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4)

埃斯特三腳兩步爬上梯子,眯起眼睛,牙縫里咬住熄滅的灰色雪茄。“進入戰斗崗位,勃拉尼。”

“怎麼啦?”

“唉,敵人果然發現咱們了。艇長要下潛到水底了。”

“那行嗎?”

“走著瞧吧。”

“瞧什麼?”

“首先,得瞧敵人的聲納多靈敏。說不定他們無法鑒別水底的反射信號。”

拜倫還記得在新倫敦外邊海面上潛艇學校演習時的這一戰術。對水底船只的回聲測距是不精確的;不規則的反射信號會擴散儀表讀數。他匆匆下梯,回到負責潛艇下潛的軍官崗位,看見艇長胡班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標圖,圖上鉛筆畫的驅逐艦的弧形航跡正一點一點駛向用白點標出的“烏賊號”的航向。

“負槽灌水!聲納導流罩縮進!”胡班沖到梯級那兒,仰頭對著艙口大聲嚷嚷。“‘夫人’,向我報告回聲測深儀讀數,向全體人員傳話,堅守崗位,准備下潛到底。右滿舵!”

潛艇半失速地下潛,慢下來了,掉過頭來。拜倫在不到回聲測深儀讀數的深度保持水平航行。不一會兒,猛的震搖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烏賊號”搖搖晃晃,嘰嘰嘎嘎地停靠在泥層上了;根據深度表來看,正好在回聲測深儀的讀數上——八十七英尺。

在“烏賊號”里,一片寂靜,大家在死寂中等候著;外面是響亮的寬頻帶脈沖信號,還有螺旋槳發出的聲音。在自動航跡推算描繪儀上,驅逐艦的航跡越來越逼近那個停止不動的亮點了。螺旋槳一聲緊似一聲。德林格現在不用聲納來測距了,因為對方太逼近了;他正憑著耳朵和判斷來標明驅逐艦的航跡。正在拜倫差點透不過氣來的當口,鉛筆線劃過亮點,慢慢移開了。寬頻帶的脈沖信號,聲調一下子低了下來,變成低多普勒回聲,證明德林格憑猜測畫的標圖絲毫不差。操縱室里個個都聽見這聲音,年輕的水手,年輕的軍官,年老的軍士長,大家懷著微弱的希望面面相覷,左右環顧。

拜倫心里想,一個潛艇兵對艇長的依靠是多麼徹底啊,對他的信賴是多麼重要啊!盡管他曾經恨過胡班,可是他從未懷疑過胡班的本領;實際上他不滿的只是胡班盛氣凌人罷了。如今恐慌正像耗子般在啃齧拜倫的心靈。畢竟是處身一百英尺的海底,關在一個不堪一擊的長鋼管里,聽候水面上的船只把他炸得慘遭淹死,難道他的命運不就是被抓在發抖的生手的掌心里嗎?漆黑的海水在強大的壓力下緊緊抓住薄薄的艇殼;只消出現一條裂縫,爆裂一個閥門,他這條命就會給湧進來的海水收拾掉。他就再也見不到娜塔麗了,連親生的娃娃都看不到一眼了。他就會在仁牙因灣的海底腐爛,魚兒會在他的枯骨堆里游來游去。

潛艇官兵抑壓在心頭但一刻也無法完全忘懷的就是這種在水底下的危急處境,如今這股意識正無情地緊緊揪住拜倫·亨利。就在他去軍部大樓報到之前,他還頂著炙熱的陽光,沿著馬尼拉的林陰大道,蹲在一輛卡車後面一箱水雷上面,一路顛簸,一路跟後勤組的伙伴有說有笑地喝著啤酒,這事離現在還不到四十八小時呢。誰知如今——

德林格嗓子沙啞地說:“亨利先生,我看敵人又掉回頭來了。”

外面傳來的脈沖信號又變成窄頻帶的了。

這時一陣恐懼突然紮進拜倫心眼里,這一回潛艇可落網了;一動不動,而且幾乎耗盡了動力,在海底被活捉了;他呢,就關在里邊逃不掉,雖然這陣恐怖恍如夢境,但是所有這一切都不是夢。葬身海底的厄運可迫在眉睫了,死神正通過窄頻帶的脈沖信號居心叵測、得意揚揚地越叫越響:“抓住了!抓住了!抓住了!”

操縱室里幾張臉都是一副神色——完全嚇壞了。軍士長德林格不再望著標圖,而是茫然朝天翻著兩眼,張開厚唇大嘴,胖嘟嘟的大臉活像戴上一副顯示驚慌表情的希臘面具;這個人有五個子女,兩個孫兒女呢。螺旋槳聲又一次沖著頭頂上頻頻傳來;喀—噠—特隆!特隆!特隆!艇首水平舵手莫雷里攥住掛著的十字架,在胸口劃十字,低聲祈禱。

卡嗒!卡嗒!卡嗒!就像小石子或彈子在艇殼上彈跳似的;原來是深水炸彈在事先調整的深度打開引信的聲音,可是拜倫並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他也在做祈禱,禱詞並不複雜,只是念叨著:“上帝啊,讓我活下去吧。上帝啊,讓我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