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司令官慢條斯理地喝光瓶中的白蘭地,盡管酒精的麻木作用很中他的意,他還是惦記著自己的孩子,惦記著集中營里一連串迫切的問題,同時腦子里還斷斷續續地掠過剛才從發黃的窺視孔里看到的一幕幕叫人掃興的情景:一堆堆的俄國人在打滾翻騰。他邊喝邊想,不知不覺,暮色已降臨到隔離營里一長排一長排的木棚上了。俄國戰俘在比克瑙工地上干完一天活,正收工齊步走來。有的戰俘身背穿著條紋布囚衣的還沒發硬的尸體,給壓得禁不住打著趔趄。工地上倒斃的尸首必須帶回來對付晚上點名,因為活人加上死人的數字一定得同早上出工的人數相符,這樣管保誰也逃不出奧斯威辛,除非是死人。俘虜組成的樂隊正敲啊打的演奏一支進行曲,因為干活的人出工收工一向都有輕松愉快的銅管樂伴奏。

班瑞爾·傑斯特羅彎著腰背著一具非常輕的尸體。尸體的腦袋像繩子吊著的一塊石頭般不斷晃著。這個人他並不認識,在貯木場上,剛要收工,這個人忽然倒下了,當著他的面死去了。他把這個尸體放在操場上的一排死尸里,就趕緊站到隊伍中。等到點完名,天已黑了。班瑞爾回到自己棚子里,發現屋里沒先前那麼擠了。有幾個被毒氣熏死的人就是從這屋里出去的。

“尤里·戈拉喬夫!”管棚子的隊長吆喝道。這是班瑞爾在莫斯科加入紅軍時用的假名。他一聽頓時渾身僵硬,不由脫下條紋囚帽,兩臂筆直地貼著兩側。管棚子的隊長是個烏克蘭籍小頭目,這家伙長相十分丑陋,手里拿著一張紙,在暗頭里向他走近。

“拿著你的東西!”

傑斯特羅提著他那個破破爛爛的小包,跟著那人開步走,到了雪地里,又沿著一排泛光燈照明的建築物遠遠走去。班瑞爾太疲勞了,肚子又餓,凍得渾身麻木,而且經常擔心害怕,已經顧不上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脅了。上帝的意志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他們走進大門附近一個棚子。這棚子里的燈光格外明亮。擠得滿滿的俘虜看上去乾淨些,吃得也好些。他們也不是俄國人,因為班瑞爾在他們身上看不到像他自己背上那樣綴著偌大兩個黑字:蘇聯。

那烏克蘭人把這張灰糊糊的紙交給一個戴著小頭目臂章的大個子,這人長著一臉嚇人的紅胡子,一對小小的藍眼睛周圍全是魚鱗紋;那烏克蘭人朝班瑞爾做做手勢,用生搬硬套的德國話嘀咕了幾句就走了。紅胡子粗暴地拖著這俘虜的胳膊肘,順著一排雙層木鋪位,把他硬拖到棚子一頭去。傑斯特羅在那兒看到山米·穆特普爾正背靠著床架,同另一個俘虜在談話。

這正像死刑緩期執行一樣叫人大吃一驚,喜出望外。

因為,當天下午在貯木場里,就在他收起那個分量很輕的死尸之前,他認出了穆特普爾。班瑞爾還豁出命去悄悄同他說話。要知道俘虜間私下談話處罰起來不是當場用亂棍打死,就是用鞭子抽死,再不就是槍斃。不過穆特普爾分明是個有特殊身份的俘虜——他不是小頭目,倒有些像工頭——因為他正對著一隊正堆放木材的大個子波蘭佬在發號施令。錯不了,正是穆特普爾,奧斯威辛的建築包工頭,從前猶太教法典學院的老同學;為人虔誠、身體非常壯實,有回建築工程出了事故,摔壞了鼻子。因此班瑞爾冒險挨過他身邊,悄悄通報了自己的姓名和囚號。穆特普爾穿著條紋囚衣,照舊那樣肥頭胖耳,威風凜凜,那頭纏結的蓬發和連鬢胡子照舊幾乎全是紅棕色的,那人絲毫也沒表示認出他,或聽見他聲音的樣子來。

紅胡子小頭目做個手勢,吩咐班瑞爾睡在穆特普爾背靠著的那疊木床的上鋪;說著就走了。穆特普爾正眼也不朝傑斯特羅看一下,徑自用波蘭話同另一個俘虜閑扯,中間插了一句:“你好,班瑞爾。”

這是傑斯特羅第一次得到暗示,上帝也許能讓他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