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二 下)


“這老東西!”李旭笑著啐道。又被張須陀給利用了,代價不過是路邊小酒館里總計還不到五十個肉好的酒,卻答應幫他辦這麼大一件事。那來護兒是好對付的麼,馬上攻入平壤卻不得不奉旨班師,這位大爺一肚子火正找不到地方發。這個時候去占他的便宜,腦門上豈不是刻著“找死”二字。

“張大人托付事情讓郎君很為難麼?”石嵐聽李旭罵人,關切地問。

“很難,不過未必一點門路都沒有!來老將軍那人,嗨!”李旭仔細考慮了片刻,苦笑著搖頭。雖然是被人利用,但他絲毫不為張須陀的舉動而生氣。相反,此刻他心中湧起的是一種為能替人做事而產生的愉悅。

他和張須陀的關系所不上近,僅僅介于朋友和上下級之間。但張須陀這種求人手段,讓他既感受不到朋友之間的那種不得不幫忙的負擔,又感受不到上級給下屬指定任務時的壓力。“拔”來護兒的雁毛,就這麼借著酒桌上提了出來。范圍看上去很籠統,背後的貓膩卻是極多。

裴操之老大人和齊郡文官為了避免朝廷秋後算帳,不得不替陛下准備了一大筆祝賀其“平定遼東”的賀禮。從曆城到洛陽一路險山惡水,如果派大批兵馬千里護送,與國家法度不合。如果護送的人少了,恐怕白白便宜了沿途流寇。所以,既然來護兒班師經過此地,不如托他順路把禮物給皇帝陛下帶回去。有整整十萬水師護送,沿途盜匪膽子再大,也不敢打這批禮物的主意。

而上述動作只是張須陀想假旭子之手完成的第一個任務。第二個任務就是由他這個大隋府兵郎將出面向名義上司來護兒“申請”一批甲胄和兵器。齊郡沒有足夠的鐵匠和皮匠,短時間內造不出太多的合格鎧甲。即便造得出,地方工匠粗制濫造的產品其質量也和朝廷成批量監造的鎧甲器械無法同日而語。旭子只要少少地從來護兒身上“拔”一根毛下來,幾千弟兄的裝備就有了著落。同時,令裴操之等人肉痛到吐血的那十五萬貫錢,也算多多少少收回了一些老本兒!

“來護兒老將軍很難相處麼?他有喜歡的東西沒有?”

“來老將軍是個清廉的好官,在軍中威望不亞于宇文述。我發愁的不是給他送禮,而是送禮根本沒有用!”想想當日虎牢關下夾在兩個老軍頭之間的尷尬勁兒,旭子眉頭忍不住擰成了一個大疙瘩。

當日如果不是來護兒拿他做槍,宇文述根本不會那麼著急奪雄武營的兵權。而這其中是是非非,又豈是利用和被利用那樣清楚。

“宇文述又是誰,他的官很大麼?”石嵐的求知欲很強,繼續追問。

“你不知道宇文述?”李旭猛然抬頭,瞪圓了驚詫的雙眼。石嵐被他突然的發問嚇得將目光迅速向旁邊一閃,很快,又把小臉轉回來,訕訕地辯解道:“我,我以前很少打聽外面的事情麼。後來跟父親上了山,對山外的人和事,更沒機會聽說!”

聽完石嵐的回答,旭子知道自己莽撞了。自己當年在上谷郡時,不也對郡外的事情一無所知麼?至于宇文述、來護兒等人的了解,也是入了軍旅後才慢慢積累。

一個人的視野往往影響他的判斷力。正是因為對天下局勢和對手的誤判,石子河才在齊郡丟了自己性命。出于同樣原因,北海群盜被李密稀里糊塗地就忽悠下了山,稀里糊塗地被齊郡精銳打了個落花流水。


仿佛有一道光幕在眼前拉開,望著石嵐求知欲望甚強的雙眼,旭子意識到自己犯了和別人同樣的錯誤。他沒有理由嘲笑石嵐、郭方預等人的孤陋寡聞,因為他自己和別人比起來也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

自從來到齊郡後,他便很少關心天下大事。而先前在軍中,他的目光也僅僅局限在幾個與自己有關的焦點上。九叔被張金稱所殺,徐茂功做了瓦崗軍師,這種稍為留意便可得知的消息是到了最後關頭,才被他知曉,並且每每弄得他手忙腳亂。如果當初多留意留意官府邸報,或和同僚多交流交流官場和民間的各類傳聞,很多事情處理起來也不會如此被動。

