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四 中)


“當日聽聞李郎將徑自掛冠而去,把一幫辛辛苦苦帶出來的弟兄白白便宜了宇文家的那個小子,老夫還為你憤憤不平。沒想到你居然因禍得福,不但在此成了家,人看上去也長大了不少!”喝罷新一輪酒,來護兒笑著誇贊。

他今年已經六十開外,所以用長者口吻對旭子說話並無不妥。雖然二人之間的關系並不像此時顯出來的那麼親近。並且當日李旭之所以被宇文述逼迫,他亦要負很大責任。

李旭微笑著舉杯,眼神明澈而平靜。“宇文士及才能本來是我十倍,許國公命令晚輩將雄武營交由他來掌管,也在情理之中。晚輩只是遺憾當時走得匆忙,未來得及向老將軍辭行,也沒機會看到老將軍在皇天原發威,一日破敵三陣!”

“什麼發威啊,小子真會哄老夫高興。楊玄感麾下的精銳就是李子通帶得那幾萬人,虎牢關下一戰都被你收拾光了。我們後來再追上去,不過是揀些軟柿子捏而已,想不勝都不容易!”來護兒看著李旭的眼睛,笑著說道。對方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平靜讓他感到驚奇,自己像對方這個年齡的時候,心態絕對不可能做到如此平和。

如果一年前有人這樣誇他,旭子會將此人引為知己。但現在,通過與張須陀等人相處,他已經學會了將榮譽給所有關聯者分享。共享利益,則共享危險。“老將軍過謙了,當日之戰,晚輩只是運氣好揀了個大便宜而已。幾位老將軍指揮若定,才是最終獲勝的關鍵!”

“便宜,這種便宜怎麼別人沒勇氣上去揀?”來護兒大聲否認。“你會認為一口氣擊潰我右禦衛、右武候兩路兵馬的敵軍是個大便宜麼?”他偏過頭,向周紹基追問。在麾下的動作中,他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張老將軍,羅督尉呢,你們能想象出來當日的情形有多危急麼?”來護兒將目光看向對面,繼續追問。

“不清楚,李郎將為人低調,從沒提起過虎牢關之戰的具體情況!”羅士信笑著起哄。張須陀則輕輕搖頭。相處半年多來,他二人從沒聽旭子說過虎牢關之戰的詳情。偶爾大家根據一些傳言找旭子核實,對方的答案也總是言簡意賅。

來護兒今天有心抬舉旭子,喝了一大口酒,慢慢向眾人講述起了虎牢關一戰的整個過程。有道是花花轎子眾人抬,馮慈明、周紹基聽出來護兒有向李旭臉上貼金的打算,也跟著在旁邊你一言,我一語的幫腔。三人添油加醋,把雄武營對戰局的作用以及李旭的英勇誇大了足足十倍。從李子雄接連擊破右武侯和右禦衛的突然,一直說到大隋中軍被對方死士纏住,局勢瀕臨失控的危險。仿佛沒有旭子,虎牢關一戰朝廷的三十萬大軍就要全軍覆滅一般。只聽得張、羅二人頻頻舉杯,大呼過癮,恨不得自己身臨其境,親眼目睹同伴昔日的風采。

旭子知道今晚貴客是故意給自己這個主人長臉,所以干脆捧著酒盞,專心地做一個聽眾。直到來護兒說完了虎牢關之戰,把話題又轉到了宇文述父子狼狽為奸排斥賢才的時候,他才放下酒杯,笑著攔了一句:“今日難得與老將軍重逢,過去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就沒必要提了。況且若沒有當日之誤,我也沒機會到張老將軍麾下做事,並能結識這麼多好弟兄!”


他記得自己剛剛被宇文述設計從雄武營趕走時的心情是多麼憤懣和彷徨。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時隔將近一年,那段不快的回憶已經被歲月沖得很淡。如今再提起雄武營的弟兄來,旭子心中更多記得的是彼此之間的生死友情。甚至對張秀和宇文士及兩個涼薄的家伙,他心中亦沒有多少嫉恨。自己犯了年少無知,不懂得防備的錯,吃了虧,學了乖,這已經足夠。人不能永遠活在怨恨中,更沒有必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折磨自己。

“小子幾乎都快榮辱不驚了!”來護兒偷眼看李旭的表現,心中暗暗納罕。他不知道李旭性子生來就有幾分隨和,所以對年青人的定力愈發佩服。換做別人受了李旭去年那種委屈,不懷恨個十年八載絕不會罷休。而來護兒看過的所有年青人當中,如果有人曾經立下過旭子去年那種戰功,恐怕要在酒桌上誇耀一輩子。

這個少年人值得自己拉攏。來護兒笑著在心中做出決定。李淵這個人有眼光,宇文述的眼光也不差。但他們還是把少年人看得低了,如此人物,又何必非納他入家族。關鍵時刻扶他一把,日後回報必將是付出的十倍。

