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六 上)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六 上)
雙方剛一開始接觸,新城留守高芮就開始後悔。他最初的判斷沒錯,眼前這伙隋軍的確是一支胡亂組合起來的殘兵,從他們陣型中那些疏漏地段就能看出,這些人在一起作戰沒多久。

但是,這伙胡亂組合起來的殘軍身上居然爆發出了驚人的戰斗力。人數比對方少了一半的他們,居然正面沖進了高句麗人的方陣。他們的隊列當中存在無數缺陷,但在此時,那些缺陷卻如同鋼銼鋸齒。

第一銼上去,就將高句麗人的陣列銼掉了厚厚的一層。

前沖的高句麗士兵慘叫著倒下,難以置信地看見敵軍的橫刀從自己的身體中抽出來,帶著一抹血光刺向身邊的同伴。緊接著,他聽見同伴的慘呼,看見同伴的身體倒在自己身旁,看見一個與自己長相差不多的隋人,大笑著跌到在塵埃當中。

高句麗人的攻勢嘎然而止,伴隨著巨大的碰撞聲,敵我雙方的隊列瞬間都變了型,士兵們面對面用盾牌擠壓著對手,用橫刀、長矛在盾牌和手臂的縫隙間互捅。不斷有人慘叫著跌倒,雙方的陣列卻都不肯後退半步。活著的人就踩在同伴的尸體上面,跟跟蹌蹌地揮舞著刀矛,受傷的人大聲哭喊,卻祈求不來任何憐憫。

沖在最前排的士兵很快就都拼光了,後排的士兵卻不顧一切擁上。人們互相推搡著,擠壓著,血肉橫飛!

隋軍借著地利優勢奮力向前擠,試圖將高句麗人擠下山坡。高句麗人憑借人數優勢用力前沖,試圖將隋軍擠成肉醬。僵持的時間短暫而漫長,無數生命在這一刻回到大地的懷抱,無數靈魂飛上高空,在風中眷戀地俯視自己的軀體,沒有仇恨,只有對生命深深的眷戀。

長風瑟瑟,流水幽幽,斜暉給樹林山川染上一縷鮮豔的金紅。長天下,碧草間,火一般的戰旗飛舞漫卷。

高句麗人慢慢地開始後退,雖然他們人數將近是對方三倍,但對方身上所爆發出來的殺氣,卻是他們百倍不止。

眼前的漢人就像河岸兩旁的纖夫,每前進一步,都喊著一聲整齊的號子。而那號子猶如魔咒,短短的只有兩個音節,卻讓無數人雙眼血紅,舍生忘死。

高芮能聽懂那兩個漢字,雖然逆著風傳來,這兩個字卻讓其不寒而栗。

“回──家!”前排一個無名士卒揮刀大喝,硬生生擠入數個高句麗士兵中間。四下捅來的刀矛很快讓他身上血流如注,在血流盡,力用完之前,他卻至少讓三個高句麗人失去了戰斗力。

“回家!”一個倒在地上的士卒聲嘶力竭地喊著,順著山勢滾下去,抱住一個高句麗人的小腿。二人在血泊中翻滾,厮打,刀子,膝蓋,牙齒,所有能用上攻擊武器全部用上,直到雙方同歸塵土。

“弟兄們,回──家!”劉弘基手持一根步槊,橫掃、豎砸、斜刺,狀若瘋虎。擋在他面前的高句麗人迅速被殺出一個豁口,無數大隋士兵順著豁口擠了進去,將敵陣的破綻越擴越大。

此刻,他們不為功名而戰,不為帝王而戰,他們一心只想著要回家。


雖然家在遼水西側千里,雖然那個家未必奢華。

也許,那就是一座破破爛爛勉強遮風擋雨的土窯,也許,那就是幾根木料和數捆茅草壘起來的柴窩,但天下之大,卻沒有一個地方比那里更加溫暖。

那是你唯一可以放松自己的地方。無論你在外邊是蓋世英雄還是懦弱鼠輩,無論你是身穿錦袍還是衣不蔽體,它都會向你敞開一扇門。門後邊油燈下那幾張未必漂亮卻很熟悉的面孔會歡迎你,給你端一碗熱飯,一盆熱水。然後靜靜地聽你講那些旅程中未必精彩,卻很瑣碎的故事。

