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八 上)


旭子笑了笑,輕輕舉起手中的長槊。在那一瞬間,吳黑闥等人以為他就要動手,本能地用兵器護住了徐茂功。令眾人感到尷尬的是,旭子卻沒有向前策馬。“這是一杆好槊!”他用手掌反複擦拭烏黑瑩潤的槊杆,唯恐上面落下一絲灰,“可惜我一直沒學好怎麼用!”

“也許你更適合用刀!”徐茂功推開吳黑闥的叉和謝映登的刀,迎著長槊走過去。“與人交鋒,當然什麼順手使什麼!”他說話的語氣非常溫和,就像與旭子在交流習武心得。但誰都知道不是,簡簡單單的對白,聽得眾人心里落落的,嗓子眼里跟著發苦。

“把槊還你!”旭子在馬上將長槊倒過來,槊柄伸向了徐茂功。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動作,他單手握著槊的前半端,使不上多少力道。徐茂功只要在握住槊柄的瞬間將槊鋒用力向前一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可徐茂功也沒這樣做,他笑著上前,接過馬槊,然後慢慢向後退。那一瞬間,什麼都沒發生,但從程知節這邊看去,丈八長槊平端在徐茂功雙臂上,卻仿佛有千鈞重。

瑟瑟秋風卷著落葉從眾人身邊飛過,飄然如蝶。頭頂上的天空很藍,四野里的陽光很亮,正是個流血的好季節。程知節感到心里有些冷,向前幾步,將徐茂功掩在了身後。他知道那杆槊對李旭和徐茂功二人意味著什麼,所以不想在這個時候再讓徐茂功分心。“還有什麼廢話?”他用槊鋒指向了秦叔寶,“沒什麼廢話了就過來決戰,是單打獨斗還是列陣而戰,隨你們挑!”

“我還有話沒說完,剛才說得是私事!”李旭搖了搖頭,示意秦叔寶不要理睬程知節的挑戰。兩軍交鋒不是江湖比武,單挑起不到任何作用。“咱們之間必有一場死戰,但不應該是今天!”

“休得羅嗦,要戰盡管戰!想憑兩句廢話讓咱們讓路,門也沒有!”王伯當唯恐徐茂功心里還念著舊情,趕緊用吼聲打斷李旭的話。

他囂張的模樣實在令人討厭,就連旭子胯下的特勒驃也看不慣了,長嘶一聲,前蹄高高豎起。全身戒備的王伯當嚇了一跳,快速向路邊蹦開去。他的動作乾淨利落,卻沒得到任何喝彩。大串的哄笑聲不禁來自敵軍,還有部分來自瓦崗本陣。嘍啰們素來佩服勇士,對方沒出招之前就急著逃避的行為,實在無法得到他們的尊敬。

“笑什麼,有本事來跟我決一死戰!”王伯當刹那間紅了臉,揮舞著兵器咆哮。他必須找回這個場子,否則就會失去弟兄們的擁戴。回答他的還是一聲淡淡的笑,旭子拱了拱手,算作賠禮,“王將軍切莫和我的戰馬一般見識,我還有幾句話要跟茂功說明白!”

“你盡管講,這幾個人都是我山寨中的生死兄弟。我們共同進退,彼此之間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徐茂功將長槊重重向地上一戳,握著槊杆大聲回答。

自己這一邊的主將已經發話,王伯當不能在胡鬧。悻悻收了兵器,站在了徐茂功身後。“反正你今天說出個天來,我也不會答應讓路!”他一邊聽雙方主將交談,一邊在心里發狠。徐茂功和吳黑闥等人與對方有舊交,他王伯當心里可只有恨。

程知節和謝映登二人也向前湊了湊,不是因為擔心徐茂功的安全。他們兩個人能看出來,李旭和徐茂功二人身上此刻都沒有殺氣。相反,從二人的舉止中,他們能看到深深的悲傷。

少年時的友情最珍貴,因為那時的友情沒攙著世間任何塵雜。公侯之子可以和商販之子稱兄道弟,盜賊的後代可以和將軍的後代一道縱酒高歌。長大後,他們卻能清晰地看見,彼此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

