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七 上)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七 上) 事實上,彎刀的主人不是不敗,而是輸不起。

旭子沒有劉弘基的老成干練,也沒有宇文士及的圓滑世故,但對于自己目前所處的微妙境遇,他卻絕不是一無所知。朝廷中比他經驗豐富的將領很多,他並不是領兵接應宇文述的最佳人選。但這個任務之所以最終落到他的頭上,首先是由于這個任務眾人避之不及,第二,才是皇帝陛下對他的賞識。

旭子明白這一點,但他知道自己沒有更好的選擇。如果想保持個人的獨立和尊嚴在大隋官場中生存,他必須把握住一切機會。哪怕這個機會在別人眼里不屑一顧,甚至危險重重。

此戰,只有獲勝,他才有機會在郎將的位置上站穩腳跟。萬一失敗,他會輸得一無所有。他沒有宇文士及所擁有的國公父親,皇帝岳父。也不具備劉弘基、李建成等人與生俱來的廣泛人脈。他只是一個誤打誤撞闖到險峰上的鄉下小子,任何在別人眼里微不足道挫折,都會將他乾淨利落地打到深谷中去。

因此,沒等最後一縷毒煙散盡,旭子就帶著六百死士潛伏到了山谷最窄段。山谷里的能見度很低,河道中還有著了火木排在噴射著毒霧,但這些不利條件他已經全顧不上了。驍果營的將士們訓練不足,旭子沒把握帶著他們在夜間發動強攻。如果今天傍晚不一鼓作氣將高句麗人趕出山谷去,到了明天,誰也不能保證風會朝哪個方向吹!

馬糞毒煙不是什麼高深末測的秘籍,只要風向一變,高句麗人就可以輕松地將隋軍的招術原樣奉還,對于遼東大地上的毒草模樣,他們肯定比雄武營的眾驍果們更清楚。

旭子調集了所有自己從護糧軍中拉過來的老兵和訓練時表現出色的驍果組成了第一攻擊梯隊。山谷中央處太窄,一次沖過去兩個團的人已經是極限。因此,他只能分批次對敵軍發動攻擊。

李孟嘗被他留在了第二攻擊梯隊,李安遠被他放在了第三梯隊,出身博陵崔家的督尉崔潛和另一位別人推薦來的校尉被他放在了第四攻擊陣列,擔任後衛的慕容羅也被旭子調上前線,負責指揮第五波進攻兵馬。第六攻擊梯隊被他交給了趙子銘,第七攻擊梯隊交給了薛文舉……受傷的宇文士及負責掌管督戰隊,如果發現遲疑不戰者,監軍有權當場執行軍法。

“從中央直接向前插,突破一個營壘就跳進下一個,別管落在身後的敵人,別給前方敵人喘息時間!”李旭回頭看了看,低聲叮囑,高句麗人退得不太遠,當初他們一道道營壘建得辛苦,此時甯可多挨些煙熏也不忍將峽谷中的營壘全部放棄。


“也千萬別給咱們自己人喘息時間!”旭子又看了身後用濕布捂著口鼻,螞蟻樣排成長隊的驍果們一眼,心里暗暗祈禱。他麾下的這些驍果像極了當年蘇啜部的勇士,用徐大眼當年評價霫族戰士的話來形容,就是個人身手都不錯,但整體作戰能力缺乏。打順風仗則越戰越勇,一旦受挫則膽氣全無。所以,旭子必須趁大伙還沉浸在毒計得逞的興奮中時,把驍果營的戰斗力發揮到最大。

“監軍大人建議你不要自己當先鋒!”張秀貼著峭壁擠過來,低聲乞求。“將是兵之膽,咱們驍果營全是些新兵蛋子,一旦你…….”後半段話他不能再說了,打仗時候最忌諱的是犯口彩。

“沒人比我自己更合適!”李旭搖搖頭,回答。“你去協助宇文士及大人,前一波攻擊隊伍沖過去後,後一波必須立刻跟上。消極避戰者,殺!”

