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七 上)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七 上)
帶著三分遺憾,七分喜悅,又一輪集市在牧歌中拉開了帷幕。

正如李旭事先所料,蜀錦的價格一路走跌。過于充足的貨源和夏日的暖和天氣打碎了行商們大撈一票的希望,沒人再有機會重演去年李旭和徐大眼創造的發財神話。相反,在開集的第一天,曾經大熱的蜀錦基本無人問津。

行商們本錢都不多,一次虧本買賣足以斷絕他們繼續行走塞上的希望。在關鍵時刻,蘇啜部新開張的‘有間貨棧’解決了他們的燃眉之急。用貨棧大伙計王可望的話說,好心好到發傻的貨棧老板李旭大人答應在散集後以中原價格的雙倍買下了行商們手中滯銷的“破爛”,並指點了商販們一條明路,幾家合資收購牧人手中的玉器和珠寶。

“這里的玉器和寶石價格偏低,如果你們幾家合伙購買,賣到中原大城市去,獲利可能不止十倍!”李旭看了看滿臉憤怒和絕望的商販們,低聲建議。

“真的?你小子保證沒糊弄我們?”幾個自覺虧了本的商販沖上前,梗著脖子問道。同樣重量的蜀錦長度不及綢緞的五分之一,抱著發財的希望不遠千里而來,最後卻只獲得了一倍的利,這個結果讓人實在無法接受。

那個趁火打劫的缺德兔崽子揀足了便宜又賣好,誰知道他是否‘又’在給大伙設圈套。

“常小二,把你的爪子拿遠點!不知好歹的東西,有這麼跟大人說話的麼?”張三叔大步擋在李旭身前,沖著商販們怒喝道。在他看來,無論李旭的建議是否正確,他能將商販手中積壓的蜀錦全部高價認購,已經念足了香火之情。如果有人到這個份上還踩著鼻子上臉,一旦蘇啜部的武士發起火來維護銀狼侍衛的尊嚴,誰也沒面皮在李旭面前給這些貪心的家伙求情。

“真的,我前幾天剛和他們交易過。霫族聯軍剛剛吞並索頭奚部,有很多戰利品需要處理!”李旭從張三叔背後走出來,友善地向大伙解釋。

眼下正是夏季,誰也舍不得大規模屠宰牲口。所以牧人們當然無法提供充足的皮貨行商。但剛剛結束了對索頭奚部的劫掠,霫族武士手中都略有收藏。特別是像阿思藍、侯曲利這樣在部族中負有聲望的勇將,無論是臨陣搶掠而來的,還是戰後分贓大會上返還的,手中染了血的珍珠寶玉按中原售價都足以買下半支商隊。但在霫人眼中,那些東西既不能換糧食果腹又不能用來打兵器,能賣到百十頭羊的價錢已經出乎預料之外。

“小,小可無狀,請,請李,李大人包涵!”被稱作常小二的商販訕訕唱了一個肥諾,低聲賠罪。進接著,又向前蹭了半步,盯著李旭的眼睛問道:“他們換什麼,是絲綢,茶葉,還是藥材,什麼價?跟誰談?”

“都可以,除了銅錢和銀子。價格要看寶石和玉器的成色和年限,具體交易時你們私下商量!不過大伙也別把價錢壓得太低,否則下一次再來,買賣就不好做了。”李旭笑了笑,十分肯定地回答。

張三叔的擔心是多余的,他不在乎商販們的無理。自己的父親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在商販的身上,李旭能看到父親的影子。于李旭眼中看來,這些商販們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畢竟一次行商虧本,就意味著全家都要捱上艱難的半年。堅苦的生活逼迫下,你不能指望每個人都保持著謙謙君子的風度。

他的話音剛落,整支商隊立刻炸開了鍋。“真的,有這麼便宜的事兒?”“真的,旭子,你沒糊弄我們麼?”人們亂紛紛地追問。張三叔氣得連連拍桌子,都無法將眾人的聲音壓制下去。


“你們可以自己試試看。如果一時成交不了,可以把貨物放在我的貨棧寄賣。我手中葉有些玉器,明天也可以帶來給大伙看看!”李旭把手向下壓了壓,大聲允諾。

“多虧了您呢,李大人!”人們興奮地喊道。大伙在片刻前還在肚子里暗罵沒良心的小兔崽子仗勢欺人,低價收購他們手中的蜀錦。現在立刻把“小兔崽子”誇成了菩薩,紛紛要求李旭為他們當中人,每談成一筆交易,他們將心甘情願讓尊貴的李大人抽取一成的傭金。