還有唐公李淵、劉弘基,對了,還有雄武營,甚至遠在塞外的阿芸,刹那間,旭子幾乎要怨恨自己的懶惰。因為挫折,因為不願意回憶,所以他幾乎將這些交往過,並且將來還可能繼續交往的人全刻意忘記了。而事實上,將來有一天這些人還會與他碰面,很多人的舉動可能就影響著他的命運和前程。

想到這些,旭子的目光漸漸縮成一條線,銳利如刀。他幾乎要伸開雙臂擁抱石嵐這個小丫頭了,正是對方無意間一句話,讓他如夢初醒。此後,身外的山還是山,樹還是樹,但眼中的風景卻決不相同。

“如果不該問,就當我沒有問過,行麼?”石嵐被旭子繼續變化的臉色和目光嚇了一跳,怯怯地說道。眼前這個男人幾乎在瞬間發生了突變,那本來就高了幾乎兩個頭的身軀刹那間仿佛又長高不少。肩膀變得更寬,身板也愈發結實。

“沒關系,我想起了一邊別的事情。”李旭笑了笑,回答。“宇文述是當今陛下的第一寵臣,大隋軍中權力最大的將軍,爵位是許國公。陛下三次征伐遼東,他都是前軍主帥!”

提起宇文家的人,旭子發覺自己的情緒依然有些波動,但已經沒當初那麼強烈。雄武營控制權的丟失讓他受到的打擊很大,但隨後,他也學會了很多人生必然需要掌握的東西。特別是來齊郡之後,遠離朝廷中樞,遠離那些豪門,反而令他人生感悟更多,對官場上的爭斗看得也更清楚。

“你是說,前兩次他都打敗了,那個,你的那個皇上還肯用他?”雖然有心思替旭子出謀劃策,但提到楊廣,石嵐嘴里依舊不帶半分尊敬味道。

雖然知道別人指責的全是事實,但旭子依舊不習慣有人用這種口氣數落楊廣。“陛下是個重情義的人。況且只有第一次的確是場慘敗。第二次,第二次算是全師而退!”

“第三次呢?贏了?還是輸了?”石嵐的聲音里隱約帶上了幾分挑釁的味道。根本沒有意識到在不知不覺間,二人之間的交流已經偏離了最初的話題。

“這一次,算是大獲全勝了吧!”李旭想了想,艱難地回答。事實真的如此麼?他不敢看石嵐的眼睛。只覺得里邊充滿了諷刺,還有嘲弄。

“輸了第一次,然後皇上不服氣,又來第二次。然後來第三次,好在這次贏了,否則還不知道要打多久!”關于遼東的話題讓石嵐徹底暴露出了骨子中的野性,每個字都從牙齒縫隙里發出,聽起來猶如正在吐信的毒蛇。

“只要打了第一次,就不得不打第二次。陛下那里,其實很難!”旭子無扳起臉來,大聲解釋。“如果不打,周邊各國就可能趁勢作亂。還有各地豪傑,一些心懷叵測的大盜也會蜂擁而起!”


“好像大伙作亂都是因為皇上打了敗仗般!”畢竟還是有些怕,石嵐將頭再次偏開,憤怒地叫喊。她本意不想惹李旭不快的,但她按耐不住心中的火頭。所謂大伙作亂,如果大伙能有一條活路,誰又願意作亂?

父親之所以造反,就是因為憑著手藝已經無法養活一家人。雖然父親造反之後的目標越訂越遠大,但起因絕不是因為皇帝征遼失敗。

原來我們兩個差距這麼大。刹那間,石嵐發現自己和旭子之間隔著一座山,又高又厚,永不可攀。李旭把原因完全弄錯了,他根本不知道大伙最初拿起刀時那種橫豎是死的心情。他不懂,根本不懂什麼叫垂死前的掙紮……

“我知道大部分人造反是因為沒有飯吃。可他們又帶來了什麼,除了讓更多的人活不下去外,沒任何作用!”李旭搬過石嵐的肩膀,看著對方的眼睛強調。

“他們全是被逼的。不造反,根本活不下去!”石嵐的眼中立刻被淚水充滿,她不想讓對面的人看到此刻自己有多失望,低下頭,用力抹了一把,然後不顧一切地反駁:“但為什麼那麼多人全造了反,我爹,你師父,還有你的朋友?”

