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一 下)


車行就在城門口,搭一輛遠離曆城的牛車,她就可以遠離這場惡夢。亂世是男人們的游戲,不是她這個小女子能玩的。石嵐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哥哥和伙伴們玩官兵捉賊,她跟在哥哥身後要求加入,卻被哥哥和哥哥的朋友們驅趕、嘲笑的情景。她去父親那里告狀,父親將哥哥捉回來,用粗壯有力的大手狠狠地修理。第二天,游戲重新開始,她卻被拒絕如故。

“如今,你永遠不能拒絕我玩了!”石嵐又擦了一把臉,抹去悄悄流出來的淚水。手腕上有一道清晰的淤痕,那是鐵銬留下來的痕跡。監牢內所有苦痛的絕望,她都記得。甚至導致這苦痛的絕望的人,她也清晰地記得對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甚至,他胯下那匹戰馬的鑾鈴聲,都不曾忘記。

“叮,叮鐺,叮鐺鐺”熟悉馬掛鑾鈴聲再度響起于身後。石嵐本能地將脊背縮了起來。,憑直覺,她知道這匹戰馬是沖自己來的。警惕地轉過身,她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石嵐一輩子也忘不掉。是此人帶著官兵將百余名親衛砍死在許家窩鋪祠堂門口,是此人一槊捅死個她的哥哥。也同樣是此人,以嘲弄地眼光從她手上拿走父親的人頭,然後命人將她繩捆索綁。

她用力扭轉身,加快步伐奔向車行,好像不願再看見對方胯下那頭英俊的戰馬。但身背後的馬蹄聲卻不依不饒,如影隨形般跟在她的左右。

秦叔寶剛才一直在遠處墜著,雖然聽不清二人的對話,卻把旭子的一舉一動看了個清楚。“李郎將要上當!”當看見石嵐追向李旭的戰馬時,秦叔寶就暗暗得出結論。在騙人方面,同樣年齡的女人遠比男人拿手,特別這種在土匪窩里長大的女人精,不把李旭騙得暈頭轉向才怪!果然,沒多久,秦叔寶就看見李旭就把賣身契、荷包都掏給了對方,而且擺出了一幅施恩不望報的模樣。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根本不知道,從追趕他戰馬那一刻起,石嵐已經轉了千百個心思。身上的動作,臉上的表情,甚至連腳步聲的輕重都是故意裝出來的。

見了此女子本事,秦叔寶不敢輕易再放她走,所以策馬快速上前,用一種不容辯駁的語氣命令道:“石姑娘且慢行一步,秦某有話要說!”

聽到秦叔寶的話,石嵐的眉毛輕輕向上挑了挑,同時,嘴角露出了一縷怪異地笑容。她快速將所有表情收拾起來,緩緩扭頭,冷冷地問道:“名滿天下的秦督尉在光天化日之下攔住小女子,不知有何吩咐?”

“好個伶牙俐齒的女子!”饒是秦叔寶見慣了人間風浪,也被擠兌得呼吸一滯。他慶幸自己來得還算及時,眼前這名女子被李旭買下,絕不是純粹的偶然。也許被拉上木台的一霎那,她已經看出了誰可能是自己的救星,並向對方釋放了足夠的誘惑。想到這,秦叔寶輕輕拱了拱手,笑著應道:“石姑娘見諒。吩咐,秦某不敢,秦某只是有幾句話,想和石姑娘交代一下而已!”


“督尉大人有話,民女敢不洗耳恭聽麼?”石嵐把雙手齊于左胸側,右腿後支,然後微微蹲身,莊重而遲緩地回了半個萬福。緊跟著,她利落地後退半步,以方便自己能直面秦叔寶的逼視。過去所有罪孽,在李旭將賣身契歸還到手中時,她已經償還完畢。如今,已經回歸到草民身份的她,著實沒必要畏懼秦叔寶什麼。

“石姑娘,無論你自認是石子河的兒媳,還是她的女兒,我想請你記清楚了兩件事情!”秦叔寶在馬背上坐直身體,正色說道。女兒兩個字,被他刻意咬得很重。雖然他此時再多拆穿一次對方的身份于事無補,但他甯願讓對方明白,並非所有人相信她的謊言。

“第一,令尊死在裴長才手中,令兄在陣前為我所殺,兩件事,都與旁人無關!”說到這,秦叔寶故意停了停,用目光緊盯對方的面孔,直到從石嵐臉看到了自己預料中的驚詫,他才緩了口氣,繼續強調:“第二,姑娘要想替兄報仇,隨時找秦某便是,請勿殃及他人!”

