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絕望 下

姚晴道“誰撒謊了,你若不信,大可問問風君侯、雷帝子……看他們的畫像在誰手里?” 甯不空冷冷道“我就不信”方要舉刀,忽聽沙天橫急道“甯師弟且慢,萬一她說的是真的呢?”甯不空道“怎麼可能?一個小女娃娃,也能從風雷二主和地母手中搶走畫像?沙師兄,你太糊塗。” 沙天橫輕咳一聲,干笑道“聽來雖然不可思議,但若萬一是真的,豈不糟糕。甯師兄,此番我叛出獄島,跟你前來中土,可全是為了這祖師畫像;若有閃失,大家都是前功盡棄。” 甯不空聽了,稍一沉沒,歎道“那好,姚小姐你說你燒了畫像,卻是為何?” 姚晴道“因為我已記下了這三副畫像的隱語,燒了畫像,這世上就只有我一個知道這隱語了”甯不空冷哼一聲,道“胡吹大氣,甯某憑什麼信你?” 姚晴微一冷笑,幕地揚聲道“持共和若擁下白。”甯不空楞了楞,幕地眉峰聚起,低喝道“你說什麼?”姚晴道“這是地部畫像的隱語,還有風雷二部的隱語,你想不想聽?風部是’周白響質……” 甯不空不自禁屏住呼吸,惻耳傾聽,不料姚晴說到‘質’字,幕地冷笑一聲,道“你想聽麼?本姑娘卻不想說了。” 甯不空雙眉一挑,臉上湧起一股殺氣,食中二指拈著衣襟,微微撚動,過了半晌,神色忽又和緩下來,呵呵笑道“好吧,姚小姐,你有什麼要求,先提出來,咱們合計合計” “這還差不多”姚晴點頭道“第一,你須得放過陸漸,從今往後,不得為難于他” 甯不空冷笑一聲,徐徐道“若我不答應呢”姚晴臉色微白,咬了咬牙,揚聲道“你若不答應,我立馬自給,你終此一生,也休想湊齊畫像中的隱語。”陸漸大驚失色,急道“不可……”他原本虛弱,此時急火攻心,不由得吐出一口鮮血,昏了過去。 甯不空臉色陰沉,仿佛密云不雨,兩只瞎眼宛如兩口小井,凹陷得愈發深了,正猶豫未決,忽聽沙天橫低聲道“甯師兄,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答應她,也沒什麼損害,不答應麼……將來或許後悔” 甯不空皺了皺眉,尋思陸漸始終不肯向自己屈服,若不親手將其折磨致死,難以發泄心中怒氣,但仔細想想,這小子已是將死之人,眼下不殺他,陡然增添他幾天痛苦。 權衡片時,甯不空露出一絲笑意,徐徐道“姚小姐舍命救情郎,這份癡情,甯某欽佩之至,嘿嘿,很好,我便放過陸漸,成全你一番美意。”姚晴微微冷笑,又道“第二件事,他是你的劫奴,如今黑天劫即將發作,你須得給他真氣,延他性命” 甯不空笑道“這卻不難”走到陸漸身邊,按住他頭頂,度如真氣。姚晴從旁瞧著,生恐甯不空趁機弄鬼,當真提心吊膽,但瞧陸漸蒼白臉上漸漸浮起一抹血色,心知甯不空真氣奏效,這才松了口氣。過了半晌,甯不空撤掌道“我給他的真氣,足夠他支撐月余工夫,這下可好?” 姚晴雖覺月余工夫太短,但此時形格勢禁,也無他法,能挨一日,變算一日,只得歎道“好了吧”甯不空道“那麼你將隱語寫出來。”姚晴搖頭道“我若寫出來,你豈不是立馬就會殺掉我們,我可不做汪直第二。” 甯不空笑道“那麼你說如何”姚晴道“我跟著你走,三日之後,再告訴你隱語”心想若有三日工夫,陸漸自當遠引,甯不空想殺他,一下子也不能找到。 甯不空略一思忖,幕地點頭道“三日也不算長,如你所言便是。”說罷拄著拐杖,飄然出廟去了。 姚晴柔腸百結,淒惶不勝,蹲下身子,伸出纖纖細指,拂起陸漸額前亂發,深深望著他憔悴的面龐、緊閉的雙眼,知道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這樣瞧他了。