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三 上)


雪一直在下,沒完沒了。據侯君集所說這是因為冬天時整條大清河(注1)都被凍住的緣故。所以每當春天來臨,水無法從地面走,不得不改道行經天上,然後變做雪花一路落下來。

對于頭頂上隨風而奔流的“大河”,武士彟還是希望它走陸地。至少地面上的黃河不會讓人感到這麼濕,這麼難受。三月里的雪給人的感覺已經不像冬天那般冷了,但比冬天的雪更會作踐人。巴掌大的雪花只要粘在身上,眨眼間便化作一捧清水。如果是城里的富豪收去燒茶,這可是上好的材料。可惜大伙此行是前去打仗,而不是品茗吟詩。

大軍已經在雪地里走了兩天了,前方至少還有一半的路要走。在武士彟聽過的傳說中,即便是以耐凍著稱的黨項人也不敢在雪地里像這樣不間斷地行軍。如果眼下帶得還是先前的那支郡兵,武士彟敢保證此時已經有一半弟兄倒了下去。但目前二公子所部是兩千新卒,雖然戰斗力弱了些,耐力卻著實強悍得很。

“還要很遠麼?這鬼天氣,連個太陽的影子都看不到!”在武士彟的身邊,長孫無忌嘀嘀咕咕地抱怨。從一開始,他就不贊同這個長途奔襲的建議,但二公子世民被侯君集的“讒言”迷了心,作為最親信的幕僚,長孫無忌只好無條件地服從命令。

“照這個速度,恐怕還得走一整天。虧得君集謹慎,行前建議二公子帶了雙倍的戰馬!”武士彟右側,劉弘基一邊抹著臉上的雪水,一邊回答。越往南行雪化得越快,腳下的地面已經開始發軟,戰馬和騎手稍不謹慎就會被摔成泥母豬。好在士卒們都是在塞上長大,從小像胡兒一樣用慣了坐騎,不至于摔倒後立刻失去重新爬上馬鞍的勇氣。

“路遠師疲,縱僥幸取勝,所得亦不足誇!”長孫無忌從鼻孔里哼了一句,否定了劉弘基對侯君集的贊賞。他特別不喜歡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野小子,比不喜歡武士彟還不喜歡。所以一時之間,看向武士彟的目光居然溫和了許多,不再向原來那樣處處挑剔。

“越是這種天氣,對手越想不到咱們會突然而來!”武士彟抬起頭,笑呵呵地回了一句。說這樣的話,他倒不是成心與長孫無忌作對。長孫無忌是文職,不懂的武略。而他和劉弘基二人此刻卻對前面走在李世民身邊的侯君集甚為佩服。雖然那個小子只憑著幾句諫言,就從普通侍衛一步爬到了親兵旅率的位置,升官升得令人羨慕。但對方肚子里有真本事,不由得武、劉二人不贊賞。

關于舍棄賀蘭山下那些小部落不予理睬,偏偏挑上距離鳴沙城最遠,最強悍的曷薩那可汗的原因,侯君集當日如是解釋:第一,賀蘭山下諸部或多或少都有突厥血統,新軍不容易騙到他們。第二,諸部距離鳴沙城近,他們受到攻擊,局外人很容易懷疑此事是新軍所為,一旦被仇家當作把柄,會給唐公府惹禍上身。侯君集所說的第三條理由是最令武士彟佩服的一條,曷薩那可汗前年剛剛與吐谷渾人結了仇,李家軍繞個***從西邊突然殺過去,別人會以為是吐谷渾人干的,不會懷疑到數百里外的李家軍頭上。此外,這次劫掠驅趕漢人的行為是曷薩那可汗帶的頭,讓他遭到報應,別的部落也會有所收斂。

此子乃是上將之才,私下里,武士彟和人這樣評價侯君集。但他現在更佩服的是李世民。這個只有十七歲的二公子僅僅用了一句,“有生之年,我希望看到你能堂堂正正地帶兵回來洗雪此仇!”就令萎靡不振的侯君集徹底脫胎換骨。同樣,這位唐公府二公子以一句:“我將帶你們報仇,從現在開始!”激發了三千士卒的銳氣。行前為了爭奪出征和留守的名額,弟兄們差點沒自己打起來。這對平素死氣沉沉的李家軍而言,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不過那小子畫得一手好畫!”見劉弘基和武士彟都不肯回應自己,長孫無忌只好暫時放棄對侯君集的挑刺,轉而認可對方身上的一些可有可無的優點。侯君集的字寫得不錯,畫畫也很見功底,眼下李家軍的戰旗上,就畫著由他執筆,仿照突厥人風格所畫的一個標記。不過,青黑色的旗面上畫得不是塞外部族常用的各式狼頭,而是一只雪白的狼,背後生著兩個翅膀。

“飛狼軍!”在軍旗畫好的刹那,李世民脫口命名。後來在眾人一致反對之下,這支全身穿著黑色鎧甲,打著黑色戰旗的隊伍改名叫做了飛虎軍。雖然他們的旗幟是一匹在夜空中振翅翱翔的蒼狼。


他們像覓食的狼一樣在雪夜里疾行,從天而降的的大雪迅速融化,淹沒這支隊伍留在身後的痕跡。在一個叫做金沙灣的地方,侯君集帶著隊伍走過尚出于冰凍狀態的河面,“大伙分散開,放緩腳步慢慢走,不要驚動水底的河神!”他低聲命令。這支軍隊的將領中比姓侯的對塞上的地形更熟悉,所以誰也提不出反對意見。