出乎王伯當意料,李旭並沒有試圖用彼此之間的舊情來說服徐茂功。他只是坦誠了道出了此行的目的所在。


“突厥人入侵,陛下被他們困在雁門關了。昨夜我已經接到了勤王詔告。雁門關中守軍只三千多,支持不了太長時間!”李旭將自己的聲音提高的幾分,好像試圖令所有人都聽見。

這是他在後半夜時得到的消息。突厥人果然沒懷好心,在會盟時突然發難。雖然事先得到了義成公主的示警,禦林軍還是吃了個大虧,不得不護著陛下退入雁門關憑險據守。突厥人則將雁門附近的城市全部攻破,終日殺人放火,樂此不疲。

“那關咱們鳥事?”不等旭子說完,吳黑闥大聲打斷了他的話。“皇帝老兒繼位後從沒干過什麼好事兒,他早死一天,大伙早開心一天!”

“他是咱們中原人的皇上!”李旭的目光中仿佛蘊藏著一種力量,迫使吳黑闥閉上了嘴巴。“你們想造反,堂堂正正地打敗我,我死而無怨。但是不能把皇上送到突厥人手里,那將侮辱整個中原!”他側轉頭,將目光再度看向徐茂功,“雁門四十一城已經落入敵手三十有九,雁門關再一失,突厥人便可以長驅直入!”

徐茂功的目光不願與其相接,艱難地向旁邊躲閃。“楊廣是個王八蛋,但他也是咱們中原人的王八蛋!”軍陣中,有嘍啰在低聲議論。與吳黑闥一樣,飽受官府欺凌的他們巴不得皇帝早死。但對面的敵將說得有道理,那王八蛋應該死于中原人自己之手,而不是被外人像狗一樣宰掉。

“你去過草原,知道突厥人怎麼對待失敗者。”李旭的目光又轉向牛進達和吳黑闥。牛進達和吳黑闥的嘴巴張了張,想反駁,卻說不出一句有力道的話。他們二人當年曾奉李密的命令出塞購買戰馬,知道突厥人弱肉強食的本性。如果對方真的如李旭所言那樣長驅直入,所過之處肯定是一片焦土。

二人都不是耳軟心活之輩,但想想塞上一堆堆白骨,不覺有些心虛。他們轉頭將目光看向守在本陣的張亮,想由對方哪個主意。卻發現張亮亦垂下了頭,不知道因為天氣熱還是心里急,腦門上亮津津的,全是油汗。

“我不能放你過去!”就在眾人猶豫不絕的時候,徐茂功猛然抬起了頭。“你等與我瓦崗之仇不共戴天!”他單手用力,將長槊端平,指向李旭。“今日我必須給山寨一個交代!”

“對,你們的皇上死不死,不關我等的事。趕快撒馬來戰,咱們看看誰是真英雄!”一直在擔心的王伯當聽徐茂功拒絕了對方的請求,高興地跳起來,大聲嚷嚷。

“英雄?你肯定不是!”羅士信見交涉失敗,將長槊抬起來,指著徐茂功等人怒罵。

“休得逞口舌之利,咱們刀槍底下見真章!”

“對,有本事就撒馬過來,看爺不打斷你的脊梁骨!”瓦崗軍中也有人不甘示弱,在本陣回罵。

“呵呵,爺還怕你不成。爺今天即便戰死了,那也是為了抵抗突厥人毀我家園而死。你們呢,卻是替突厥人做了馬前卒,認賊作父,為虎作倀!”羅士信鼻孔中連聲冷笑,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不屑。

他本來就是個膽大包頭的主,說到氣頭上更是肆無忌憚。“你們瓦崗軍想借突厥之手殺了皇上,然後好在天下人面前邀功。這算盤打得倒是響。但朝中那些王八蛋沒幾個有骨頭地,一旦他們見不到援兵,協裹著皇上投降了突厥。咱中原人就都成了突厥的灰孫子。到那時候我看在天下豪傑眼里,你們瓦崗軍到底是功臣還是罪人!”