一念及此,她便覺心酸難抑,只盼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禱告“傻小子,你要活得好好的,無論如何,都要活得好好,若你死了,我決不饒你……” 沙天橫瞧得不耐,摹地曆喝道:“磨蹭什麼,還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身,跨出廟門,隨著那一眾人遠遠去了。 野廟沉寂,瓦當上殘雨點點,滴在階前,滴滴答答,格外清晰。幾只燕子在屋簷下呢喃繾綣,乘著雨後清風,悠然來去。俄而風起,燕雀驚飛,一道人影疾如閃電,穿入廟內,瞧見地上汪直的尸首,叫道“糟了”再見靠著柱子的陸漸,又是一驚,伸手探他的鼻息,氣息雖弱,卻未斷絕。 忽聽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車輪之聲,有人朗聲道“未歸,有消息麼?”先前那人肅然道“稟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轱轆聲起,一名文士推著輪椅,飄然入內。 這文士正是天部之主沈舟虛了。他見了汪直尸首,不由歎道“終究來遲一步,瞧見凶手了麼?”之前那人正是“無量足”燕未歸,聞言道“沒瞧見,卻看見這人”說著一指陸漸。 此時又進來四人,除了甯凝、薛耳、莫乙,另有一個中年漢子,體格高瘦,細長的眉眼下,生著一個極大的鼻子,狀若鷹鉤,鼻翼上筋絡交織,呈青黑之色。 四人見這情形,均露驚容,甯凝心頭一急,不自禁快步搶上,俯身探視陸漸,細黑的眉毛微微顫抖。沈舟虛推車上前,把了把陸漸之脈,搖頭道“他還沒死” 甯凝舒了一口起,露出釋然之色。沈舟虛注視陸漸,想了想,在其“玉枕”處度入一股真氣。不多時,忽聽陸漸啊呀一聲,睜眼叫道“阿晴,阿晴……”他頭暈眼花,雙臂一張,將甯凝緊緊樓在懷里,大哭道“阿晴,阿晴……” 甯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又羞又驚,欲要將他推開,但聽他叫聲淒惶,又覺心軟,怔了怔,尋思道“阿晴是誰?是男的還是女的……”想到這里,芳心微冷,忖道“若是女子,卻是他什麼人呢”想到這里,幕地驚慌起來,忙將陸漸推開。 陸漸心神稍定,一被推開,便發覺懷中的並非阿晴,而是甯凝,頓時羞紅了臉,道“甯姑娘,我,我……”甯凝狠狠瞪他一眼,默默站起,退到沈舟虛身後。沈舟虛望著陸漸,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麼在這兒啊?這汪直是誰殺的?” 陸漸如實道“甯不空!”沈舟虛雙目陡張,眉間騰起一股青氣,沉默半晌,慢慢道“他為何要殺汪直”陸漸懵懵懂懂,也不甚明白這其中的詭譎,只是憑著臆測,猜到一些,便說道“聽他說,是想殺汪直,要他的人馬和金銀……”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陸漸四面瞧瞧,不見姚晴,心慌起來,忍不住道“你們,你們看見阿晴麼?”沈舟虛道“誰是阿晴?”陸漸道“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子,十七八歲,穿一身白衣,頭上束著金環,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鐲子……” 甯凝見他急切的神情,聽著他的話語,心中酸酸的,尋思“原來他早就有心上人麼?難怪那天對我冷冷淡淡,問他家鄉在哪,他也不肯說。”想到這里,一股酸熱之氣直沖雙目,眉眼不覺紅了。 沈舟虛盯了陸漸半晌,見他不似作偽,便搖頭道“我們是追趕汪直來的,沒見那個女孩”陸漸吃了一驚,失聲叫道“糟糕了,她,她定然被甯不空捉去了。”