

院子里燈光明亮,卻空無一人,只影影綽綽能看到外邊侍立的護衛.

謝老太爺一個人走在長廊上,背影被燈籠照的慘白.

謝大夫人跟上去.

謝老太爺拐過長廊指著面前的一間屋子.

這是謝老夫人的日常歇息的花廳,冬天里四面窗戶都關上.

"這里是你出生的地方."謝老太爺說道.

怎麼可能,丹女出生的產房是非常重要的,怎麼會如此的簡陋和隨意.

"你都記不得了,後來這里改建了,你小時候不喜歡在屋子里呆著,你母親就讓在這里擴個花廳,下雨下雪,你都能跑著玩."謝老太爺說道.

謝大夫人默然.

謝老太爺摘下外邊的燈籠,提著推開門邁進去,謝大夫人也跟著進去.

門被謝老太爺隨手掩住.


"阿媛,你真要為一本經書逼死你母親嗎?"他豎眉低聲喝道.

謝大夫人轉過身,昏昏的燈下神情悲戚.

"父親,我要的不是經書,我要的是一個解釋."她顫聲喊道,積攢的眼淚泉湧而出.

謝老太爺看著她.

"要什麼解釋?自己資質魯鈍不如人有難麼接受嗎?"他問道.

謝大夫人面色慘白.

"父親!"她喊道,"你們就這麼嫌棄我嗎?"

"我們怎麼會嫌棄你,你就是癡的傻的丑的美的,你都是我們的孩子,阿媛,你為什麼這麼嫌棄自己啊?"謝老太爺說道,"到底怎麼樣你才能相信你很好呢?"

謝大夫人看著昏昏的室內.

"我只要,母親,認為我好."她喃喃說道,"我只要她說一聲我很好,哪怕說假話也行,只要她跟我說一句."

謝老太爺歎口氣,轉身邁步走到幾案前,點亮了燈,室內變的明亮起來.

風穿過窗縫吹動桌上的燈跳躍.

謝老太爺伸手攏了攏,看向窗戶.

窗戶上有人影一閃而過.

謝老太爺眼中閃過一絲哀痛和不舍,但很快帶著幾分決然收回視線.

"阿媛,坐."他說道,"我們父女從來沒有這樣說話聊天,有你母親在的時候,我顧不上陪你,以後你母親不在了,我也不能陪你了,現在,我們父女兩個好好的說說話吧."

謝大夫人遲疑一下,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夜風敲打著窗戶發出撲撲的聲音.

這是曾經謝柔嘉住的那個院子,透過窗戶縫能看到還掛著夜明珠的溫泉池.

這里好像一輩子沒來過了.

謝柔嘉呆呆的看著.

屋子里雖然久不住人,但自從她成了大小姐,這里時刻為她准備著,收拾的里外乾淨,絲毫不顯生冷潮濕.

謝柔嘉轉過身,看著屋內.

謝柔惠早已經瘋了,沒有一點人性了,母親看來也瘋了.

怎麼辦?祖母怎麼辦?

砰的一聲,門被推開了.

是風?還是要殺她的人來了?

謝柔嘉猛地跳起來,蓄勢待發.

有人邁進來,站在了明亮的燈下.

"祖母!"謝柔嘉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人.

正是謝老夫人,還穿著倒下時的衣裳,頭發也有些散亂,但她穩穩的站著,原本慘白的臉上紅潤一片,明亮的眼睛浮現笑容.

"嘉嘉,你說得對,真的不是經書的問題,而是人."她說道,展開手自己看了自己,"你看,我一心一意的有念有求敢舍竟然做成了燃燭之術."

燃燭之術!

以人為燭,燃其魂燒其魄,舉一霎之綻,一霎之後,人焚為灰燼,尸骨無存.

謝柔嘉面色大變眼淚泉湧.

"祖母!你!你也瘋了!"

"這有什麼瘋的,我反正是要死了."謝老夫人笑道,臉上帶著孩童得到獎勵般的激動興奮.

謝柔嘉撲過去伸手在她身上亂摸.

"有辦法的,有咒就由解的,一定有解的."她喃喃說道.

謝老夫人伸手抓住她.

"嘉嘉,我來不是讓你解咒的,我來是要做一件事."她整容說道.

謝柔嘉看著她流淚搖頭.

"不要誓願,不要誓願,不要說."她哭道.

謝老夫人笑了,伸手握緊她的肩頭.

"嘉嘉,我是來送你出去的."她說道,"我要送你離開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