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二 下)


“老天取走你一些東西,肯定也會有所補償。”早晨起床後,旭子開始相信這句話的正確性。四個月前,他稀里糊塗地丟了一手帶起來的雄武營,丟了一伙可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最近十天,他又突然擁有了幾個可以交往的朋友,擁有了一座家具齊全的大宅子,擁有了一個很得力的管家。同時,這座宅子還多出了個長相不錯,頗為善解人意的女人。

旭子有些懷疑自己在做夢。由于對安甯、富足的生活過于渴望而深陷夢境。但身前巨大明亮的銅鏡子和鏡子里邊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為了進一步做出證明,他用力拔了一根胡子。結果,鏡子里的人疼得呲牙咧嘴。

“如果是好夢,就讓他長久些吧!”旭子無端地歎了口氣,把遺憾留在鏡中人的臉上。自從當年從遼東逃離生天後,他已經很久沒做過好夢了。每次從血與火的夢境中醒來,額頭上都濕淋淋的,冷汗幾乎是成串地向下滾。

這種刀頭舔血的日子他已經過得有些倦了。心中充滿了換一種活法,或休息一段時間的渴望。特別是參與平叛以來,雖然每每立下戰功。但在激烈的戰斗過後,旭子總覺得自己殺了很多無辜者。那些人像極了他自己和他的父輩,而他卻靠著對方的腦袋染紅了自己的仕途。

“其實,做一個富家翁就挺好!”旭子沖著鏡子里的自己做了個鬼臉,暗想。他發現自己是個特別容易滿足的人,雖然偶爾也喜歡冒一點點險。

做富翁的日子是很愜意的,至少寒冬臘月起床後不需要自己去打洗臉水。聽到臥室里的動靜,機靈的來福立刻端著一盆冷熱適中的水來伺候主人淨面。擦牙用的青鹽、漱口用的濃茶和茯苓膏,還有很多旭子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辰起用品,也被另一名喚做來壽的小厮端了進來。

待李旭收拾完行頭走入正房,管家便躬著身子前來請教老爺對新的一天有什麼指示。這個經曆過富貴日子的中年人的確很能干,幾乎是在一下午時間置辦齊了府中所有日常用品。此舉讓旭子的錢袋子又輕了些。但比起他現在的俸祿,生活的花費實屬于九牛一毛。

“還缺些什麼,你看著買吧。”旭子將鑰匙隨便向管家手里一塞,命令。“買完了記帳就行了,箱子里銅錢若是不夠了,我還有些其他積蓄!”

“足夠,足夠,哪里用得完!”管家忙不急待地回應。對于主人家的信任,他非常感激,所以用盡渾身解數想把李旭伺候得周全。

“還有那個緤布,若市面上還有,不妨再多買些。等道路太平了,我找人捎回老家去!”旭子回憶著緤布擦過臉上的干爽滋味,信口吩咐。緤布是胡商從西域九死一生帶回來的新鮮物事,比絲綢吸水性好,也比葛布柔軟。上谷的天氣比曆城還冷,還干,寄一些給家中二老,春來之後,他們手上裂口也會少些。(注1)

“好的,我上午就去買!老爺是寄給老老爺和老太太麼,您可真是個孝子!”管家連聲應承。把需要商量的事情商量完了,他卻不肯離去。目光照著牆角打轉子,仿佛那里生有新鮮的蘑菇般。


“無咎,還有什麼事情麼?”李旭知道管家肚子里有話,微笑著問。

“還,還有一件事情請老爺吩咐。”管家的神情瞬間變得有些不自然,又做了個揖,吞吞吐吐地請示,“昨天,昨天來的那個姑娘,老爺准備怎麼安排。是一直住在客房呢,還專門給她安排房間?”