猛地掙起,誰想內傷未愈,這一掙,胸中劇痛,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甯凝原本沉寂在傷感只情,忽瞧陸漸吐血,心頭一慌,脫口道“你,你別著急啊……”從袖里取出手絹,欲要上前,卻被沈舟虛揮手攔住,瞥她一眼,輕哼一聲,自她手里取過手絹,交到陸漸手里。甯凝心知這主人智比天高,必然瞧破自己的心思,頓時羞慚不勝,紅臉退到一旁,久久也抬不起頭。 陸漸接過手絹,不住咳嗽,鮮血不住湧出,將手絹洇濕。沈舟虛一皺眉,道“聞香,還有幾支紫靈還魂香?”那鷹鼻怪人道“兩支”沈舟虛道“這人傷了心肺,且給他燃一支。”那怪人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支修長錦盒,展開時,盒中盛滿個色線香,他從中取出一支紫黑線香,插在地上點燃。隨著一點紅火明滅,奇香馥郁,沁入陸漸肺腑。說也奇怪,陸漸嗅了一會,痛楚漸消,咳血漸漸止了,瞧那手絹,歉然道“甯姑娘,對不住,汙了你的手帕,待我洗乾淨,再還給你好麼?”甯凝當此情形,既不能說好,也不便說不好,只低著頭,一言不發。 沈舟虛又問道“甯不空為何要捉那個阿晴”陸漸道“甯不空有四幅祖師畫像,阿晴有三副,阿晴燒了三副畫像,將畫中的隱語記在心里,甯不空若是想將畫像上的隱語集全,定要逼迫阿晴說出三句隱語,所以才捉走阿晴的……”說到這里,他眉眼泛紅,咬著牙,緊緊攥著雙拳。 陸漸口才平平,說得甚是不通,但沈舟虛聰明絕頂,略一推測,便理出其中頭緒,胸中驚駭之情,無以複加,不覺長眉連聳,喃喃念道“竟有七幅祖師畫像出世了?”陸漸道“是呀,如今只剩天部的畫像了” 沈舟虛嘿了一聲,忽地笑了笑,淡然道“看起來,短時間內是回不得南京了,聞香,你瞧一瞧,有什麼線索。”那鷹鼻怪人點點頭,俯下身子,碩大的鼻子微微抽動,如狗兒一般趴在地上,逐寸逐分嗅將過去。 陸漸瞧得奇怪極了,忍不住問道“這位兄台,你不是瞧線索麼,這又作甚?”莫乙接口笑道“他在聞臭屁呢”陸漸訝到“屁也可聞。”心想若是有屁,自然掩鼻不及,豈有嗅聞之理。 不料那鷹鼻怪人蘇聞香爬起來,一本正經道“若有屁聞,那也好了”莫乙道“呸呸呸,賤東西,聞什麼不好,偏要聞屁?”蘇聞香仍是不急不惱,說到“書呆子你不知道,每個人的屁,氣味都不相同,聞過屁的氣味,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莫乙眼珠一轉,笑道“有一個人的屁,你就算嗅了,也找不到它的主人”蘇聞香道“是誰呀?”莫乙道“蘇聞香”蘇聞香一楞,皺眉道“蘇聞香?”莫乙道“是啊是啊,你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能不能夠找到?” 蘇聞香喃喃道“我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找蘇聞香,就是找我,我找我,我是誰,蘇聞香又是誰?誰是蘇聞香,我是誰……”他自言自語,將“誰是蘇聞香,我是誰……”反複念誦,越念越快,目光漸漸呆滯起來,定定望者牆壁,仿佛癡了一般。 沈舟虛眉頭一皺,幕地一聲斷喝“你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你!”這一喝蓄有無上內勁,蘇聞香身子劇震,雙腿酥軟,癱倒在地,呼呼喘道“是呀是呀,我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就是蘇聞香……”一邊說著,一邊拭去額上冷汗,神色疲憊,形同虛脫。 甯凝忍不住埋怨道“莫乙,你明知道他容易犯癡,怎麼盡說一些繞彎子的話,引他難過” 薛耳原是甯凝的跟屁蟲,見甯凝開口,也裝模作樣責怪莫乙道“書呆子,你太可惡,上次攛掇我聽街上的人放屁,再將那放屁之人叫出來,結果惹惱人家,給我一頓好揍,這次又哄蘇聞香聞屁,劫奴之中,數你最壞了……” 莫乙聽了責怪,不以為忤,反而裂嘴直笑,模樣十分得意。