說完,他再次緊了緊遮在鼻孔前的濕布,率先沖向了高句麗人的矮牆。

六百多名擔任先鋒的勇士跟在李旭身後快速前進,長蛇一樣撲向獵物。山谷中的毒煙剛剛開始變淡,高句麗人還沒來得及做出戰術調整。一個半時辰的毒煙攻勢,給他們造成的損失遠比隋軍自己的損失來得大。很多將領還在暈頭漲腦地嘔吐,顧不上觀察已經放棄了的營壘。而了望手們因為先前站得最高,因此被濃煙熏得最狠,此刻幾乎全部殉國。

為了保存實力,戰斗力最強的重甲步兵被乙支文興調到了山谷的另一側換氣。因此,眼下留在最前方擔任警戒任務的都是些戰斗力最差的部族武士和強行征來的農夫。當他們懵懵懂懂地發現危險臨近時,李旭的手臂已經攀上了石牆。

“攻擊!”旭子大喊一聲,整個人如蒼鷹般自石牆上掠過。兩個蹲在地上喘息的高句麗人慌忙提起兵器迎戰,被旭子連人帶兵器砍成了兩截。不管附近匆忙沖過來的敵人,他徑自向前方殺去。每次揮刀,必然砍一人倒地。頃刻間向前推進了二十多步。十幾名貼身侍衛死死護住他的側翼,將匆忙沖過來的敵人一一戳翻。

眾驍果們呐喊著殺了上來,將缺口越擴越大。主將沖在第一排,極大地鼓舞了他們的士氣。受了毒煙攻擊的高句麗人戰斗能力和士氣都已經大幅度下降。有人的腳步虛浮,手中長矛都端不穩。有人昏頭昏腦地沖上前,被驍果們輕輕一撥,兵器便脫了手。數息之後,留在第一道營壘中的高句麗人便崩潰了。膽子大些的紛紛退向兩邊的河道和峭壁,試圖憑險自保。膽子小的丟下兵器,轉身便逃。驍果們的兵器上染了血,同時發現戰斗比自己想象得容易,膽氣愈發強壯起來,緊緊跟著自家主帥,不肯再落後半步。

驍果們相互之間的配合依舊生疏,但氣勢如虹。彈指之間,就沖破了本次進攻的第一道營壘。高句麗人在兩座相連營壘之間留出了供士兵行走的通道,戰敗的亂兵們紛紛向那里擠。大隋朝的勇士們則尾隨著追過去,將逃得慢的敵軍砍翻在地,割下腦袋。


旭子尾隨著敵軍的潰卒,自通道口處擠入第二道營壘。視野剛剛變得開闊,他就看到一杆步槊刺了過來。擰身讓過槊鋒,長刀沿著槊杆前推,腳步加快,他看見一個身穿錦袍的高句麗將領詫異地瞪大了眼睛。緊接著,那個高句麗將領失去了左手的四根手指,丟下長槊,轉身向後逃去。旭子前沖數步,用刀背磕開幾把兵器的干擾,然後順利地讓刀鋒找上了那件價格不菲的錦袍。

“嚓!”錦袍從肩膀到腰部被切了道口子,血瀑布一樣噴射出來。高句麗將領繼續逃了五、六步,全身力氣被抽干,一頭栽倒。攔截旭子的其他高句麗人見狀,放棄對手,轉身爭搶自家將軍的尸體。驍果們怎麼肯讓出這已經到手的功勞,十幾把橫刀剁過去,手指和手臂落了一地。轉眼間,高句麗將領的人頭就被提到了旭子身邊,他的親兵找來根長矛,挑著血葫蘆般的腦袋繼續前進。

敵軍的抵抗很軟弱,他們根本就沒想到驍果們敢冒著毒煙發動攻擊。第二道營壘以比雪崩還快的速度垮了下去,潰兵們如沒頭的蒼蠅一般到處亂竄。奉李旭將令,擔任前鋒的眾驍果們只管攻擊擋在他們眼前的敵人,對于逃向河水的和已經把身體貼到了峭壁跟兒上膽小鬼,他們根本不屑一顧。那些人自然有後邊的梯隊來收拾,李將軍已經追著敵軍殺進了下一道營壘,大伙不能看著李將軍自己去冒險。驍果們的沖著,殺著,有人在戰斗中陣亡,他的位置立刻被後來者補上。沒人再想自己會不會戰死,這一刻,他們沉醉在敵人的鮮血中,酣暢淋漓!