“住在客房吧。你出門前順便問問她,有什麼需要的沒有!”李旭不知道住客房和專門安排房間兩種待遇有多大區別,想了想,回答。

“那老爺是准備給他名分呢,還是…….”管家又做了揖,小心翼翼地尋求最終答案。他已經給了東家足夠的暗示,但東家卻聽不懂,逼得他不得不直奔主題。一般人家發生類似事情,如果住客房,則代表著幾天後即將此女子趕走或安排到不起眼的小巷子做外室。住到跨院或後院,則意味著女人有可能成為主人家的小妾。雖然地位不高,但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卻不可失了禮數。,

“我跟她也是昨天剛剛認識!”旭子發覺自己被人誤會了,紅著臉解釋。他理解管家的想法,也明白這事不能怪管家誤會。昨天來福向客廳送茶點時,剛好看見石嵐跪在地上向他請求收留。小孩子肚子里肯定藏不住話,經過昨天一晚上的胡亂猜測,此刻下人們眼中肯定把石嵐當成了被拋棄的野花。至于李旭這個折完花後隨手丟的家主,在他們心中的剛剛建立起來的慈愛形象未免就打了數分折扣。

“小人明白,小人會替您安排好!”趙無咎非常“理解”地點點頭,倒退著走出了門。那女子命苦,怪不得別人。可東家昨天看向她的目光分明很火熱的啊,怎麼一夜之間就變了想法?實在摸不清楚李旭的真實打算,轉身之前,滿腹疑團的管家忍不住又多問了一句,“那夫人呢,她什麼時候來和老爺團聚?”

大隋人講究多子多福,擁有像李旭這樣好的前途的才俊到了他這個年紀時基本上都已經妻妾成群。其中也有個別人因為家里妻子善妒,所以才不敢納妾。即便偶爾在外邊偷吃,也是吃完了一抹嘴巴就開溜,從不肯被妻子抓住把柄。順著這個思路推測下去,李旭不肯長留那名女子的決定也很好理解了。畢竟夫人和老爺的身後,都站著各自的家族。為了一個送上門來的小女子弄得兩家傷和氣,這買賣實在是不劃算。

所以,管家決定盡力把一切解決在夫人到來前,絕對不讓家主多沾半點麻煩。

“無咎想歪了,我還沒有成親!”李旭的回答再次令管家驚詫。看看對方無意中瞪大的雙眼,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十四歲出塞,然後就一直漂泊在外。直到奉命到曆城剿匪,才終于安定下來!”

“原來老爺年少時就已經為國效力,比羅督尉從軍的時間還早!”管家恍然大悟,臉上立刻寫滿了佩服之意。羅士信十四歲應征入伍的故事在齊郡已經成為一段膾炙人口佳話。李旭說他十四歲出塞,那也是朝廷剛剛做征遼准備的時候。按管家的理解,他肯定是十四歲就去遼東了,怪不得年青青地就封了侯。

可既然沒成家,他怎麼不肯納妾呢?瞬間之後,管家的好奇心又炙烈起來。他不敢再纏著李旭把一切弄明白,只好在心中暗下決定,想盡一切辦法把家中的貴客伺候周全。那女子表面上雖然柔弱,行為舉止卻甚有條理。誰能保證她將來不會不飛上枝頭變鳳凰?


如果知道對方是匪首石子河的女兒,管家李無咎絕對不敢這麼想。但他現在不知道,所以總覺得旭子有些辜負了人家。女孩子不顧一切地追上門來,難道來希望都不給人家一個麼?這也太狠心了,實在不像好心的東家能做出來的事!

旭子不知道管家在肚子里如何腹誹自己。沖動過後,他發現自己的確給自己找了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客房中那個柔弱和堅強交雜在一起,帶著一種神秘感覺的匪首女兒對他誘惑很大,那種感覺就像小時候上樹摘桑椹,明知道會被樹枝紮破手,還忍不住想湊上去。但現在,除了可能的風險之外,他還要考慮張須駝、秦叔寶和羅士信等人的想法。畢竟大伙還要共事很長一段時間,旭子不想和新結識的朋友之間產生什麼芥蒂。也不想留下一個無論走到哪里都與他人相處不融洽的名聲。

“阿欠!”想到這,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如果石嵐住進自己家的事情傳揚出去,被人背後議論的結果是難免的了。他希望大伙不會太介意此事,畢竟,灰衫軍已經覆沒了,一個小女子不可能再掀起什麼風浪來。