沈舟虛揮了揮手,不耐道“聞香,能追到那伙人麼?”蘇聞香道“能夠的”沈舟虛點頭道“很好很好,你在前帶路,務必追上甯不空!” 甯凝微一遲疑,忽道“他怎麼辦?”沈舟虛皺眉道“誰?”但見甯凝雙耳羞紅,目光有意無意飄向陸漸,不由得冷哼一聲,說道“他也隨著我們,晤,未歸,你背他出去” 燕未歸點頭,將陸漸負在背上,走出廟外,廟前卻停著一輛馬車,三匹駿馬。陸漸隨沈舟虛乘車,莫乙駕車,甯凝、薛耳、蘇聞香三人騎馬。燕未歸則徒步奔突在前,追星趕月,疾逾奔馬。蘇聞香騎在馬上,將頭扭來扭去,左嗅嗅,右聞聞。他嗅聞之時,呼吸尤為奇怪,呼吸至為短促,吸氣卻極為深長,仿佛只這一吸,便要將四周空氣吸得涓滴不剩,然後便指點方向,但有許多氣味因風水流去,蘇聞香追蹤起來,也偶爾生不差錯,走些錯路,幸喜錯而能改,大致方向不曾有誤。 如此馬不停蹄,忽東忽南,行了兩日,次日入幕,蘇聞香忽讓眾人止步,來到道邊樹林,趴在地上嗅了一會兒,神色迷惑,回稟道“稟主人,這撥人奇怪極了,在樹林中分開,有一個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卻向西南去了。” 沈舟虛下車,推著小車來到樹林中,審視良久,伸指從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色澤紫暗,沈舟虛湊到鼻尖嗅嗅,皺眉道“這土有血腥氣。”又問蘇聞香道“向南去的那人是男還是女”蘇聞香道“從體氣嗅來,是女的。” 沈舟虛略一沉思,說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給你” “物件”陸漸微微一楞。沈舟虛道“好比手帕,香囊什麼的,總之是那姑娘貼身之物”陸漸尋思姚晴從未贈給自己什麼 貼身之物,正想說無,忽地眼神一亮,急從懷里掏出那盛舍利的錦囊,說道“這只錦囊,阿晴攜帶許久,不知道有沒有用?” 蘇聞香接過,嗅了又嗅,道“不錯,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正有這個香氣,這香氣在林子中忽東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好玩極了”說罷將錦囊還給陸漸。 沈舟虛聽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了,那位阿晴,或許已經脫身了” 陸漸又驚又喜,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血色,咳嗽一陣,急道“沈,沈先生,你為何這樣說?”沈舟虛道“甯不空一行曾在這林子里歇足, 約莫歇足之時,那位阿晴姑娘突然發難,與甯不空等人斗了一場,然後故布疑陣,引得甯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趕,她卻向正南方去了。” 陸漸聽得睜大了眼,問道“沈先生,此言當真?” “不會錯”沈舟虛徐徐道,“這是聞香從氣味上嗅到的,八九不離十” 蘇聞香也點頭道“眼睛會騙人,氣味卻不會騙人的。這個,這個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種體香,十分好聞,幾十萬個人中也遇不到一個,幾乎和凝兒差不多,她經過的地方,一下子就能聞到” 甯凝忽地呸了一聲,罵道“蘇聞香,你胡說什麼?她的氣味好不好聞,與我有什麼相干?干什麼拿我來說嘴?”蘇聞香皺眉道“我,我只是隨口說說……”甯凝道“隨口說說也不許,我就是我,干什麼要和人家比……”說到這兒,眼圈泛紅,扭過頭去。 