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

戰後緒哥哥來了。他到台灣去找事,過不慣,又回北邊去,路過上海。

“台灣什麼樣子?”九莉問。

“台灣好熱。喝!”搖搖頭,彷彿正要用手巾把子擦汗,像從前在外面奔走了一天之後,回到黑暗的小洋台上。又是他們三個人坐談,什麼也沒有改變。“大太陽照著,都是那很新的馬路,老寬的,又長,到哪兒去都遠,坐三輪都得走半天。”

在九莉的印象中,是夏天正午的中山陵,白得耀眼。

“吃東西也吃不慣,苦死了,想家。”楚娣笑著補足他的話。

何至於嬌慣到這樣,九莉心里想。他過去也並沒有怎麼享受,不過最近這幾年給丈母娘慣的。母女倆找到了一個撐家立紀的男人,終身有靠,他也找到了他安身立命的小神龕。

當然他不會沒聽到她與之雍的事,楚娣一定也告訴了他。緒哥哥與她永遠有一種最基本的了解。但是久後她有時候為了別的事聯想到他,總是想著:了解又怎樣?了解也到不了哪里。

他喜歡過她,照理她不會忘記,喜歡她的人太少了。但是竟慷慨的忘了,不然一定有點僵,沒這麼自然。

楚娣一定告訴了他她愛聽他們說話,因此他十分賣力,連講了好幾個北邊親戚的故事。那些人都使她想起她父親與弟弟。他也提起她父親:

“聽說二表叔現在喜歡替人料理喪事,講究照規矩應當怎樣,引經據典的。”

楚娣一開始就取笑他想家,表示她不怕提起他太太。但是九莉沒提“緒嫂嫂”,也沒想起來問他有沒有孩子。還是只有他們三個人,在那夏夜的小洋台上。什麼都沒改變。

碧桃來了。碧桃三十來歲,倒反而漂亮了些,連她那大個子也都順眼得多。改穿旗袍了,仍舊打扮得很老實,剪髮,斜掠著稀稀的前劉海。

“毛姐有了人家了?”

想必是從卞家方面聽來的。

九莉只得笑道:“不是,因為他本來結了婚的,現在離掉了,不過因為給南京政府做過事,所以只好走了。”

碧桃呆著臉聽著,怱道:“噯喲,小姐不要是上了人的當吧?”

九莉笑道:“沒有沒有。”

她倒也就信了。

九莉搭訕著走開了。碧桃去後楚娣笑道:“聽她說現在替人家管家帶管賬,主人很相信她。這口氣聽上去,也說不定她跟了人了。”

前一向緒哥哥的異母姐素姐姐也搬到上海來了。素姐姐與楚娣年紀相仿,從小一直親厚。

楚娣親戚差不多都不來往了,只有這幾個性情相投的,還有個表姐,也是竺家的姑奶奶,對“素小姐”也非常器重。

有一次提起夏赫特,楚娣有點納罕的笑道:“我同二嬸這些事,外頭倒是一點都不知道。”言下於僥倖中又有點遺憾,被視為典型的老小姐。又道:“自己有這些事的人疑心人,沒有這些事的人不疑心人,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九莉笑道:“不知道。也許。”

她就是不疑心人,就連對她母親的發現之後。這時候聽楚娣猜碧桃做了主人的妾,她很不以為然。她想碧桃在她家這些年,雖然沒吃苦,也沒有稱心如意過。南京來人總帶咸板鴨來,女傭們笑碧桃愛吃鴨屁股,她不作聲。九莉看見她凝重的臉色,知道她不過是吃別人不要吃的,才說愛吃。只有她年紀最小,又是個丫頭。後來結了婚又被遺棄,經過這些挫折,職業上一旦揚眉吐氣,也許也就滿足了。主人即使對她有好感,也不見得會怎樣。到底這是中國。

碧桃與她一同度過她在北方的童年,像有種巫魘封住了的,沒有生老病死的那一段沉酣的歲月,也許心理上都受影響。她剛才還在笑碧桃天真,不知道她自己才天真得不可救藥。一直以為之雍與小康小姐與辛巧玉沒發生關係。

他去華中後第一封信上就提起小康小姐。住在醫院里作為報社宿舍,因為醫院比較乾淨。有個看護才十六歲,人非常好,大家都稱讚她,他喜歡跟她開玩笑。她回信問候小康小姐,輕飄的說了聲“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當然高興你在那里生活不太枯寂。”

也許他不信。她從來沒妒忌過緋雯,也不妒忌文姬,認為那是他剛出獄的時候一種反常的心理,一條性命是揀來的。文姬大概像有些歐美日本女作家,不修邊幅,石像一樣清俊的長長的臉,身材趨向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腫的咖啡色絨線衫,織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樣。她那麼浪漫,那次當然不能當樁事。