第三道營壘里躺了很多中毒較深的彩號,幾個脖子上掛著人頭骨的老薩滿正圍在三口大鍋跳舞,鍋里的翻騰著綠色的汁液,那是他們從山野間采來的神藥。只要他們全心全意完成這段舞蹈,神藥就可以見效。在舞蹈過程中,他們已經和冥冥中的眾神取得了溝通。神仙答應他們,只要給中毒者喝下銅鍋里的藥湯,就可以讓勇士們像原來一樣活崩亂跳。

潰兵的哭喊聲打斷了神明的囈語,帶隊的老薩滿抬起頭,嘴里大聲發出一連串的詛咒。換做平時,聽到詛咒的族人肯定會跪地討饒,乞求薩滿原諒他們對神明的沖撞。可今天,那些不敬神明的家伙居然繞開薩滿的身體跑了過去,有人還不小心踢翻了熬藥的銅鍋。綠色的汁液四處飛濺,將躺在地上的彩號們淌得鬼哭狼嚎。

帶隊的老薩滿當即立斷,轉身加入了逃命的人群。追擊者的威力居然超過了詛咒,定然不是他們這些神棍所能抵擋的。至于躺在地上的中毒同胞,就讓他們自求多福吧。大隋兵馬向來是仁義之師,很少殺害俘虜。

在進入下一道營壘前的一瞬間,老薩滿良心發現,匆匆回頭看了看被自己拋下的族人。他看見魔鬼的戰靴踏上了族人的身體,一把黑刀圍著族人的脖頸翻飛。在那頭高大的魔鬼身邊,還有無數惡鬼和夜叉。他們的臉上只有眼睛,沒有鼻子和嘴巴。穿著紅色的鎧甲,拎著明晃晃的橫刀,見到一個人就殺死一個。

“鬼啊!”老薩滿發出一聲慘叫,撞翻幾個同伴,拼命向山谷東側跑去。


濕布遮臉的驍果們用刀鋒從中毒者之中硬切出一條通路來,敵人沒有還手之力,不意味著他們一定要心存憐憫。去年這個時候,對于餓得提不起兵器的大隋將士,高句麗人沒有給予任何同情。當形勢逆轉過來時,他們也不要指望驍果們能以德報怨。

“跟緊潰兵,跟緊潰兵,別給他們喘息的機會!”沖在最前方的李旭回過頭,制止弟兄們繼續在中毒者身上浪費時間。指揮第二梯隊的李孟嘗已經沖上來了,他的將旗距離第一梯隊只有半壘之隔。失去抵抗力的高句麗人自然有他來收拾,此刻前鋒們的任務就是尾隨敵軍,將戰果擴大到最大。

“鬼才理這些中毒的家伙呢,弟兄們,跟住了郎將大人的隊伍,功勞不能全讓他們全撈了!”李孟嘗望著不遠處的帥旗,大聲叫喊。

太爽了,這仗打得太痛快了。即便是在去年隨同三百護糧弟兄轉戰遼東時,大伙也沒品嘗過這種砍瓜切菜般的滋味。大隋軍功怎麼記來著?斬幾首算一級?李孟嘗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不好使了,胸口完全被干云的豪氣所填滿。

“大隋,大隋!”第三梯隊的將士們大聲呐喊,催促第二梯隊的袍澤們加快前沖速度。這一刻,無數人的頭都暈了,卻不是因為中毒。

前方的營壘越來越寬,敵軍也越來越多。高句麗主帥已經做出了戰術調整,很多身披重甲的精銳士卒迎向李旭所帶的前鋒驍果。但前幾道營壘撤下來的潰兵卻阻擋了他們的道路,方向目標不同的兩伙人互相擁擠,互相推搡,罵聲和哭聲響成一片。

有一段木柵欄被擠塌了,逃命的潰兵被自己袍澤踩在了腳下。還有幾名重甲精兵被自己的同伴推倒,逃亡者的大腳毫不猶豫地從鐵甲上踩了過去。很快,倒在地上的士兵便不再漫罵,也不再發出呻吟,鐵甲癟了,血順著甲逢緩緩流了出來。

李旭再次追上了潰兵的隊尾,用黑刀從後邊將一名高句麗武士放倒,斜跨數步,他再度用刀從人流中切下一條大腿,一條胳膊,潰兵們頭也不回,羔羊般任由他在身後砍殺。受傷的躺在地上,兩眼發直。繼續逃命者亦是表情木然,直勾勾地瞪著雙眼。

“鐺,鐺,鐺!”他聽見了一串鑼聲。腳步本能地停了停,緊接著,他便看到了漫天的羽箭,黑壓壓地,每一根尖端都反射著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