眼前面孔上的表情快速發生著變化,先是驚詫,後是悲憤,隨後,震驚悲憤全部崩潰掉。秦叔寶看見了清晰的淚痕,這讓他多少有些不忍。但幾乎就在頃刻之間,淚痕被石嵐用一雙髒手抹盡。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般,倔犟的女子搖了搖頭,給了秦叔寶一個非常清晰的回答。

“石豹在兩軍陣上死于秦督尉這樣的名將之手,可謂死無所撼。小女子不才,但‘當面不讓步,舉手不留情’這句話還聽說過。”說到一半,她也刻意停住話頭,用還帶著淚花的目光毫無畏懼地盯住對方,直到把秦叔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才笑了笑,繼續說道:“第二,我想將軍自己也明白,憑小女子的身手,再練一百年也難望將軍項背。所以報仇一說,更屬無稽之談!”

“好一個刁鑽古怪的女子!”秦叔寶聽得心中又是一歎。幾乎是出自本能地,他把右手伸向了馬鞍橋。他有些後悔放過眼前這名女子了,多年的行伍經驗告訴他,對方表現得越鎮定,將來反噬的風險越大。但他卻無法對一名手無寸鐵的女子下手,雖然從石嵐眼里他已經看到了濃濃的怨毒。

“怎麼,秦將軍還怕我一個小女子麼?”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于生死關頭走了一圈,石嵐輕輕上前半步,逼問。

二人目光于半空中再度相遇,碰撞,仿佛迸射出一串淒厲的電火,令秦叔寶身邊的日光都為之暗了暗。沒來由地,身經百戰的秦叔寶被那熱辣辣藏著毒液的目光逼視得心里發慌,逼得想用武力直接解決。如果對方是個男人,他可以一笑了之。連握刀的正確姿勢都不懂的人,根本不配他秦叔寶出一次手。但對方是個女子,一個具備八分姿色,十分心機和滿腔怨恨的女子。對著這樣一個女子,秦叔寶驕傲不起來,也發揮不出原有的威風。

“連親生父親腦袋都敢割的女子,叔寶兄跟他費什麼話,一锏打死便是!”羅士信策馬從後邊匆匆趕來,看見秦叔寶居然被一個犯婦逼得縮手縮腳,氣憤不過,大聲喊道。


“這不是羅督尉麼?不知道民女身犯何罪,值得羅督尉喊打喊殺!”石嵐猛然扭頭,沖著羅士信追問。

氣勢洶洶沖過來的羅士信也被問了個一愣。他今天陪李旭去“人市”,同時打算順手為自家挑了二十幾個健壯的俘虜。本來這些無聊的事情該由羅府的管家去做,但羅士信怕管家無法威懾住那些叛逆,所以才親自動手。誰料剛挑到一半,卻看見李旭把叛匪頭目石子河的女兒給買走了。緊接著,他又看到秦叔寶策馬追了出去。羅士信怕其中有什麼誤會,不得不放下手頭事情,匆匆忙忙地追趕秦叔寶。誰成想被擁擠的人群耽擱了片刻,等他趕到了正地方,卻只看到了一個稀里糊塗的結尾。

“她不是已經成了仲堅的家奴了麼?怎麼這等刁奴,仲堅也不教訓!”羅士信用力呼了一口氣,向秦叔寶質問。他承認自己剛才說得是沖動之言,打狗也得看主人,沒來由殺了李家的奴才,雙方面子上肯定非常難看。

“你已經是自由身,我們兩個當然不能殺你。但希望你記得是誰把賣身契還給你的,切莫做出什麼恩將仇報的事情來!”秦叔寶擺擺手,沒有回答羅士信的話,而是對石嵐說道。

“秦將軍放心,小女子的武藝,也絕對不是李將軍的敵手!”石嵐笑著回答,臉上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甜,甜得令人胸口發堵。

女人的兵器,不止握在手上。她就這樣傻瓜般地甜甜笑著,目送秦叔寶和目瞪口呆的羅士信遠走。然後,她笑著頓下身來,撕下一片破爛的裙角,沾著吐沫,擦乾淨臉上的灰塵。帶著三分笑意,三分自得,她緩緩走向城門,錯過車馬行,走進曆城喧鬧的街道。

她不想再走遠了,李旭說得對,憑借武藝,她這輩子都打不過秦叔寶。但女人不需要武藝,男人憑武藝征戰沙場,女人只需要用心去俘虜一個男人。

城里邊有一個男人,幾乎對她是不設防的。從複仇的角度來看,那是上天賜給她最好的機會,最好的獵物。

石嵐使勁咬了咬牙,抬腿走向一個布店。荷包里的銅板嘩啦啦地響著,提醒著她自己還擁有一部分家底。在雙腳邁過門檻的一瞬間,她將嘴里的血咽了下去。那口血是甜的,充滿了仇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