“你有性病沒有?”文姬忽然問。

他笑了。“你呢?你有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的經典式對白。

他從前有許多很有情調的小故事,她總以為是他感情沒有寄托。

“我是喜歡女人,”他自己承認,有點忸怩的笑著。“老的女人不喜歡。”不必要的補上一句,她笑了。

她以為止於欣賞。她知道有很拘謹的男人也這樣,而且也往往把對方看得非常崇高,正因為有距離。不過他們不講,只偶然冒出一句,幾乎是憤怒的。

他帶荒木來過。荒木高個子,瘦長的臉,只有剃光頭與一副細黑框的圓眼鏡是典型日本人的。他去過蒙古,她非常有興趣。之雍隨即帶了張蒙古唱片來,又把他家里的留聲機拿了來。那蒙古歌沒什麼曲調,是遠距離的呼聲,但是不像阿爾卑斯山上長呼的耍花腔。同樣單調,日本的能劇有鬼音,甕聲甕氣像甕尸案的冤魂。蒙古歌不像它們有地方性——而且地方性濃到村俗可笑的地步——只是平平的,一個年青人的喉嚨,始終聽著很遠,初民的聲音。她連聽了好幾遍,堅持把唱機唱片都還了他們。

荒木在北京住過很久,國語說得比她好。之雍告訴她他在北京隔壁鄰居有個女孩子很調皮,荒木常在院子里隔著牆跟她鬧著玩,終於戀愛了,但是她家里當然通不過。她結了婚,荒木也在日本訂了婚,是他自己看中的一個女學生。戰時未婚妻到他家里來住了一陣子,回去火車被轟炸,死了。結果他跟家里的下女在神社結了婚。

那北京女孩子嫁的丈夫不成器,孩子又多,荒木這些年一直經常資助她,又替她介紹職業。有一次她實在受不了,決定離開家,她丈夫跪下來求她,孩子們都跪下了。她正拿著鏡子梳頭髮,把鏡子一丟,嘆了口氣,叫他們起來。

九莉見過她一次,骨瘦如柴,但是並沒有病容,也不很見老,只是長期的精神與物質上的煎逼把人熬成了人乾,使人看著駭然。看得出本來是稚氣的臉,清麗白皙,額部像幼童似的圓圓的突出,長挑身材,燙髮,北派滾邊織錦緞長袖旗袍,領口瘦得大出一圈。她跟荒木說說笑笑很輕鬆,但是兩人聲調底下都有一種溫存。

“她對荒木像老姐姐一樣,要說他的。”之雍後來說。

九莉相信這種古東方的境界他也做得到。不過他對女人太博愛,又較富幻想,一來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處留情。當然在內地客邸淒涼,更需要這種生活上的情趣。

“我倒很喜歡中學教員的生活。”他說過。

報社宿舍里的生活,她想有點像單身的教員宿舍。他喜歡教書。總有學生崇拜他,有時候也有漂亮的女同事可以開開玩笑。不過教員因為職位關係,種種地方受約束。但是與小康小姐也只能開開玩笑,跟一個十六歲的正經女孩子還能怎樣?

他也的確是忙累,辦報外又創辦一個文藝月刊,除了少數轉載,一個雜誌全是他一個人化名寫的。

她信上常問候小康小姐。他也不短提起她,引她的話,像新做父母的人轉述小孩的妙語。九莉漸漸感覺到他這方面的精神生活對於他多重要。他是這麼個人,有什麼辦法?如果真愛一個人,能砍掉他一個枝干?


她夢見手擱在一棵棕櫚樹上,突出一環一環的淡灰色樹干非常長。沿著欹斜的樹身一路望過去,海天一色,在耀眼的陽光里白茫茫的,睜不開眼睛。這夢一望而知是弗洛依德式的,與性有關。她沒想到也是一種願望,棕櫚沒有樹枝。

秋天之雍回上海來,打電話來說:“喂,我回來了。”聽見他的聲音,她突然一陣輕微的眩暈,安定了下來,像是往後一倒,靠在牆上,其實站在那里一動也沒動。

中秋節剛過了兩天。

“邵之雍回來了。”她告訴楚娣。

楚娣笑道:“跟太太過了節才來。”

九莉只笑笑。她根本沒想到他先回南京去了一趟。她又不過節,而且明天是她生日。她小時候總鬧不清楚,以為她的生日就是中秋節。

他又帶了許多錢給她。這次她拿著覺得有點不對。顯然他不相信她說的還她母親的錢的話,以為不過是個藉口。上次的錢買了金子保值,但是到時候知道夠不夠?將來的幣制當然又要換過,幾翻就沒有了,任何政府都會這一招。還是多留一點。屢次想叫三姑替她算算二嬸到底為她花了多少錢,至少有個數。但是幣值這樣動盪,早算有什麼用?也不能老找三姑算,老說要還錢多貧,對之雍她也沒再提起。說了人家不信,她從來不好意思再說一遍。

