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六 上)


雖然援救得及時,跟著宇文士及率先沖入敵軍營壘的五百弟兄還是陣亡了近四百人。活著被救下來的一百余名幸存者幾乎個個帶傷,沒有十天半個月的修養已經不能再投入戰斗。而眼前這條無名的山谷很長,雄武驍果營只拿下了其入口處很小的一段。短時間內,他們已經沒有力量繼續發動攻擊。而能不能將浴血奮戰奪過來的營壘守住,從目前的情況上看,答案並不樂觀。

幾乎所有情況都對隋軍不利,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首戰中出現了這麼大的傷亡比例,雄武驍果營的士氣居然沒有被完全擊垮。也許是因為市井出身的驍果們的心志本來就比一般人堅韌,也許是因為方才主將奮不顧身的行為短暫地感動了他們。無論是出于哪種因素,總之,士卒們執行命令的動作開始變得積極。而那些身後有著不同背景,抱著不同目的加入雄武驍果營的中、低級軍官,也開始有意無意地向主將表達了他們的支持。

這不是先前旭子靠鐵腕和威壓而獲得的支持,這種支持發自大伙內心,隨著時間的推移,最終將如膠漆一般把整個雄武驍果營粘合成一塊鐵板。

宇文士及敏銳地察覺到了將士們心態的變化,他有些替旭子慶幸,同時也感覺到了一絲隱約的忌妒。但這些都不重要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幫李旭出謀劃策渡過眼前難關。狹長的山谷阻斷了消息傳遞的道路,回撤的東征大軍如果不知道在山谷對面還有一支援兵在,他們絕對不敢在上谷另一側逗留太長時間。如果兩支隋軍在三天之內不能順利會師的話,摸不清敵情的東征軍主帥絕對會選擇繞路而行。那樣,三十萬大軍就等于踏上了一條不歸路,整個宇文家族也會因為三十萬將士的死亡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皇帝陛下已經原諒了父親一次,不可能原諒第二次!”宇文士及郁悶地想。肩膀、左肋和右側小腿等處傷口傳來的劇痛令他不時呲牙咧嘴,但短暫的疼痛過後,他的臉色很快就會再次恢複到僵硬狀態。

這種表情看上去特別像他在強行忍痛以免自己發出呻吟,無意間為他贏得了幾道贊賞的目光。在任何時代,軍人都欣賞硬漢子。特別是他這種自幼錦衣玉食的家伙,只要身上表現出一點兒普通人的硬氣來,贏得的尊敬往往是別人的雙倍。“大人若是疼的話,不妨喊出聲,天熱,這鹽水必須濃一些才好用!”隨軍郎中孫文晉笑著叮囑,手里的葛布上下移動,很快將幾處傷口周圍的汙血清理乾淨。

“不,不是,不疼!”宇文士及斷斷續續地解釋。周圍的人太多,為了避免影響軍心,他不能將自己的擔憂說出來。這種欲言又止的表現更讓人誤解他在忍痛,幾個中級將領紛紛圍攏上前,對監軍大人的硬氣表示歎服。

“監軍大人是條硬漢子!”校尉李孟嘗伸手在宇文士及裸露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贊道。對方肩頭皮膚的細嫩程度遠遠出乎了他的意料,李孟嘗將自己的手快速縮了回來,難以置信地望了望粗糙的手掌,緊跟著發出了一聲狼嚎般的驚歎:“乖乖,監軍大人平日吃的是什麼好東西呦,這皮肉,比小娘們還水靈!”

“轟!”幾個中級將領全部笑了起來,肆無忌憚。有人干脆大著膽子在李孟嘗拍過的地方,摸了一把,邊搖頭,邊用鼻子嗅自己的手掌上是否留下了香氣。

“監軍大人好嫩的皮肉!”


“嘖嘖,真的比小娘們還細!”

“監軍大人若不是駙馬,一定會有很多女娃兒倒貼著跟過門!”

眾人哄笑著,嬉鬧著,對營壘外三百余步處活動的高句麗兵馬視而不見。

宇文士及最煩的就是別人說他生得女人相,此事若是發生在平時,他一定想辦法將拿自己開玩笑的始作俑者砍了腦袋。但現在,他非但一點沒感到生氣,反而覺得跟周圍這伙粗痞很合得來。聽任大伙笑鬧了一會,他從氈塌上支撐起腦袋,笑著罵道:“別光知道想娘們,想想怎麼過了眼前這個山谷要緊。若是下午還是像上午那樣賠本打法,大伙都把卵蛋賠上也不夠!”