李旭搖了搖頭,笑著從背後把杜爾扯出來推薦給了大伙。只剩下一支胳膊的杜爾對寶石價值的了解遠遠高過了自己,讓他來擔任中間人,買方和賣方都不會太吃虧。

接下來數日,杜爾成了整個部落最忙的人。每天從一大早開始,他的嘴巴就沒合攏過。既要替霫族武士們評估寶石的可能價值,又要把霫人的要價從牛羊的頭數折算成茶葉、藥材等部落必需品。還要理解買賣雙方的需求,盡量讓大伙都得到想要的東西。

部族武士眼中的珍寶,商販們未必需要。而商販們的需求,武士們亦未必能理解。特別是在最後一天的交易上,抱著希望前來賣馬的牧人們一個個氣得滿臉通紅。讓他們感到侮辱的是,這些中原商販甯可買那些跑不動的劣馬,也不買駿馬為坐騎。

“我,這匹馬可以讓你的馬先跑一上午!一樣的價錢,我把這匹追風駒換給你!”一個牧人怒氣沖沖地向商販喊道。對方怪異的行為讓霫族武士們百思不解,還不習慣在交易中占別人便宜的他們甯可把胯下良駒折價出讓,也不願意用劣馬欺騙商販,侮辱自己的尊嚴。

“我,我不敢騎好馬!”商販擦著額頭上的汗,艱難地解釋。有便宜不占那是王八蛋,誰不知道駿馬比劣馬值錢。問題是,收購駿馬回去,最後能落到自己手中麼。

“你不會給他兩匹劣馬麼?駑馬跑得雖然慢,但可以用來拉車,吃肉,剝皮……”杜爾扳著手指頭,一一列舉著劣馬的好處。末了,把手指向李旭一指,大聲說道:“去年附離大人不就買的是劣馬麼,可見在中原劣馬比良馬更有用!”

“是啊,是啊!”商販們汗流滿面地附和。雖然受盡了官府欺壓,在外人面前,他們還希望維護一點大隋的臉面,不把老爺們巧取豪奪的勾當說出去。畢竟大家都是中原人…….

一個舍脫部的勇士走來,將小孩手臂大的一塊羊脂玉塞到杜爾手中。然後,附在他耳邊,低聲請求道:“我這塊玉石,要換一石,不,一石半茶葉!要是能換到,…….”

“一石半茶葉,半匹絲綢,要那種薄薄的,軟軟的那種!”杜爾就地加價,比比劃劃地用突厥語向商販們講道。跟李旭和徐大眼交往半年多,他已經明白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所以盡量在達成交易的同時,保護自己族人的利益。

幾個中原商販核計了一下,把舍脫部勇士需要的茶葉和絲綢湊齊。常小二從杜爾手中接過羊脂玉,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然後從自家的貨物中拿出一大塊茶磚,放到杜爾身邊的皮口袋中當謝禮。

舍脫部勇士看了看多出來的半匹綢緞,高興地捶了杜爾一個趔趄。“杜爾兄弟,謝謝你幫我。明天我送一頭母羊來給你,剛生完崽,剛好擠奶喝!”


“好說,好說!”杜爾笑著回答。艱難地用刀子在身邊的羊皮上畫上一橫,然後刻出舍脫部的印記。

直到晚宴的篝火點燃後,他才啞著嗓子完成了最後一筆交易。身邊的十幾個皮袋子滿滿的,裝的全是行商們付出的傭金。手中的羊皮紙用刀子畫滿了橫杠,每一個橫杠代表著出售了寶石的牧民們許諾下的謝禮。

嘎布勒老爹一改吝嗇風格,跟在杜爾的身後不住地邀請行商和牧人到他的氈包里喝酒。杜爾的妻子的眼睛則再度閃亮起來,望向丈夫的目光里充滿了崇拜。

跳動的火堆旁,圍滿了舍脫、曷薩那、必識等從附近十幾個部落趕來的武士。對蘇啜部而言,這場集市的意義再度超越了貨物的本身。臨近幾個部落的族長幾乎都趕來了,甚至一些游牧地靠近太沵河畔執失拔汗老巢的小部落,也偷偷地派了使節前來“交易”。

隨著對索頭奚部戰爭勝利消息的傳開,蘇啜、舍脫、曷薩那、必識等月牙湖附近的霫部聯盟已成定局。執失拔汗至今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只能說明這只天鵝已老。老天鵝的頭顱無力承擔起王冠的重量,新天鵝取代它飛在陣列最前方想理所當然。