蘇聞香不料她如此氣惱,大為不解,撓了撓頭,訕訕道“凝兒別氣,我,我以後不說你就是啦”甯凝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陸漸心憂YQ,不曾留意甯凝的心思,急聲道“蘇先生,你快些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兒了”蘇聞香恩了一聲,邊走邊嗅,穿過樹林。 陸漸身子虛弱,行動無力,幸喜甯凝隨在一旁,順手攙扶。 蘇聞香走了一陣,爬上一處高坡,抽抽鼻子,皺眉道“這里有那位姑娘的氣味,也有其他人的氣味”陸漸轉念見臉色大變,失聲道“難道,難道阿晴又被他們捉住了?” 蘇聞香不置可否,彎著腰默然向前。陸漸心急如焚,連催YWG跟上,道路兩旁叢林幽深,怪石懸空,或如餓虎局高俯視,或如長戟森然下刺,但陸漸兩眼凝注在蘇聞香的鼻端,除此之外,其他人事均然不覺,一時間倒也不曾感受這山中的陰森氣氛。 光影移轉,日漸入暮,眾人爬了一程,忽聽水聲轟隆,行得近了,卻是兩片山崖夾著一道深澗急流,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蘇聞香四處嗅嗅,又皺眉道“奇怪,奇怪”陸漸忙道“蘇先生,又怎麼奇怪啦”蘇聞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氣味了,其他人的氣味卻還在,沿著山澗,下山去了” 陸漸一楞,急聲問道“這,這是什麼緣故?”蘇聞香道“只有一個原由,能叫我嗅不到氣息,那就是這位姑娘掉進山澗,澗水湍急,將她 留下的氣味沖刷一盡,若是這樣,我也沒有法子……” 陸漸聽得心子陡沉,水聲入耳,化作嗡嗡鳴響,他恍恍惚惚,探首望去,澗深百尺,亂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上天,澗水經過之時, 便被切割成絲絲縷縷,更添湍急。想象人若落水,被這急流一卷,撞在這亂石之中,血肉模糊,哪能活命……霎那間,陸漸心頭一空,既似傷心,又似迷糊,幕地喉頭發甜,一口鮮血奪口而出,只聽得身畔甯凝失聲驚呼,便即知覺全無了。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陸漸張眼看是,眼前四壁精潔,懸琴掛劍;陣陣香風飄至,送來幾聲鳥語。陸漸循聲掉頭,窗外卻是一座花園,花木繁茂,鳥聲啾啾,百囀不窮。 花叢中幾雙蛺蝶,來來往往,比翼而飛,陸漸瞧見,幕地深深羨慕起來,想這蝴蝶尚能成雙飛舞,而自己或許從今往後,只能一個人孤零零活在這世間,真是好不可憐。 想到這兒,他胸口窒悶,不由得劇烈咳嗽,掙得滿面通紅,忽覺嘴里腥咸,舉手承接,盡是血水,心中好一陣淒涼“我要死了麼?唉,死了也好,這般活著,委實太苦” 傷感間,忽聽門響,甯凝推門而入,手捧托盤,盤中盛著一碗湯藥,見他咳血,流露驚色,上前坐到陸漸身前,給他拭去血水,端起藥碗,舀了一勺,吹得涼了,送到他嘴邊。陸漸咬牙閉眼,微微搖頭。 甯凝心里微微有氣,叫道“你不吃藥,病怎麼會好?”陸漸仍是雙目微闔,一言不發。甯凝見他面容悲苦,心知他心痛太甚,生念全無,是故不肯吃藥。 一時間,她望著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雜陳,那一點點怨氣卻慢慢散去了。 怔忪一會兒,甯凝收拾心情,軟語道“你知道麼?主人派人去山澗下游查探過了,並未發現尸首,或許那位阿晴姑娘依舊活著。她若活著,你死了豈不冤枉。” 陸漸身子一顫,張眼道“甯姑娘,你,你不騙我?”