它會包容你的一切,哪怕你身上除了累累傷痕之外一無所有,它會告訴你,有一扇門永遠為你而留,有一盞燈永遠直為你而亮,有一群人,永遠以你為自豪。

“回家!”將士們高呼著,舍生忘死。

大多數高句麗人聽不動對方在喊什麼,他們卻能感受到此刻對方眼中的狂熱。他們開始猶豫了,退縮了,一些站在被擠扁了的方陣末尾的士兵開始松動腳步後退。背部的擁擠力量一輕,前排承受著巨大壓力的士卒們立刻加快了後退步伐。像打在礁石上的潮水一般,他們以比前沖還快的速度退了下來,留下一地破碎的兵器和尸體。

開戰不到一刻鍾,新城留守就不得不將預備兵馬投入戰場,同時,他命令擔任側翼警戒的士卒向中間靠攏,以防敵軍攻擊他的本陣。隋軍的攻擊氣勢太盛,新城守軍很難完成預期殲敵目標,這種情況下,他只能收縮防守,憑人數消耗對方的戰斗力。

尾隨在隋人身後的高句麗大軍並不遠,高芮有把握,只要自己堅持過一個下午,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到勝利的希望。

兩千預備兵馬的投入,並沒能挽救戰局,雙方只又僵持了非常短的時間,高句麗人就又被壓了下來。有一部分壓力來自敵軍,還有一部分壓力來自他們自己,更大的壓力來自于精神上,“回家!”“回家!”“回家!”那山崩海嘯般的納喊聲讓人手足無措。

“回家!”“回家!”“回家!”山坡上傳來的聲音讓騎兵們熱血沸騰。但是他們不能動,這兩個團的騎兵統一受前方那個冷血少年指揮,而那站在一匹黑色駿馬旁邊的少年,至今沒做出任何手勢。

李旭能感受到背後目光的焦灼,他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咯咯地碰撞。手中的刀也像瘋了般,時刻准備跳出鞘來。但是,他不能動,這是是致命一擊,一擊決定生死。

遠處,敵軍的陣型已經開始收縮,戰斗越來越慘烈。山坡能提供的勢頭被大隋官兵們用盡後,每前行一寸,大伙都要付出血的代價。但那條血染成的歸途卻始終不屈不撓地向前延伸,無論高句麗撲上來多少人,也不能阻擋他們分毫。

“回家!”大隋將士縱情狂吼,殺氣直沖斗牛。高句麗人的阻攔越來越疲軟,越來越脆弱,有人已經開始向方陣兩側跑,有人開始回頭看主帥會不會做撤離戰場的決定。這種頹勢讓新城守將高芮心急如焚,只好不斷地從側翼警戒隊伍中調動士卒補充到正前方,不斷收縮陣型。此時,他的戰斗策略已經由對攻完全轉為收縮防禦,卻依然無法重新奪回戰場上的主動權。

不得已,高芮咬著牙把側翼防禦人馬全部調了回來,隋軍前鋒馬上就要沖破他的防線了,他不能不冒險一博。


與此同時,站在山坡上的薛世雄親手舉起了身邊的血紅色大纛。

“弟兄們,殺出一條路來!”薛世雄高舉大纛,拼命搖動。

“弟兄們,回家!”李旭的手臂猛然揮落,認鐙,上馬。

“殺───”六百忍耐到極限的鐵騎洪流般沖出山谷,在疾馳中自動分成兩根長矛般的隊列,一矛從側翼直插高句麗軍陣核心,一矛拐著彎,撲向高句麗軍背後。

高句麗將士被突然出現的敵軍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敵方主帥如此能忍,居然忍到最後時刻才把致命的一擊使出來。他們嗅到了馬蹄帶來的漫天殺氣,可他們手中已經沒有任何棋子可用。

沒有他們考慮變陣的時間,第一根“長矛”飛速刺到,面對慌忙轉身迎戰的高句麗士卒,“長矛”只是稍做遲滯,然後,便摧枯拉朽般刺進了高句麗軍的軟肋。

矛鋒為劉武周、矛刃是宇文仲和宇文季,王元通、齊破凝和宇文士及三個帶著大隊人馬組成了又粗又長的矛柄。長矛入陣,高句麗人的協調立刻被攪亂,主將高芮拼命晃動戰旗,調人來封堵缺口,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根鐵蒺藜骨朵在他的方陣里縱橫,在前方和側翼的雙重壓力下,轉眼之間,方陣即面臨崩潰的危險。

