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他拿出一個破舊的皮夾,給她看了一個胸脯很大、頭發濃密的黝黑姑娘的相片。“那是我的妻子。她是在乘公共汽車的時候被阿拉伯人炸死的,公共汽車炸掉了。”

“那太可怕了。”

“這是八年前發生的事。”

“可你還要我帶我的孩子到那種地方去?”

“猶太人到哪兒生活都是在危險之中。”

“在美國就不。”

“在那里你們也是異鄉之客。在巴勒斯坦你們就是在家里了。”

娜塔麗從她的錢袋里拿出一張拜倫穿軍裝的小小彩色照片。“這是我的丈夫。”

當拉賓諾維茨皺著眉頭看照片時,拜倫的形象又在她的記憶中再現了。“他看上去挺年輕。你們什麼時候結婚的?”

幾個月來,她一直把她結婚的事置之腦後——那些愚蠢決定把她弄得暈頭轉向,結果獨自躺在外國醫院里生產,痛得神志昏迷,周圍盡是陌生面孔,耳朵里聽到的是似懂非懂的用意大利語講的醫學用語。盡管一看到紅彤彤的皺皮膚娃娃,她的心中就充滿了美妙的愛情,但她當時認為自己的生活已經給毀了。她現在或多或少仍然這麼認為。可是當她向這個巴勒斯坦人簡單敘述往事的時候,拜倫·亨利的魔力和闖勁、他的機靈、他的孩子氣的吸引力,全又從她心底湧起;還有,不管事情辦得多麼輕率,在里斯本短暫的蜜月是無比甜蜜的。她想——盡管她沒對拉賓諾維茨說這些——享受過那樣的歡樂,哪怕一輩子不能恢複健康也是值得的。何況,她又有了路易斯。

拉賓諾維茨傾聽著,接著剛抽完的煙又點了一支煙。“你從來沒碰到過像他那樣的猶太小伙子嗎?”

“是呀。和我一起出去玩的全都是些立志做醫生、律師、作家、會計師或是大學教授的人。”

“中產階級類型的。”

“是的。”

“帶你兒子到巴勒斯坦去。他會長成像他父親那樣講究實干的人。”

“萬一發生意外呢?”娜塔麗怕自己在這兒碼頭旁邊就可能暈船。這樣搖擺真叫人直想嘔吐。她由椅子上站起身,靠著艙壁。“我希望這條船能橫渡地中海,可是以後怎麼樣呢?最終關進英國集中營?要不然帶著一個娃娃穿過阿拉伯山區,被開槍打死或是被俘後殺死?”

“亨利太太,帶他到錫耶納去很危險。”

“那我也不知道。我叔叔和貝克一起吃中飯的時候,打電話和我們在羅馬的代辦談過。代辦勸埃倫去錫耶納。他把這次航行稱作我們的一次不必要冒險。”

“你們的代辦讓他相信一個希特勒的官僚嗎?”

“他說他很了解貝克。他不是納粹分子。我們自己的外交部門尊重他。貝克提出明天開車帶我們回羅馬去,直接去大使館。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而且,老實講——嗬!”這小艙房的甲板劇烈地顛簸了一下。娜塔麗站不穩了,他跳起來扶住她,她倒在他身上,她的乳房撞在他的胸上。他緊緊的攥住她的兩只上臂,隨後輕輕地把她拉開。

“穩住。”

“對不起。”

“沒關系。”

他松手把她放開了。她勉強笑了笑。她的雙臂和乳房都感到痛。

“風向一直逆轉著。氣象報告也不好。可我們還是天一亮就開船。”

“這倒可能解決了我的問題。也許貝克不會那麼早就來。”

“他會的,你最好作出決定。不過,對你來說這是個麻煩的問題,我看得出來。”

埃倫·傑斯特羅身穿藍色的浴衣,稀疏的灰白頭發都被吹亂了,他敲了敲門,隨即打開門。“對不起打擾了。娃娃動得很特別,娜塔麗。”她的臉嚇得變了樣。“先別害怕,馬上來看看。”

拉賓諾維茨抓住她的手臂,他們一起走了出去。他們在月光下狂風掃過的甲板上急匆匆地跑著,娜塔麗被吹得披頭散發。路易斯躺在床鋪上籃子里,眼睛閉著,握緊著的拳頭不斷地向左右揮動。

“路易斯!”她俯身朝著他,兩只手放在他扭動著的小小身體上。“孩子,孩子!醒醒——啊,他怎麼不睜開眼睛啦!怎麼回事啊?他這麼亂扭著身子!”

拉賓諾維茨把裹著毯子的孩子抱了起來。“這是發燒引起的痙攣。別著急。嬰兒痙攣很快就會好的。”路易斯的腦袋猛地從毯子上抬起來,眼睛仍然閉著。“我們帶他去醫務室吧。”

娜塔麗跟著他,跑到下層甲板那里光線陰暗、臭氣撲鼻——廁所的臭氣、擠在一起好久沒洗澡的身體和衣眼發出的臭氣、人嘴里呼出來的陳腐的臭氣混成一股惡臭。拉賓諾維茨擠過在醫務室門外的阻塞了通道的長隊。在窄小的漆著白漆的艙房里,他把嬰孩遞給醫生,那是一個形容枯槁的灰胡子老頭,穿著一件肮髒的白大褂。醫生愁容滿面地解開裹著路易斯的毯子,看了看扭動著的身子,同意說這是痙攣。他無藥可給。他用嘶啞、虛弱的聲音、用德國意第緒語叫娜塔麗放心;“就是這個發炎的右耳朵引起的,你知道,發燒是並發症。我肯定這跟腦子無關。你可以指望他很快就會好。不會有不好的後果。”他看上去並不像他說的話那麼高興。

“洗個熱水澡怎麼樣?”拉賓諾維茨說。

“行啊,有好處的,可是這條船上沒有熱水,只有冷水淋浴。”

拉賓諾維茨抱起了路易斯,對娜塔麗說:“來。”

他們急急忙忙走下通道,到船上的廚房里去。這廚房哪怕在晚上已經收拾乾淨,關上了門,就像現在那樣,仍是臭烘烘、油膩膩的。不過,有一件設備,一個巨大的桶,在搖曳的電燈光中閃閃發亮。湯是難民伙食中的主要東西。拉賓諾維茨不知從什麼地方弄到了這個飯店鍋爐,安裝在這里。他敏捷地打開龍頭和閥門。水流進了大桶,從桶底下一個噴嘴里蒸汽噗噗地冒了出來。

“試一試,”幾秒鍾後他說。“太燙嗎?”

她把一只手浸了一下。“不。”

她挽起了自己紫色的衣袖,脫光那個扭動著的嬰兒的衣服,把那小身體浸在溫水里,直浸到下巴。“在他頭上也弄一點水。”她照做了。路易斯僵直的背不久放松了。拉賓諾維茨又放進了些冷水。痙攣減輕了,她的兒子在她手里變軟了,她懷著激動的希望看了拉賓諾維茨一眼。

“我的小弟弟痙攣的時候,”他說,“我母親總是這麼辦的。”

藍眼睛睜開了,嬰孩的眼光對著娜塔麗,他有氣無力地向她流露出小小的微笑,這一笑使她心痛得不得了。她對拉賓諾維茨說:“上帝保佑你。”

“把他帶回到上面去,讓他一直保持暖和,”拉賓諾維茨說。“我弟弟事後常常要睡幾個小時哩。要是你還有什麼事,就告訴我。如果必要的話,岸上有一個我們能去的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