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五 下)


齊郡並不是什麼特別富庶之地,但這兩年,因為有張須陀和齊郡子弟兵的存在,這里反而成了一片難得的樂土。自從王薄舉義後,河南諸郡就“熱鬧”了起來。北海郡盤踞著郭方預;東平郡的巨野澤是個強盜窩;濟北郡除了治所外,其他各縣都有被賊兵攻破的記錄。眼下,就連聖人教化了千年的魯郡都是遍地烽煙,其他地方更是匪患成災,哀鴻遍野。只有齊郡,在混亂的局勢中間保持著最後一片甯靜。幾年來,王薄、石秪阇、郝孝德,加上這次的郭方預、裴長才、石子河,先後十幾個大當家垂涎齊郡的富庶,卻無一人不刹羽而歸。

齊郡人知道冷暖,因此他們以最高的禮節歡迎自己的英雄。在太守裴操之的帶領下,父老士紳列隊迎出五里。得勝鼓敲得震天,踏歌之聲動地,在一片快樂海洋當中,漂出整壇子整壇子的美酒,金燦燦淌著蜜汁的烤豬,還有女人們熱辣辣毫不避諱的目光,男人們欽佩中略帶羨慕的笑臉。

大伙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這里是大伙的家,大周朝也好,大隋朝也罷,改朝換代,那是長安和洛陽之間的事情,距離齊郡太遠。老百姓眼中的英雄,不是傳說中有從龍之功的勳臣、名將,而是眼前這些凱旋歸來的壯士。正是這些憨厚得不能再憨厚,一錘子下去砸不出個屁的家鄉子弟保護了他們僅有的一點財產。也正是這些笑起來露出滿口白牙,走到人群中立刻被淹沒的家鄉子弟,用生命和熱血捍衛了他們最後一絲做人的尊嚴。

在震天的鼓聲中,老太守裴操之第一個舉起酒盞,雙手捧過頭頂,敬到張須陀馬前。“張郡丞領我齊郡壯士,急行百里,勇搗虎穴。大破巨賊,威振東夏。是酒,乃齊郡父老為郡丞所賀,願不嫌其薄,勉而飲之!”

“願郡丞不嫌其薄,勉而飲之!”二十幾名身穿綢緞長袍的白須老漢齊聲說到,顫抖著雙手舉起酒盞,一直捧過了頭頂。太守身後,赤裸著上身的齊魯壯漢們用力敲響牛皮大鼓,隆隆的鼓聲響徹云霄。接過酒盞,張須陀在數萬敵軍面前都沒變過顏色的臉慢慢地紅了,策馬尾隨其後的旭子看見老將軍的手也在微微的顫抖。老將軍想說幾句客套話,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出來,舉起酒盞,回過頭,先向背後的弟兄們示以敬意,然後一飲而盡。

“如無郡丞,我輩性命不保。如無郡丞,朝廷尊嚴掃地,此酒,乃為齊郡百官之心意,願郡丞不嫌其淡,再飲之!”裴操之又端起一碗酒,雙手高舉過頭頂。雖然身為一郡之守的他個人風頭每每被張須陀所掩蓋,使得他私下里經常忌妒得兩眼通紅。但這回敵軍突然來襲,如不是張須陀等人舍命前去阻擋,他這個郡守連性命都保不住,更談不上什麼風頭與官聲了。所以,老大人這碗酒敬得實實在在,不夾雜著半點異味。

“若無郡守大力支持,若無眾同僚齊心配合,若無父老鄉親鼎立相助。張某再勇,弟兄們再拼命,也無今天犁庭掃穴之全功。此酒,張某不敢獨飲,願與太守大人,郡縣同僚和家鄉父老共飲之!”張須陀接過酒,馬上躬身,將酒盞舉過眉心。

赤裸著上身的壯漢們再次擂鼓,隆隆的鼓聲敲得人心神激蕩。鼓聲里,張須陀、裴操之,齊郡眾文職官吏,父老士紳,同時舉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後將碗口倒過來,讓殘留的酒液在陽光下拖著尾跡一滴落入泥土。

眾人彼此相望,哈哈大笑。這的確是一場振奮人心的大勝。裴長才的白帶軍一年來作惡多端,只要一出巨野澤,肯定造出無數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劇。這頭野獸糟蹋過東平,糟蹋過濟北,唯獨在踏入齊郡後,全軍覆沒。雖然裴長才一個人逃進了深山,但他的三個兒子和起家的那些嫡系盡數被誅。在講究弱肉強食的綠林隊伍中,沒有嫡系家底,此賊等于永遠被抹去了名號。

“如無郡丞,齊郡城郭不保。如無郡丞,家園化為焦土。此酒,乃齊郡黎庶所敬,願郡丞不嫌其寡,再飲之!”鼓聲中,裴操之將第三盞酒舉過了頭頂。


張須陀飛身跳下馬,一步踏到裴操之對面。雙手接過酒盞,大聲回答道:“保我家園不被賊人劫掠者,非張某一人,乃齊郡上下共為之。這第三盞酒,張某願借大人之手,敬所有在曆次戰斗中付出性命的齊魯男兒!”