眾人臉上的表情漸漸莊重,苦中作樂的本事大伙都有,但臨敵應變的本領每個人都不足。雖然他們的年齡都比李旭大了不少,但實戰的經驗卻不比李旭這個十七歲的娃娃郎將多到哪去。冥思苦想了一會兒,有人試探著建議道:“要不,要不咱們找幾個身手好的爬到兩側絕壁上去,從上邊向下扔火把?”

“去你***,這麼高的峭壁,猴子才能爬上去。即便爬上去了,火把也不會有准頭。萬一被風吹歪了,真的叫引火燒身!”督尉李安遠罵罵咧咧地駁斥。眼前的峭壁足有七、八百尺高,如果站在上面向下看,估計雙方將士都成了小螞蟻。這麼遠的距離,連神射手都不能保證射中目標。從上面往下丟火把,怎麼可能收到預期效果。

“那可不一定,這幾天一直刮的是西風!”張秀跳過來跟李安遠抬杠,“即便火把被風吹歪了,也只可能吹到敵營去!”

“指望著風幫忙,你還不如直接在自己營里放火!”李安遠毫不客氣地反駁。他跟張秀很熟悉,平時斗嘴慣了,所以給對方的主意挑刺幾乎成了本能。

“我正要建議郎將大人火燒連營呢!”張秀抬起下巴來,得意洋洋。火燒連營是他從《三國志》中看到的記載,眼前山谷中樹木甚多,若點起一把火來……。張秀癡癡迷迷地想著,仿佛已經看見了數萬高句麗大軍在自己的錦囊妙計下灰飛煙滅。

“張校尉,你看看那是什麼!”盤旋在宇文士及心頭的煩惱也被大伙的舉動沖淡了幾分,指了指不遠處反射著陽光的地段,他低聲問道。

“河,烏骨,烏骨水……”張秀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沮喪的表情刹那寫了滿臉。烏骨江直穿峽谷而過,眼下正是水流最充沛的季節,即便有人蓄意縱火,也根本不可能在江邊燒得起來。


大伙又慢慢恢複了安靜,對于眼前的困局,每個人都束手無策。如果這場戰斗發生在平原上,驍果營的將士雖然訓練不足,但靠著戰馬和長槊,亦有希望在對方陣地中闖開一條通道。可目前雙方的戰場只有幾百步寬,非但無法采用騎兵突襲戰術,即便是步兵強攻,每次也只能上去千十個人。

一上午時間,傷亡八百多名弟兄的代價,大伙只破了敵軍一壘。照這個進度和陣亡比例,突破整個山谷至少需要十天,前提還得是再有一萬援兵從遼東城趕過來!

有人把目光偷偷看向李旭,希望他能拿個主意,眼下,這個少年已經成了大伙的主心骨。可自從穩住了營壘後,此人就站在木柵欄旁,望著遠處的高句麗人一動不動。將領們先前的嬉鬧,還有現在的議論,仿佛他都沒聽見,或者是聽見了卻不甚關心。

李旭岩石般站著,西風吹得他的頭發如絲線般縷縷騰空。他的目光盯在三百余步外,那里,高句麗人如螞蟻般忙碌著,用石塊和木柵欄加固著一道又一道營壘。層層的營壘間,是蟻群一樣的高句麗將士。對方已經開始重視自己這支援軍,不斷有新的旗幟從山谷深處移動到高句麗人所控制的最前方地段。那些匆匆趕來的高句麗士兵大多數都穿著鎧甲,鎧甲上的鐵葉子在烈日下閃閃發光。

是重甲步兵,防守戰的王者。李旭可以預見,接下來的戰斗會越來越堅苦。缺乏訓練的驍果們幾乎沒有可能取得這場戰斗的勝利,即便山谷對面有大隋兵馬及時趕到,無法溝通的兩支隋軍也難以做出有效配合。

“目前最重要的不是怎麼組織下一場進攻,而是讓宇文述老將軍知道咱們就在山谷的另一側!”旭子終于回過了頭,沖著大伙艱難地說道。

“我也這麼認為!”宇文士及苦笑了一下,回應。難得一次,他不再打擊李旭,而是主動對其意見表示贊同。

眾人望著滾滾流向東南方的河水,喉嚨不約而同地動了一下。天黑後找幾個水性好的死士游到山谷對岸去?這也許是個解決辦法。但前提是驍果營中能找出這樣的死士,高句麗人在河道中也沒布下什麼陷阱。

後一個條件成立的希望,幾乎不存在。

“如果郎將大人只想傳遞消息,我可能有辦法!”一直忙碌著為眾將處理傷口的隨軍郎中孫晉猛然抬起頭,低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