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朕確實錯了



自從執掌錦衣衛之後,柳淳越發耳聰目明,朝廷官吏的檔案,都在肚子里裝著,凡是七品以上,無所不知,十足的"三只眼".

這個郁新站出來,反擊荀順慶,替糧長之制說話.一方面是戶部尚書使然,可另一方面呢,郁新出自大族.

郁家在洪武八年,被任命為糧長.

所謂糧長跟里長不同,糧長是世代相繼的.

郁家這些年輸送糧食,還算盡力.其中有一位郁新的族叔,被任命為太常寺卿,還有幾個族人,得以進入國子監.

就包括郁新,能夠很快升任戶部尚書,都跟糧長做得好有關系.

荀順慶一上來,就攻擊糧長之制,郁新哪里能答應!

"小輩無知!"郁新切齒咬牙道:"你剛剛說,士紳大戶借著糧長的身份,欺凌百姓,無惡不作,逼得人傾家蕩產!可我怎麼聽說,許多士紳古道熱腸,凡事按照朝廷的規矩來辦,每年進京聽取官府面諭,領取公文勘合,然後回鄉征糧.身為糧長,要雇傭役夫,拿出舟船車馬,輸運糧食,如果糧區內,有人家貧,無法繳納田賦,糧長還要代為繳納……近二十年來,我郁家就有三人死于向京城輸運糧食的道路之上,做了外喪之鬼!可我郁家從來無怨無悔,這是陛下給我郁家的使命,我郁家上下,唯有竭盡全力,報答皇恩!雖死不悔!"

郁新的一番話說完,好多官員都頻頻點頭.很是贊同,有人甚至想站出來,教訓荀順慶幾句,一個小家伙,沒當幾年官,竟然如此狂妄無知,弟子如此,師父難道沒有責任嗎?

他們怒目而視,想要看看柳淳如何應對.

而此刻吏部尚書趙勉笑了.

"郁尚書所言,本官心知肚明,郁家曆年來,為了朝廷輸運糧食,盡心盡力,這也是人所共知.可就如你指責荀順慶一般,說他無知,可僅僅一個郁家如此,是不是也以偏概全了?啊,哈哈!"

同為六部尚書,郁新可不怕趙勉!

"趙大人,我郁家如此,大多數的糧長之家,也都是如此!即便偶然有些壞了良心的惡徒,盤剝百姓,魚肉鄉里,那也是極少數的……如果以此來否定糧長之制,我不服!"

談到了這里,終于點燃了百官的熱情.

許多人站出來,替郁新說話.

大家伙的觀點,總結起來很簡單,糧長之制是老朱創造的,是愛民之舉,十分便利,不能廢除!

爭論到了這里,老朱咳嗽了一聲,他瞧了瞧柳淳,"荀順慶是你的學生,身為師父,對他的觀點,有什麼看法啊?"

柳淳是不想說話的,可問到了也沒有辦法.

"啟奏陛下,臣覺得他們二人所講,都有道理,但也都有失公允!"

老朱黑著臉怒道:"不許和稀泥,說點有用的!"

"是!"


柳淳清了清嗓子,"這位大人,評判糧長之制,是否方便,絕不能僅憑一面之詞,荀順慶講,糧長借著權力,欺壓百姓,逼得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這種事情,在錦衣衛的呈報里,屢見不鮮,至于是多是少,暫時還沒有定論.當然,我相信郁家是好的,他們為了朝廷輸運糧食,盡心盡力,甚至有族人死在了運糧的途中."

柳淳說著,還深深向郁新施禮.

而後道:"郁尚書,我覺得你以郁家為例,說糧長盡心盡力,不惜一切.我認為這恰恰是要改糧長之制的原因!"

"柳淳,你什麼意思?"郁新怒吼,"難道做得好,還有錯嗎?"

"哈哈哈!"柳淳朗聲大笑,"郁尚書,你想過沒有,為何郁家向京城輸送糧食,會損失慘重,甚至有人死亡呢?道理很簡單,其一,路途太遠,其二,變故太多……郁家縱然是大族,但人力,財力都有限.或者說,沒法跟朝廷比較."

柳淳笑道:"諸位大人請想,如果是官府為了征糧運糧,遇到了麻煩,可以怎麼辦?修路,修橋,籌備船隊,發動民夫!朝廷有多大的力量,一個家族又有多大的力量?"

"朝廷征稅的本質,在于供應國用.因此,需要快速,充足,按時完成糧食的運輸.我不想談糧長人品的好壞得失,我想說的是從洪武十五年開始,曆年都出現了拖欠錢糧的情況.最多的一年,太倉入庫的糧食,只有六成五,最多的一年,也堪堪超過八成而已.陛下厲行節儉,朝廷府庫豐盈.即便田賦拖欠,朝廷還沒有出現糧食不夠用的情況.但所謂未雨綢繆,勝似臨渴掘井.針對如何征收錢糧,是不是該拿出一個新的章程,朝廷應該有所准備!"