他把頭轉向張須陀,暗自羨慕對方的好運氣,憑空揀了一個得意臂膀回來。卻看到張須陀舉盞大笑,滿臉得意。“的確如此,若非宇文述弄權,咱們哪有沒機會于此相聚!來來來,且干了這杯,慶賀老天眷顧,能得今日之歡。”

“干!”大伙哄笑著舉盞。

酒越喝越投緣,話題也越說越廣。從遼東扯到河南,又從河南扯到洛陽,當旭子問及雄武營近況,來護兒想了想,回答:“他們這次征遼與我走得不是一路,但我聽人說在大軍初渡遼河時,雄武營曾經數度擊潰高句麗人的反擊。陛下對弟兄們的勇悍大加贊賞,還在群臣面前提起你,說諸將若能都像你一樣用心治軍,遼東旦夕可定!”

“陛下居然提起我?”李旭平靜的聲音終于發生了一些變化,驚詫地追問。他沒想到楊廣依然能記得起自己的名字。在他的推測中,心思多變的皇帝陛下早已將他這個將軍忘乾淨了,根本不會想起當日命令他來齊郡之前所許下的承諾。

“是啊,陛下對你可賞識得緊呢。他曾當著群臣面說,如果你不是因為忙于剿匪脫不開身,定能率領雄武營建立更多功業!”馮慈明老將軍笑著為來護兒的話提供佐證,“犬子就在陛下身邊做侍衛,家書中曾經提到過此事,羨慕不止!”

聽完馮慈明的話,李旭的感覺更為驚詫。“可今年匪患爆發是三月份的事,在今年頭兩個月,我根本沒接到過兵部的調令?”

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導致自己錯失了最後一次前往遼東的機會?誰這麼大膽子敢在陛下面前說假話,誰又敢捏造地方匪患的事實?旭子瞪大眼睛,用目光四下追問。他發現張須陀、羅士信二人雙眼中亦寫滿了驚詫,周紹基的眼神很迷茫,馮慈明老將軍的眼神很猶豫,而來護兒老將軍的眼神則被怒意所充滿。


“這幫蠹賊,居然膽敢欺君!”明白過來事情真相的來老將軍咬牙切齒地罵道。有人不想讓李郎將返回內府軍,所以刻意多捏造了一場匪患出來。如此,兵部就可以不給李旭下調令,而得不到朝廷軍令的李旭,也不敢擅自離開齊郡,主動到陛下面前請纓。

“你莫為此事煩惱,這回班師,老夫一定在陛下面前替你把事實真相說個清楚!”望著李旭又驚又撼臉色,來護兒大聲安慰道。“定是某些人怕你重回雄武營,分了他家的兵權。某些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出頭,甯可耽誤國家大事,也要照顧自己的私心!”

是宇文述搞的鬼!張須陀將目光轉向馮慈明,從對方暗示里他得到了肯定答案。大伙沒有像來護兒一樣的地位,不敢公然替李旭鳴不平,言語之間,卻帶上了幾分對自家弟兄的回護意味。

“老夫別的事情做不到,你立了多少戰功,為地方做了多少好事,卻一筆一筆記得清楚。也一筆一筆向朝廷彙報得明白。在這里,未必不如你去府兵中受人的鳥氣!”張須陀舉起酒杯,大聲安慰。

“李將軍莫惱,眼下烽煙四起,你在齊郡,一樣可報效朝廷,替陛下分憂!”馮慈明舉起酒盞來,向李旭勸道。

“是啊,以李郎將之才,前程又豈會幾個小人所擋!”周紹基亦舉盞,向李旭表示同情。

一股淡淡的暖流淌過心底,旭子知道大伙都關心著自己。他笑著將面前的酒喝干,在舉起酒盞的同時,亦將剛才表現出來的所有不快硬吞落肚。‘宇文家的人這樣做,就是為了讓你困擾。’他記得自己剛才安慰來護兒的話,也知道,屬于自己的,唯一的應對方式。

“張通守說得好,你在這里,一樣建功立業。”來護兒說話的聲音很大,幾乎在向所有人宣布,“有什麼需要的,你盡管提出來,老夫只要能做到,肯定傾力相幫。咱們爺兩個就爭這一口氣,絕不讓那些暗地里給你使絆的人得了逞!”

“多謝老將軍提攜!”李旭站起身,再度向來護兒施禮。對方這樣說,等于公開地在表態。在共同對付宇文家族這個敵人上,彼此是天生的盟友。旭子自知沒有與來家聯手的實力,但眼前卻是一個完成張須陀所托的絕佳機會。

“晚輩亦願意留在齊郡剿滅周邊殘匪,以報陛下厚愛和幾位將軍抬舉!”他皺了皺眉頭,臉上露出了幾分為難之色,“但眼下最大的麻煩是麾下弟兄們沒有甲杖可用,每每臨戰,全憑一腔血勇來支撐。讓晚輩這個為將的亦不忍心放手一博,無奈錯過了許多平亂戰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