甯凝只覺一股莫名怒氣蕩漾過心頭,將碗重重一擱,叫道“誰騙你了,你這人,真是,真是討厭……” 說到這里,雙眼一熱,只恐再呆這兒,便要當場落淚,一轉身,便向外走。陸漸忙道“甯,甯姑娘,我不會說話,你別生氣,我,我喝藥便是……” 捧起那碗藥,咕嘟嘟一氣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陣咳嗽。 甯凝心中越發難受,冷冷道“陸大爺你言重了,我只是一個劫奴,沒爹沒娘,我,我又配生什麼氣……” 陸漸愣了一下,搖頭道“甯姑娘,你這話不對,我也是劫奴,我也沒爹沒娘;恩,我還有爺爺,他雖然愛賭博,心里卻疼愛我的,可你也不錯啊,那個姓商的夫人,對你就很好很好的。” 甯凝微一沉默,偷偷拭去淚水,低頭轉身,端起藥碗,推門而出。陸漸心中迷惑,望著她的背影,歎了一口氣。他心神恍惚不定,這般躺了一會,又昏睡過去。 睡夢中,陸漸嗅到一股奇香,睜眼看時,卻見床前放了一尊香爐,爐中燃著紫黑線香。陸漸隱約記得這線香名為“紫靈還魂香”,香氣吸入,胸中痛苦大減,甚感舒服。陸漸當下支起身子,見香爐旁又有一碗湯藥,只怕又被甯凝責罵,便不待她來,捧起喝了。 不多時,燃香焚盡,陸漸胃里空空,虛弱難受,瞧得房中無人,便披了衣服,慢慢挪下床,扶著牆踱出門外,一眼望去,園中繁華將盡,流光點點,透過枝椏,印在地上。 陸漸心胸為之一暢,走了兩步,忽見話叢中倩影依稀,定眼細看,正是甯凝,她坐在繁花叢中,身前支了一張矮幾,幾上鋪了大副宣紙。甯凝提一支羊毫,點蘸丹青,對著滿園花草凝思一會,在紙上添一兩筆,然後再想一陣,又添兩筆。 陸漸悄然走到她身後,局高下望,只見紙上粗粗畫著幾叢珍珠蘭,寥寥數筆,盡得清雅神韻;左側則繪了一枝芍藥,渲染入微,豔麗無方,與蘭花相映成趣,各擅勝場。 陸漸瞧得舒服,不禁贊了一聲“好”。甯凝不料他來,吃了一驚,筆尖輕顫,在宣紙上落下幾點汙墨。 陸漸哎呀一聲,叫道“糟了”甯凝急急起身,背著身子擋住畫兒,雙頰白里透紅,兩眼盯著陸漸,目光清澈,透著幾分惱意。陸漸撓撓頭,尷尬道“對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擾了你畫畫了” 甯凝盯著他,似乎有些惱怒,說道“你這人,怎麼不好好躺著,卻跑出來了”陸漸不覺微笑,說道“我一個大男人,怎麼能老躺在床上?”甯凝瞪他一眼,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無論老少賢愚,面對美麗女子,難免都會有些賴皮。陸漸人雖老實,有意無意,也難免俗,聞言不僅不回房去,反而坐在一塊石頭上,笑道“我就坐一會,透透氣也好” 甯凝甯凝望著他,有些無可奈何,歎了口氣,正要收拾畫具,陸漸卻道“怎麼不畫啦?”甯凝甯凝瞥他一眼,尋思“你這麼瞧我,我怎能畫得下去?” 卻聽陸漸道“這幅畫很好看,若不畫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驚一咋,汙了你的好畫。” 甯凝甯凝見他一臉愧疚,心生不忍,臉上微微一紅,說道“雖然是你不好,這畫卻不算汙了”當即攤開宣紙,揮筆將一點墨汙略加點染,便成一只青蠅,細腰輕翅,破紙欲飛;其他三點汙墨則連綴勾勒,描成一只翩翩大蝶,穿梭花間,瀟灑可愛。 甯凝甯凝將未竟花草一一勾完,問道“你說,這畫取什麼名兒?”陸漸想了想,說道“就叫‘蝴蝶戲花圖’,好不好?”甯凝甯凝聽了,雙頰一熱,心道“瞧你老老實實的,取個名兒卻不老實。”雖如此想,仍依陸漸所言,書下畫名。 陸漸瞧著畫,贊不絕口。甯凝甯凝聽得好笑,說道“你只說好,到底好在哪,你卻說說?”陸漸張口結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于好在哪,我是粗人,卻說不出來。” 