在李世民的帶領下,所有人依照命令而行。雖然有時候他們認為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因為所有景色幾乎總在重複。例如,本來在鳴沙城對面的長城突然出現在了冰河與大漠之間,布滿雪花的城牆與河岸近在咫尺。

城牆上沒有守軍,近兩年國庫日益吃緊,朝中大佬們已經將西北長城上的守軍全部裁撤掉了。他們這麼做的理由是突厥人是大隋的好兄弟,不可能貿然翻臉。當然,偶爾越境劫掠的行為是免不了嘀!野蠻人麼,自然有理由不完全遵守兩國之間的盟約。可他們傷害的都是邊塞上的草民啊,犧牲幾個平頭百姓換取國家安甯,大佬們認為這點犧牲劃算得很。

高高在上者眼里,草民們唯一的權力就是做出犧牲,幾千年前如此,幾千年後想必也如此。但飛虎軍打破了這個慣例,他們試圖報複。冒著風雪從破損處穿過城牆,進入沙漠。然後沿著大漠匆匆而行,腳步堅定。

當人們再度從大漠走出時,雪突然變小,風突然變大。落在鎧甲上的雪花不再融化,而是像膠一樣粘在了鎧甲和戰馬的毛皮上。小半個時辰後,所有人身上的黑衣就變成了白甲,胯下坐騎的棕毛也一根根豎了起來,宛若銀絲。“如果這小子圖謀不軌!”武士彟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得直打哆嗦,如果侯君集是仇家派來的人,無需帶大伙走入埋伏圈,只要他繼續堅持在雪地兜幾天,所有人就都活活凍死。

但李世民相信侯君集,就像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一樣相信。每當有人對侯君集的建議提出置疑的時候,這位從未受過如此辛苦,已經累得需要人扶著才能在馬上坐直身體的李家二公子總是堅定地站在侯君集一邊。

“君集帶大伙這樣走,自然有這樣走的道理。弟兄們與胡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只要他們能堅持,咱們這些為將的就不能讓他們失望!”對著狐疑的心腹,李世民如是講。青紫色的嘴唇上下顫抖,卻驕傲地揚著整個脖頸。

安撫完了從弘化郡里帶來的心腹,他又騎著馬,在自家隊伍的側翼一溜小跑,每跑開百余步,便停下來大聲喝問一句:“弟兄們,你們怕累麼?”

“不怕!”事先只被告知即將被帶領前去找牧人部落麻煩,卻不知道最終目的地在哪里的士卒們齊聲回答。他們接受訓練的時間沒有當年的護糧軍一半長,但此刻表情出來的氣勢卻絲毫不比前輩們差。但這是一種不同的氣勢,護糧軍身上帶的是一伙年青人的朝氣和銳氣,飛虎軍此刻身上帶的是迫人的殺氣。

“朝廷不准咱們擅啟戰端,所以我帶著大伙偷偷摸摸去報複!如果此行失敗,沒有人會承認這次行動,現在,你們後悔麼?”李世民緩了口氣,繼續向大伙追問。

“報仇!”人群中響起稀稀落落的回應。更多的弟兄則從腰間拔出了掛了一層霜的刀,以無聲的語言表達自己的願望。


“但總有一天,我會帶著你們回來,堂堂正正地奪回大伙失去的一切!”受到弟兄們情緒的感染,李世民突然從腰間拔出刀,直指青黑色的蒼穹。

所有人突然閉上的嘴巴,因為他們聽到了自己最想聽到的承諾。眼前的小李將軍嘴唇上剛剛長出胡須,卻沒有人想置疑他的承諾。忽然間,侯君集高舉著佩刀,大聲回應了一個殺字。緊接著,天崩地裂的喊殺聲響撤曠野。

“殺,殺,殺!”兩千多名弟兄們舉著橫刀,大聲疾呼。這一刻,他們每個人的臉上不再是死氣沉沉,而是燃燒著生命的希望。

“殺!堂堂正正地殺回來!”武士彟跟著眾人狂呼。刹那間,他決定把自己的未來完全押在李世民身上。對方雖然不是李家的第一繼承人,但跟著這樣一個主公,這輩子定然會活得極其精彩。

仿佛聽到了眾人喊聲,灰沉沉的天空突然裂開了一道縫。萬丈陽光就從云縫中射下來,照亮每個人的眼睛。

陽光使得武士彟多少分辯出一些自己所處的方位,黃河在東南,大漠在西北,不遠處有一段殘破的長城,這是騰蘭瀚海(注2)的邊緣!他完全看出來了,此處在地圖上位于武威郡境內,沿著不遠處的黃河西岸一直走下去,只要半天時間,就可到達烏蘭集對面。

黃河還沒解凍,從冰面上殺過去,沒有人會知道他們是誰,來自何方。

歡呼聲中,武士彟看到李世民將刀尖指向了遠處的冰河。飛騰的蒼狼順著刀尖所指,驕傲地展開了翅膀。

這支隊伍叫飛虎軍,在隋末那個紛亂的年代,曾經是塞上諸部的惡夢。多年之後,有人根據他們身上的鎧甲,給了他們一個更文雅的名字,玄甲精騎。

注1:大清河,黃河上段的稱呼。古時黃河水在此段還沒有完全變黃,所以當地人稱之為大清河。

注2:騰格里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