他說得言辭懇切,到最後聲音已經顫抖。場上的鼓聲猛然一滯,無數人將欽佩崇敬的目光投過來。裴操之楞了楞,很快明白了張須陀的意圖。老太守將手中酒盞捧給張須陀,轉身又自隨從手里接過一碗酒。一文一武並肩而立,先舉頭過頂,向天,敬那些已經遠走的英魂。再躬身過膝,向地,敬那些剛剛長眠的壯士,然後四下拜敬一圈,再度躬身,將金黃色的瓊漿灑入腳下的大地。

沒有鼓聲,也沒有歌,所有人閉上嘴巴,靜靜地用目光看著張須陀做完每一個動作。有人想起了戰死的袍澤,熱淚盈眶,更多的人則被濃烈的酒香燒得心潮彭湃。郡兵們不屬于朝廷正規編制,薪餉微薄,裝備低劣。他們也很難得到朝廷賞賜,很多人一輩子都得不到升遷。但是,能有今天這一刻,足以令很多人心滿意足。大伙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而戰,百死,亦無須旋踵。

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李旭在沉醉中,默默地想。濃烈的酒香,熱情的百姓,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草原上發生的事。同樣是為了保護家園而戰,同樣是歡迎自家的勇士凱旋。塞外和中原兩個地域,白霫和華夏兩個民族,風俗習慣竟然如此地相似,連采取的慶功方式幾乎別無二至。

第二輪酒敬給了果斷沖入流寇營地的秦叔寶。這位臉色微黃,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將軍在父老鄉親們面前,表現得居然如小孩子般靦腆。他以最快速度跳下馬,雙手接過裴操之敬來的酒。然後以最快速度喝干碗里的酒瓊漿,捧起另一碗酒回敬太守裴操之和齊郡官吏。然後,他又和捧著酒盞上前的家鄉父老們共飲了一杯,緊接著,他就拉起戰馬,快速走向了官道兩邊的歡迎人群。

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通道,父老鄉親們善意地笑鬧著,目送秦叔寶走向徘徊在人群之外的一個頭上帶著斗笠,以薄紗飾沿遮住面孔的女子。那個女子非常文靜,一手拉著名十歲左右的少年,另一手拉著名七歲左右的小女孩,在眾人羨慕的注視下,迎到了秦叔寶身畔。

“二嫂,今天加幾個菜啊?”郡兵隊伍中,有人用手攏住嘴巴,高聲大喊。

秦叔寶和妻子聽到喊聲,同時回頭,向眾人輕輕俯了俯首,然後相跟著遠去。

無數人羨慕得眼珠子幾乎都落到了地上,其中包括一個李旭。他忽然發現自己非常喜歡眼前的氛圍,與府兵中的日子比起來,齊郡沒有那麼多鉤心斗角,那麼多謹小慎微,卻多了幾分溫馨,幾分安甯。


“李郎將初來我郡,未入城門先立奇功。此酒,乃我齊郡父老之謝意,請將軍切勿推辭!”目送秦叔寶走遠,老太守裴操之端著酒碗走向李旭。初來乍到,旭子不敢托大,立刻滾鞍下馬,以雙手相接。

“既然來此,自當與諸位大人戮力同心。小子不敢居功,願與諸位同僚共飲!”李旭捧起酒,以十二分誠意回敬。

他這一番得體的應對立刻博取了很多人的好感。齊魯人性子直爽,素來敬慕英雄。前幾天旭子與張須陀並肩抗敵的行為已經為自己贏得了大伙的敬意。如今,他凱旋歸來,卻不居功自傲,謙虛的舉止更贏得了大伙的贊賞。

“看來傳言也不一定對!”張須陀輕捋胡須,笑看李旭與齊郡諸位同僚舉杯豪飲。

“李小哥好酒量!”三碗烈酒飲過,勇敢、謙虛、舉止得當的旭子已經初步被齊郡人接納。看著他年青的臉龐,父老們用自己習慣的稱謂贊歎。

“能為齊郡鄉親盡力,能和齊魯男人並肩抗敵,是李某之福!”李旭微笑著,回答。踏著鼓聲的節奏,拉馬走入歡迎的人群。醺醺然,腳步虛浮。

人群中,他看到一張張似曾相識的笑臉,熱情,誠摯。

他扭回頭去,看著眾將士一個個跳下馬,依次接過父老鄉親們的慶功酒。再轉過頭來,看見遠方甯靜的曠野和絲絲縷縷隨風飄蕩的炊煙。煙霧中,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輕輕唱著歌,飄到自己馬前。

少年人醉了,醉了個人事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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