甯凝甯凝微微一笑,道“好個粗人,只消這兩個字,便推得干乾淨淨了。恩,這幅畫有個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來麼?”陸漸又是一愣,撓撓頭,支吾道“我是個粗人……” 甯凝甯凝不覺莞爾,說道“這兩樣花原本花期不一。芍藥是晚春開放,珍珠蘭卻長在夏日;我將它們畫在一起,實在是大大的胡鬧,你偏說畫得好,果真是一個粗人……”說著注釋陸漸,嘴角含笑,眼里大有促狹之色。 陸漸臉漲通紅,咳嗽兩聲,不服道“不管怎樣,就是好看,有人曾經說過,你的劫力在雙眼,所以畫得一手好丹青”甯凝甯凝奇道“是誰呀?”陸漸道“仙碧姐姐,她是地部高手,她的話一定不錯” 甯凝甯凝默然半晌,輕哼一聲,道“你認識的女孩子卻挺多”陸漸不防她說出這麼一句,正不知其意,又聽甯凝甯凝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畫得一點也不好,有時候,我心里想得很好很好,畫出來時,卻總是不妥,怎麼看也不滿意,唉,比起古往今來的大畫家,我可差得遠了” 陸漸心目中,對畫的念頭只分“好看”與“不好看”,說到“眼高手低”這些道道,卻是一竅不通。當即也不作聲。甯凝甯凝則盯著那畫,癡癡出神,不料那朵芍藥鮮麗逼真,竟惹來一只蜜蜂,繞著那花,嗡嗡亂轉,卻又不知如何下口。 陸漸笑道“我說好吧,你還不承認,這下連蜜蜂都引來了”甯凝甯凝聽他反複說好,初時不以為意,聽得多了,卻有幾分信實,心里微微得意,破顏而笑。但見陸漸又咳兩聲,神色頹敗,便道“醫書上說‘廣步于庭’,既然出來了,我便陪你走一走,對你身子或許有些好處”當即扶起陸漸,在花中小徑中漫步行走。 陸漸忍不住問道“甯姑娘,這是哪里?”甯凝甯凝道“這是主人一位朋友的園子”陸漸道“沈先生他們呢,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 甯凝甯凝道“他們打聽甯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來,主人對這件事很發愁”陸漸哦了一聲,說道“那也難怪,甯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恒相幫,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見了沈先生,千萬提醒于他,讓他當心” 甯凝甯凝沉吟片刻,搖頭道“不知怎的,我總覺得甯不空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很久以前聽過。”陸漸道“你們都姓甯,甯什麼甯什麼,聽得慣了,自然耳熟了。” 甯凝甯凝瞧他一眼,笑道“你這次卻還不苯” 陸漸咧嘴笑笑,但莞爾之間,笑容盡失,輕輕歎了口氣,止住步子,望著一叢烏絲菊呆呆出神。甯凝甯凝怪道“你怎麼了”陸漸眼神一陣恍惚,忽得歎道“以前,我每做好一件事,阿晴就會誇我‘還不笨’,你這會的口氣,和她,和她真是很像” 甯凝甯凝心中微酸,沉沒一陣,強笑道“你別擔心,那位阿晴姑娘好人好報,一定沒事的”陸漸磚頭望著她,眉眼通紅,幕地握住她手,顫聲道“甯姑娘,你這一句吉言,我一輩子都記得……” 甯凝甯凝默默抽回手,低眉不語。陸漸方才自覺失禮,訕訕無話。過了一會,甯凝甯凝問道“你說過,甯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麼成了劫奴的?” 陸漸便將經過說了,問道“你呢?”甯凝甯凝道“我是個孤兒,主人收留我的時候,我年紀很小,什麼都不懂。