劉武周手中用的鐵蒺藜骨朵是在遼水之戰時,大將軍王仁恭親手交給他的。當日,左武衛余部在王仁恭大將軍的帶領下,列隊沖陣,憑借半衛人馬將高句麗數萬大軍逼得連連後退。當日,整個遼河兩岸,都記住了左武衛那杆威嚴的戰旗。

今天,左武衛已經不存在了。王仁恭將軍不知道去了哪里,同生共死的袍澤都被壘在了馬砦水邊,劉武周能找到的,只是他身邊這幾個人。但這幾個人,卻決不肯墜了麥鐵杖老將軍、王仁恭大將軍憑熱血鑄就的威名。

“左武衛!”劉武周大喝,揮動鐵蒺藜骨朵將迎面殺來的一名高句麗將領搗了個稀爛。

“殺!”數名老兵怒吼著,馬蹄踏過敵將的尸體,在人群中趟出一條血胡同。幾隊身穿親兵服色的高句麗人從兩側夾過來,試圖把劉武周等人切斷,卻被王元通和齊破凝帶著騎兵硬頂在了兩側。

“殺光他們,咱們回家!”王元通大喝,一根長槊舞得呼呼作響,他用槊的手法依然生澀,卻只攻不守。他身邊兩個原護糧軍壯士手持橫刀,死死護住王參軍腰肋,只守不攻。

三人奮勇向前,用兵刃劈開回家的路。

家是一寸土地,一寸無論你走到哪里,都始終割舍不下的土地。

家是一縷燈光,無論山崩于前,還是虎狼環伺,你卻始終挺直本不結實的脊梁,勇敢護衛的燈光。


他們要回家,這條路上,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在隋軍強大的攻勢下,高句麗士兵四散奔逃。他們實在支撐不住了,對面殺過來的那些隋軍不是人,他們是一群大象,一群眷戀著故園草木的大象。無論誰當了他們的路,結局必然是粉身碎骨。

“頂上去,頂上去!”高芮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沒法不哭,側面的鐵蒺藜骨朵已經距離他的大纛不足二十丈了,正面的士兵卻抱著腦袋跑回來,跑過他的身邊,頭也不回一直向東。

而東北方,一縷煙塵正高速卷來,煙塵掃過的地方,只留下尸體。

吼叫聲,馬嘶聲,頻死者的呻吟,絕望者的哭喊,皮鞭一樣抽打著高芮的心髒。突然,他不再狂喊,提起長槊,迎著鐵蒺藜骨朵沖去。

那一刻,高芮聽見四下里一片寂靜。他知道自己會戰死,但他要與鐵蒺藜骨朵同歸與盡。附近士兵紛紛讓開一條道路,目送著自家將軍與敵將對決,就在此時,斜刺忽然吹來一股風,高芮本能地側了側頭,然後,他看見一根長箭從自己脖頸處長了出來。煙塵中,有個少年收弓擎刀,馬蹄過處,卷起一片血光。

“噗!”劉武周揮動手臂,將高芮的尸體掃下了坐騎。緊跟著,他提起鐵蒺藜骨朵,一錘砸折了高句麗人的帥旗。

“回家!”騎兵們大聲呐喊,在高句麗人之中往來馳騁,每個來回,都踏起重重血霧。在血霧的邊緣,高句麗人如炸了群的綿羊般東躲西藏,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念頭。無數人慌不擇路跳進了小遼水,被浪花一卷,慘叫著向西南漂去。

前沖的隋軍從後背將高句麗人追上,砍翻。跳過他們的尸體,再追向下一個目標,砍翻,跳過,不離不棄…..

斜陽不忍看這慘烈景象,悄悄地將頭躲進了云後。血一樣的流云瞬間染紅血色長天,血色長天下,是一條血色大河。

有杆血紅色的戰旗插到了大河畔,老將軍薛世雄一手擎旗,一手持刀,須發飛揚。

有人攙起了受傷的同伴,有人在尸堆中抱起了垂死的袍澤。戰旗下,人們慢慢開始彙聚,彙聚,彙聚成一個血紅色的軍陣。

“弟兄們,咱們回家!”薛世雄揮揮手,帶領著生還的所有弟兄,沿著河畔大步向西。

血紅色的河水,滔滔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