皇上和大臣會投降!一句話,讓所有人心里打了個突。在瓦崗眾眼里,楊廣任人惟親,貪財好色,是個十足的無道昏君。這樣的糊塗皇帝,當然也不能指望他有骨氣。所以羅士信描述的情況極有可能發生,而一旦朝廷做出各地求和的舉動,瓦崗軍便成了千夫所指。


刹那間,疆場上一片寂靜。就連像王伯當這樣報仇心最切的人都閉上了嘴巴。所有目光都轉向了徐茂功,希望他能做出一個決斷。呼嘯的山風也趕來湊熱鬧,卷著樹葉在天地間飛。

“無論如何,你必須給瓦崗軍一個交代!”在數千道目光的注視下,徐茂功將身體挺得筆直,用盡全身力氣做出回答。“你我是敵非友,我不能憑幾句話便讓開道路!”

“我等攔在這里不是為了殺那個昏君,而是為了當日之仇。所以咱們今天按江湖規矩!”程知節搶過徐茂功的話頭,大聲呼喝,“出一個人來與我單挑。若贏了老程手中這杆槊,咱們瓦崗軍就放你們過去。如果輸了,別誇口憑這點兒人便能救出楊廣!”

“不只我這一路,接到號令的各地兵馬都會趕往雁門!”旭子笑了笑,露出滿口的白牙。將一場你死我活的戰斗變成了江湖比武,也就是程知節這家伙才能想得出。他將手探向腰間,准備親自出馬。沒等將黑刀拔出來,秦叔寶已經策馬從他身邊跑了過去。

“我來會一會瓦崗英雄!”秦叔寶將手放在背後向李旭示意,同時沖程知節發出邀請。

“好,老程來奉陪!”程知節大踏步迎上前,手中長槊抬起,與秦叔寶的馬槊在半空中相交。

向對手致意後,二人又同時轉身向後,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敵我雙方的將領見此,不得不退向了本陣。即便有人不贊同按程知節的提出的方式解決雙方恩怨,戰斗已經開始了,大伙不能再行反悔。

秦叔寶策動戰馬,急沖。手中長槊如同出水烏龍直撲程知節胸口。電光石火之間,程知節用槊向外格去。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過,二人手中長槊分開。程知節被戰馬的沖力逼得快速後退,然後側步,旋身,槊鋒橫掃。秦叔寶豎起長槊相迎。又是一聲悶響,二人得身影彼此交織,雪亮的槊鋒晃得人眼花繚亂。

“咚、咚、咚!”瓦崗軍敲響戰鼓,為他們的英雄助威。郡兵也不示弱,鼓聲如雷鳴般壓了回去。聽到催陣鼓,秦叔寶和程知節愈發精神抖擻。兩杆長槊分分合合,時如蒼鷹垂擊,時如驚鴻急掠。

“姓秦的不地道!”三個回合後,吳黑闥議論。

比武講究是公平二字,程知節為了抄近路追趕敵軍,翻山時棄了坐騎。而秦叔寶胯下的黃驃馬卻是一匹難得的良駒,沖刺之時速度極快。多出一匹戰馬的優勢,秦叔寶在高度和力量上都大占便宜。幾乎每個回合開始,他都能憑坐騎的沖擊力將程知節逼退數步。

“咱們得把這事兒說明白!”牛進達點頭,贊成吳黑闥的觀點。還沒等他們二人開口,喝彩聲又起,兩個比武的將軍快速分開。每個人臉上都淌滿了汗,每個人心中都對敵手充滿了敬意。