“李仲堅這小子啊,簡直是色中惡鬼!”不出旭子所料,聽到石嵐沒有離開曆城,而是住進了李郎將的新居,羅士信第一個跳了起來,向周圍朋友抱怨。

“大丈夫何患無妻!真的想要,憑他李將軍的名字,還愁娶不到個美嬌娘!真是的,怎麼對一個匪首的女兒看對了眼!”獨孤林也覺得此事過于兒戲,忿忿不平地議論。那女子連自己的父親的腦袋都毫不猶豫向下砍,哪天睡著了,一刀子把你腦袋割了都不一定。

“仲堅是個知道輕重的人,他想必心里早有安排。”秦叔寶為人最為寬厚,雖然此事對他的潛在負面影響可能最大,但他依舊能平淡地看待李旭的選擇。在他心目中,李郎將雖然有些心腸軟,卻不是個會被女人左右的廢物。也許石嵐身上某一種氣質打動了他,也許他像羅士信一樣,只是喜歡嘗嘗新鮮。誰能預料呢,況且兩個人之間的感覺是很奇妙的事情,其他人沒處于其中,永遠是霧里看花。

“也是,如果他連個女人都制服不了,也枉擔了個英雄之名!”羅士信的火氣素來消失得快,聽完秦叔寶的話,搖頭晃腦地補充。

李旭和他年齡差不多,武藝差不多,除了對方偶爾的濫好心令人實在無法理解外,大多時候,羅士信還願意交這個朋友。

“但此事畢竟過于出格,可能會驚動太守和郡丞兩位大人。如果他們兩個表示反對,恐怕仲堅最終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安撫住羅士信,秦叔寶又開始設身處地地替李旭考慮。

“張大人恐怕不在乎。裴大人麼,恐怕也樂得裝糊塗!”對于官場上的事情,獨孤林看得最透。張須駝氣度恢弘,只要手底下的人有真本事,一些小節上的事情他根本不願意糾纏。裴操之大人屬于膽小怕事的典型,得知李旭是陛下的心腹愛將後,他想方設法和對方套近乎還唯恐來不及,更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找李旭的麻煩。


他這番分析很有道理,當張須駝聽說李旭贖買並收留了石子河的女兒後。老郡丞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用力拍了下桌案,哈哈大笑。

“這個李仲堅,的確夠特立獨行。老夫先前還想著送他一個妾,省得他的宅子空。現在不用了,他自己已經有了暖被窩之人!”

“是啊,李郎千里迢迢來我齊郡,的確也該有人照顧一下他的飲食起居!”太守裴操之的反應更為平淡,仿佛一切都順理成章。那女子出身低,李郎將再傻,也不會傻到娶了他做正室。至于把對方領回家的舉動,更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在老太守眼里,這世間哪有那麼多“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的真情。男人和女人之所以走到一起,十中有九是因為寂寞而已。

既然沒有什麼真情,李郎將的行為就不會被這個女人所左右。既然李郎將的行為不會被這個女人左右,自己又何苦多事!

十天之後,一份聖旨從東都洛陽傳到了曆城。朝廷對亂匪石子河與裴長才雙雙被剿滅的結果十分滿意。特地嘉獎了太守裴操之五十匹絹,提拔他的一個幼子為勳侍。張須駝戰功顯赫,升為齊郡通守,掌管齊郡兵事,並有越境追擊流寇而不需要和周邊郡縣協商之權。

秦叔寶被賜絹十匹,永業田二十頃,著地方官員即行兌現。

李旭因為功勞累積,封爵從皇帝陛下臨時拍腦袋想出來的二等忠勇伯正式改封為遒縣伯,食邑三百戶。

羅士信、獨孤林的官職從副督尉升為督尉。

沒等大伙開始慶賀,傳旨太監又說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右候衛將軍馮孝慈討張金稱于清河,中計身死,全軍覆沒。

事情發生在大業九年十一月初九。同月,右屯衛大將軍吐萬緒和光祿大夫魚俱羅二人擊敗反賊劉元進。劉元進退守建安,吐萬緒和魚俱羅因為天冷,上本朝廷請求開春再繼續戰斗。有人進讒言說魚俱羅試圖謀反,楊廣發怒,遣使斬魚俱羅于軍中。召吐萬緒回東都問話,吐萬緒驚怒交加,死于途中。

注1:緤,即棉布。印度棉花比中國古代棉花絨長,紡出的布料質量上乘。隋唐時期,從西域有流入。為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