眼前的男人瞬間就沒了聲音,石嵐知道自己辯贏了,她將頭抬起來,想給失敗者一個微笑做為安慰。卻看到李旭瞪著自己,眼中已經冒出了火苗。

忽然間,她覺得很惶恐,只想轉過身來,奪門而逃。

忽然間,他亦覺得自己很惶恐,就像石嵐看他的眼光一樣惶恐。

他已經前後有兩個師父,一個朋友成為敵人,將來,他不希望自己在戰場上再次面對石嵐。這小丫頭性子太野,心思太沉,你永遠猜不透她再想什麼。但旭子已經相信與瓦崗山勾結的人不是她,他也不希望自己當初判斷完全錯了。

“如果沒人造反,皇上永遠不知道百姓需要吃飯!”石嵐望著李旭,目光很清亮,也很哀傷。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傷害旭子,但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不想再玩下去了。再這下下去,眼前這個男人的模樣將永遠難以忘記。她在撲面而來的男人氣息和關愛的目光中用力掙紮,肩膀上傳來的力量卻重欲千鈞,讓她根本掙脫不開。

“放開我,把我推開啊!求你,打我也可以!”石嵐在心中大叫。她忽然很希望李旭向父親對待阿娘那樣,粗暴地對待自己。這樣,她就有一萬個理由重新拾起心中的恨,一萬個理由繼續利用眼前這個男人心中的“偽善!”然而旭子卻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牢牢地搬住她的肩膀。

“二丫!”終于,她聽見他的聲音從半空中落下,很平和,卻宛若驚雷。溫柔的驚雷,打得人從頭到腳都提不起半分力氣。“我知道你為父親和哥哥的死而難過,換了我,也一樣地難過。但他們那樣成不了事,早晚會被人殺死。即便不死于朝廷征剿,也會死于山頭火並。忘了這些吧,好好在我家中呆著。有我在,你不會再受任何傷害!”

“不,不會,你在胡說!”石嵐明白旭子說得是事實,但拒絕接受這個解釋。自己的父親連個家都管不好,更甭說統帥千軍萬馬去奪取天下。半年來,眼前這個男人的戰績告訴他,朝廷無需下更大力氣,只要有一個像他這樣的名將帶兵征剿,河南諸郡大部分豪傑都沒有反抗的余地。


可那自己的父親就該死麼?即便父親手上沾滿了別人的血,哥哥呢,自己呢,還有那些剛剛入伙的弟兄們呢。他們滿上就要餓死了,他們為什麼不能反抗?

幾度掙紮無果後,她的力量變成了眼淚。“在你家,我算你什麼啊?買來的通房丫頭,還是搶回來的壓寨夫人?”

肩膀上的手突然松開了,她知道自己問到了關鍵處。彼此的身份差異,讓他根本無法給自己一個名分。從決定賴在李府的那一天,二丫就明白了其中代價。當時,她知道自己不在乎。而現在,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如果現在自己趁機一走了之,想必他亦無力挽留。這個男人的弱點太明顯了,可以輕易的被人揪住。二丫清楚地知道自己擺脫命運的機會就在眼前,她邁動了腳步,卻忘記了轉身。

向前一步,她踏入了旭子懷里。雙臂緊緊保住了他粗壯的腰肢,十指緊扣,直到關節發白。

“傻二丫,我寫信稟明爹娘後,便可以娶你過門!”從震驚和失望中猛然緩過神來,懷抱又被溫柔和快樂所充滿的李旭伸出手,摸摸石二丫的頭,喃喃許諾。

父母回答應自己娶一個山賊的女兒麼?哪怕是暫時當作妾娶進門也好。反正自己暫時沒想娶正妻,不必擔心她受人欺負。

最初接受她的時候,旭子知道自己未必全是因為喜歡,十分決定把她留下來的因素之中,可能有七分是欲望。而現在,他卻不想她再去冒險,再去送死,一點兒也不想。

沒等他想出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懷中的身體猛然又僵硬了一下,然後徹底地變軟,柔若無骨。“你,你別往心里去。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石二丫抽泣著仰起頭,唇紅如酒。

旭子低頭飲了下去。

石二丫聽見自己的心在融化,真的不在乎麼?她自己也不知道。還可以離開麼?她亦不清楚。哪怕對方此刻許下的諾言永不兌現,也很令人很感動啊。如果這個承諾本屬虛偽,她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看到其被揭開的那一天。

如果,在真相揭開的那天前,自己已經為哥哥報了仇呢。是否,是否就可以抱著一個幸福的承諾隨風而去?

她猛烈地回應,狂野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