……

柳淳講了許多,有人聽得頻頻點頭,可也有人不以為然.

郁新就不服氣道:"柳大人,按照你的說法,是不是又要讓官府征糧,又要給那些小吏盤剝百姓的機會?"

"郁尚書稍安勿躁,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先免去糧長向太倉運輸糧食之苦."

此言一出,趙勉急忙道:"柳大人,你的意思是,免得像郁家一樣,在路上死傷人員?"

"嗯!有這個目的."柳淳道:"據我所知,以南直隸為例,每一縣的田賦,多在幾萬石左右.按照現在的辦法,一個縣有十個糧長,這十個糧長就要分頭運送京城,交付太倉.若是先讓十個糧長,把田賦交到常平倉,然後以一個縣,或者一個府,統一安排人手,輸送糧食進京,如此,是不是能更方便一些?"

有些人還沒有轉過彎來,可有些人已經想通了,比如趙勉,他就在戶部干過,自然很有經驗.

忍不住撫掌大笑,"妙,妙啊!柳大人這一招,可真是神來之筆,化腐朽為神奇啊!實在是妙!"

左都禦史楊靖好奇道:"趙天官,妙在何處啊?"

趙勉含笑,"楊大人請想,各地糧長,將田賦起運至京城容易,還是當地容易?"

楊靖大笑,"那自然是本地了."

"嗯!以此而論,地方上應該能提前一個月以上,征收足夠的稅糧!"

楊靖頷首,"沒錯,很多糧長解送糧食,在路上就不止一兩個月,趙尚書說提前一個月,還是客氣了."

"其實地方上也不用等糧食都征齊了,因為地方的常平倉也有存糧.只要時候到了,地方衙門就征用民夫,准備牲畜車馬,把應該解送京城的糧食,按時運到太倉.地方上可以酌情調配,如此,上不誤國,下不誤民,各得其利,豈不美哉啊?"

楊靖想了想,也道:"果然如此,陛下,臣在都察院就接到過狀紙,有些地方,出現了災情,可能是半個縣受災.這時候就出現了問題,沒受災的糧區,要不要向京城解送稅糧?是以繳納朝廷田賦為先,還是以賑濟地方為主……假如能按照柳大人的設想,先彙總到地方上,糧長也就不用為難了."

有吏部尚書和左都禦史的支持.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官吏,站了出來.

柳淳獲得的支持越來越明顯,至于郁新,雖然還不願意低頭,但是他也清楚,由地方上統一征收,統一輸送,好處極大.

但最大的問題不在于此,而是卡在了朱元璋那里.

老朱對百官有著根深蒂固的猜忌懷疑,讓官吏去征糧,會不會有中飽私囊的問題……童年的遭遇太不幸了,在老朱的印象里,官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而且有句話叫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地方上的小吏,就是一個個吃人肉的惡鬼,最是可惡了.

破天荒,朝會下來,竟然沒有議論出結果.

等散朝之後,朱元璋把柳淳留了下來.

君臣兩個又到了那一片茶葉地,不用說了,雜草都挺高了,柳淳主動拿起鋤頭,趕快干活吧!

看著柳淳忙活兒,額頭都冒汗了,老朱心情好了起來.

"你小子給朕說實話,朕是不是錯了?"

"嗯!陛下的確錯了!"

老朱哼了一聲,"你倒是坦白!趕快給朕干活!要是有一根雜草,朕回頭治你欺君之罪!"

柳淳啥都不想說了,攤上這個難伺候的老板,他也是倒黴!

足足忙活了一個時辰,柳淳把三壟茶樹弄好了.

而老朱呢,則是坐在一旁,瞧著他干活,心里頭思前想後.

"柳淳,你說吧,朕錯在哪里?"

"陛下,您出于愛民之心,定下了糧長之制.可您老忽略了,長途販運的風險和消耗,南直隸一個鄉或許就是一個糧區,糧長需要帶領役夫,像是螞蟻似的,把一萬石糧食,送到京城.在路上,要損耗多少?是讓糧長填補虧空,還是讓他們提前多征糧食?如果出了人命,該怎麼來算?有沒有賠償?"

"那交給地方衙門,就不一樣了嗎?"

"地方衙門可以組織船隊,可以動用大批的牲畜,甚至可以借用衛所的兵馬……如果出了事情,衙門也可以補償百姓.當然,地方衙門也會貪贓枉法,陛下只管處置就是了."

老朱重重吸口氣,"嗯,朕的確是錯了!柳淳!"

老朱突然氣急敗壞,指著不遠處的一片菜田,"那里也歸你了,日落之前,給朕鋤乾淨了!不然,你就永遠留在宮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