“我在馬上,你在步下。這樣打起來對你實在不公平!”跑出三十余步後,秦叔寶再度兜轉馬頭,沖著程知節喊道。

“你這將軍倒是甚講道理!”知道彼此的武藝在伯仲之間,程知節也不敢托大,鄭重回應。


“不如我們比一比力氣!”秦叔寶笑了笑,建議。不待對方回答,他胯下的黃驃馬突然開始沖刺,如一道閃電般從兩軍陣前掠過。沒等眾人弄清他要做什麼,耳畔突然聽見一聲喝:“嗨!”秦叔寶手中長槊烏龍般飛出,直刺到路邊的岩石上。

“轟!”地一聲巨響,火星四濺,五尺長的槊鋒都沒入了石縫中。秦叔寶沖著還在顫抖的槊柄點點了頭,好像十分滿意自己的傑作。然後撥轉戰馬,向程知節喊道:“程將軍能把槊從石頭中拔出來,就算秦某輸了。我齊郡子弟就此回轉,在不提借路之事!”

“拔!”“拔!”瓦崗嘍啰大聲替程知節打氣。秦叔寶的馬槊比普通人用得粗了半寸,槊鋒也比尋常馬槊長出尺余。所以光從兵器上,眾人就能猜出他的膂力不可小視。但程知節的臂力一直是整個瓦崗軍中最大的,山寨中推崇硬漢子,所以大伙心甘情願看到一場精彩的較量。

“好個狡詐的秦叔寶!”程知節向掌心中吐了口吐沫,揉了揉,然後笑著罵道。大踏步跑上前,他以雙手握住槊柄,傾盡全身力氣向外拉。“嗨!”“嗨!”接連兩次發力,馬槊在岩石縫隙中晃了晃,卻不曾退出半分。

“程將軍加把勁兒!”張亮帶領將士們高呼。出于對敵手的尊重,郡兵中也敲動了戰鼓,在戰鼓和呐喊聲中,程知節瞪圓雙眼再度發力。槊柄于其手中左晃又擺,就是無法退出。

“這場比試,俺老程輸了!”片刻之後,將已經磨紅的手心向四下舉了舉,程知節大聲宣布。說罷,不顧周圍失望的歎息聲,他再次抱住槊杆,橫向猛地用力,“咯嚓”一聲,將槊鋒折斷在山岩中。

“將俺的馬槊賠給你!”折斷了秦叔寶的兵器後,出了一口惡氣後。程知節撿起自己的馬槊,倒提著遞到對方面前。

秦叔寶伸手去接,在雙方同時握住槊杆的時候,彼此又較了一下力氣,然後他和程知節相視而笑,轉身返回了自家軍陣。

“今天便放你們過去。待你們從塞上回來後再分勝負!”徐茂功向對面大聲喊了一句,然後命令自家兄弟撤離峪口,讓出北去的通道。

在一片難以置信的議論聲中,郡兵們收攏隊形,快速從瓦崗軍身邊跑過。“謝謝!”經過程知節身邊時,秦叔寶指著手中的長槊,低聲說了一句。那槊是程知節送給他的,分量和長度都正合手。

“走好!”程知節笑著點頭。他知道秦叔寶在謝什麼,那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他會將這份秘密永遠藏在心底,待年老之後,一個人拿出來下酒。

馬蹄帶起的煙塵漸漸去遠,把寂靜的瓦崗群峰留在的身後。陽光斜照在山岩上,給斷裂的槊鋒鍍上點點金斑。“可惜了把好槊!”單雄信非常遺憾地撿起地上的槊杆,低聲點評。剛才有很多人都打算在敵軍走後自己也嘗試著來拔一下,沒想到程知節居然發了彪,將這麼好的一杆槊硬給折斷了。

“密公那邊恐怕不好交代!”張亮也走上前,好像在評價這次失敗的比試,又好像在提醒著什麼。

“我本來就想放他們過去。”徐茂功將目光從旭子消失的方向收回來,笑著說道。見眾人驚詫地看向自己,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這三人是張須陀的臂膀,他們走了,正是咱們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