只要蘇啜部保持著不敗的戰績,並能像這幾次集市一樣,讓草原各部分享到長生天的福澤。白天鵝的子孫們願意追隨在新的領頭鵝的羽翼之後。

“遠道而來的客人,蘇啜部的營地永遠為你們敞開!”西爾族長端著一碗酒走來,雙手捧給了張三叔。告別宴會已經開始,作為主人的他,必須向客人表現自己的誠意。

他是這兩次機會收獲最大的人。

草原上氣候惡劣,冬天長達五個多月。因此一年中有小半年道路斷絕,沒有任何外來貨物運入。而來自中原的茶葉、鹽巴、絲綢、藥材又是牧民們的必須之物,所以一個能保證長期供貨的集市,必然成為周邊部落的中心。

“謝,謝謝族長大人!”第一次主持商隊的張三叔還無法適應自己的身份,站起來,後退兩步,感激地說道。

“尊貴的客人,是您和附離的到來,給讓白天鵝再度展開了翅膀!”蘇啜額托長老跟著站起身,向張三叔敬酒。

他帶來的不僅僅是貨物,更重要的一點是,這次突然發起的寶石、玉器交易,讓勇士們進一步明白了他們的血沒白流。一塊小小的玉石可以換了足夠一個家庭喝三年的茶磚。而那些弱小部落中,有的是珠寶玉石供諸霫聯軍的武士們去取。

“是啊,西爾族長,我真羨慕長生天把附離賜給你們部落啊!”必識部長老那彌葉酸酸地說道。


作為‘有間貨棧’的主人,李旭從沒想過一個貨棧的意義。作為一支小商隊的頭領,張三叔為諸位長老的尊敬受寵若驚。但對于蘇啜西爾、蘇啜額托、必識那彌葉等草原上的老天鵝,李旭和張三等人卻是蘇啜部當之無愧的貴人。

對于正在迅速膨脹的蘇啜部而言,一個貨源充足的貨棧正是部落走向城市的起點,一旦周圍其他部落對蘇啜部的貨物供給產生依賴性,蘇啜部將其他諸部並于麾下也水到渠成。

“都是附離大人的功勞,這孩子又仗義,又有眼光!”張三干澀的臉上,亦帶上了幾分真誠的笑容。這是他第一次作為頭領帶一整支商隊,如果不能做到讓大多數人滿意,今後從漁陽到塞外這條道上,他張老三的名字就無法立足。

他沒有孫九的魄力和實力,唯一比孫九好一些的也許就是運氣。有財神爺保佑的旭子在,大伙不想發財都難。

“是啊,附離大人是長生天賜給蘇啜部的福星!西爾族長,我真羨慕你有這麼多女兒啊!”舍脫沙哥大笑著喝干了碗中的酒。自己部落的幾個年青武士都與附離交好,此人又即將成為蘇啜西爾的女婿。憑借他如今的威望和越來越高的刀法,將來在草原上不難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

未來是屬于新天鵝們的,老一代天鵝們必然要從隊頭慢慢移到隊尾。

“附離是蘇啜部的福星!”蘇啜附離笑著舉杯相和。自從附離和銀狼出現在蘇啜部,這個來自異族少年就遮蓋了所有人的光芒。人們提起附離,幾乎已經忘記了他這個族長的弟弟擁有同樣的名字。

蘇啜附離的目光越過火堆,掃向臨近的另一團篝火。蘇啜阿思藍、舍脫哥撒納、必識侯曲利,幾個不同部族的年青一代英雄正和附離傳看著一把彎刀。威風凜凜的銀狼甘羅蹲在火堆旁,棕毛倒映著如水月華。

那柄彎刀比草原武士常用的彎刀長一尺,寬兩寸。沒有尋常彎刀那麼大的曲度,只是很隨意地收了一條弧線,就像晴姨的舞姿一樣渾然天成。

你可以說他是中原的橫刀,但比橫刀更寬,也更結實。可以說它是彎刀,但比彎刀更長,也更利于砍殺。亦或說二者都不是,它兼具了橫刀和彎刀的所有優點,完全已經自成一家。

蘇啜阿思藍在火堆旁,信手抽出了銅匠的得意之作。一道水一般的刀光脫鞘而出,讓大大小小的火堆黯然失色。

隔著數丈距離,蘇啜附離依然感受到了刀鋒上那股逼人的光芒。刹那間,那刺骨的寒意直入他的心底。

注1:橫刀,即後人口中的唐刀。起于隋,體直,馬戰步戰通用。為現今騎兵馬刀的鼻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