後來主人讓我練《黑天書》,我也就練了,說起來,卻沒有你這麼曲折的” 陸漸歎了口氣,道“沈先生別的還好,這煉奴的事,真是可惡之極”甯凝甯凝淡然道“習慣了便好”說到這兒,她注視陸漸,忽而笑道“我卻忘了,你這個劫奴啊,一點也不聽話” 陸漸道“人生天地間,活的不是一口氣麼?”話音未落,忽聽一陣喧鬧聲,二人轉眼望去,卻見莫乙、薛耳行入園內。甯凝甯凝怕人閑話,忙將陸漸手肘放開。 薛耳遠遠嚷到“凝兒,瞧我們給你帶什麼來啦”說著手拿一支畫軸,趕上前來。甯凝甯凝接過,展開一瞧,哎呀一聲,驚喜道“是文同的‘雪竹圖’,你們哪兒弄來的” 薛耳道“主人剛從一個寒士手中買來的,花了二百兩銀子” 甯凝甯凝微微點頭,對那畫中雪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頭一點一捺比畫起來。陸漸好奇道“這文同是誰”甯凝甯凝笑道“他是北宋畫竹的名家,與蘇東坡還是親戚,他畫的墨竹或是瀟灑俊逸,或是氣勢驚人,可謂疑風可動,不苟而成,不足一尺,卻有萬丈之勢。文同的墨竹、王維的山水、吳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鳥、趙孟拂的駿馬,都是我極喜歡的” “且慢”陸漸叫道“你說的宋徽宗,不是一個昏君麼?”甯凝甯凝道“那有什麼關系,他做皇帝不好,畫卻是很好很好的。”陸漸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畫不學也罷” 眾人面面相對,忽地呵呵哈哈,大笑起來。陸漸心中老大不服,說道“你們笑什麼?難道我說錯了?”甯凝甯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尋思“他年紀不大,卻迂腐得很。”幕地想起一事,問道“薛耳,你們不是去查甯不空的下落麼,怎麼回來了?”陸漸聞言,忙側耳傾聽。莫乙道“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說到‘兵貴神速’,便追上去了,並讓我們來接你” 甯凝甯凝奇道“找我作甚”轉眼望著陸漸,皺眉道“可是他呢”莫乙道“主人說,他若沒死,不妨一同去”陸漸喜道“那是最好不過了”甯凝甯凝知他心系YQ生死,蛛絲馬跡也不會錯過,不禁心中黯然,再不多言。 四人出了園子,雇一輛馬車,轱轆向南,甯凝甯凝問道“去南方了麼”莫乙點頭道“是啊,看情形,那性甯的也在追什麼人”陸漸驚喜不勝,拖口道“追人,莫不是……”想著雙拳緊握,身子發抖,流露激動之色。莫乙接口道“你先別高興,主人也只是猜測哩” 甯凝甯凝莫不做聲,凝神揣摩著手中那幅墨竹,仿佛心游物外,對這些話渾然不覺。陸漸聽了這話,卻是大生希望,心情隨著那馬車顛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愈,如此勞心,思索一陣,不覺咳嗽起來,牽動肺腑,咳出一口血來。 甯凝甯凝吃了一驚,忙將墨竹卷起,道“莫乙,XE,快找地歇一歇”莫乙掀開簾子瞧瞧,說道“前面有一處茶社”當即招呼車夫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車入社,甯凝甯凝討了些滾燙茶水,給陸漸飲下,又叫來幾品細軟點心。陸漸吃了兩塊乳餅,又喝了幾口熱茶,肺腑里舒服許多,對著甯凝甯凝笑了一笑。甯凝甯凝則望著他,眉見大有愁意。 這時忽聽馬蹄聲響,停在社外,社內的茶客則悄聲議論起來。陸漸轉眼望去,只見葉梵搖著一炳折扇,飄然而入,身後八名隨從中,有六人掛彩,裹手纏腳,神色委頓。陸漸不見谷縝,心中微動,尋思“莫非他聰明機智,逃過一劫”想著暗暗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