“經濟上我保護你好嗎?”他說。

她微笑著沒作聲。她賺的錢是不夠用,寫得不夠多,出書也只有初版暢銷。剛上來一陣子倒很多產,後來就接不上了,又一直對濫寫感到恐怖。能從這里抽出點錢來貼補著點也好。他不也資助徐衡與一個詩人?“至少我比他們好些。”她想。

“我去辦報是為了錢,不過也是相信對國家人民有好處,不然也不會去。”他說。

依偎問,他有點抱歉的說:“我是像開車的人一隻手臂抱著愛人,有點心不在焉。”

她感到一絲涼意。

他講起小康小姐,一些日常瑣事,對答永遠像是反唇相譏,打打鬧鬧,搶了東西一個跑一個追:“你這人最壞了!”

原來如此,她想。中國風的調情因為上層階級不許可,只能在民間存在,所以總是打情罵俏。並不是高級調情她就會,但是不禁感到鄙夷。

她笑道:“小康小姐什麼樣子?”

他回答的聲音很低,幾乎悄然,很小心戒備,不這樣不那樣,沒舉出什麼特點,但是“一件藍布長衫穿在她身上也非常乾淨相。”

“頭髮燙了沒有?”

“沒燙,不過有點……朝里彎。”他很費勁的比劃了一下。

正是她母親說的少女應當像這樣。

他們的關係在變。她直覺的回到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對他單純的崇拜,作為補償。也許因為中間又有了距離。也許因為她的隱憂——至少這一點是只有她能給他的。

她狂熱的喜歡他這一向產量驚人的散文。他在她這里寫東西,坐在她書桌前面,是案頭一座絲絲縷縷質地的暗銀彫像。

“你像我書桌上的一個小銀神。”

晚飯後她洗完了碗回到客室的時候,他迎上來吻她,她直溜下去跪在他跟前抱著他的腿,臉貼在他腿上。他有點窘,笑著雙手拉她起來,就勢把她高舉在空中,笑道:“崇拜自己的老婆——!”

他從華北找了虞克潛來,到報社幫忙。虞克潛是當代首席名作家的大弟子。之雍帶他來看九莉。虞克潛學者風度,但是她看見他眼睛在眼鏡框邊緣下斜溜著她,不禁想道:“這人心術不正。”他走後她也沒說什麼,因為上次向璟的事,知道之雍聽不進這話。

“荒木說緋雯,說,‘我到你家里這些次,從來沒看見過有一樣你愛吃的菜。’”之雍說。

九莉聽了沒說什麼。其實她也是這樣,他來了,添菜不過是到附近老大房買點醬肉與“鋪蓋捲”——百葉包碎肉——都是他不愛吃的。她知道他喜歡郊寒島瘦一路的菜。如果她學起做菜來,還不給她三姑笑死了?至於叫菜,她是跟著三姑過,雖然出一半錢,房子是三姑二嬸頂下來的,要留神不喧賓奪主,只能隨隨便便的,還照本來的生活方式。楚娣對她已經十分容忍了。楚娣有個好癖是看房子,無故也有時候看了報上的招租廣告去看公寓,等於看櫥窗。有一次看了個極精緻的小公寓,只有一間房,房間又不大,節省空間,櫥門背後裝著燙衣板,可以放下來,羨慕得不得了。九莉知道她多麼渴望一個人獨住,自己更要識相點。

食色一樣,九莉對於性也總是若無其事,每次都彷彿很意外,不好意思預先有什麼準備,因此除了脫下的一條三角袴,從來手邊什麼也沒有。次日自己洗袴子,聞見一股米湯的氣味,想起她小時候病中吃的米湯。

“我們將來也還是要跟你三姑住在一起,”之雍說。她後來笑著告訴楚娣,楚娣笑道:“一個你已經夠受了,再加上個邵之雍還行?”

在飯桌上,九莉講起前幾天送稿子到一個編輯家里,雜誌社遠,編輯荀樺就住在附近一個弄堂里,所以總是送到他家里去。他們住二樓亭子間,她剛上樓梯,後門又進來了幾個日本憲兵,也上樓來了。她進退兩難,只好繼續往上走,到亭子間門口張望了一下,門開著,沒人在家。再下樓去,就有個憲兵跟著下來,掏出鉛筆記下她的姓名住址。出來到了弄堂里,忽然有個女人趕上來,是荀樺另一個同居的女人朱小姐,上次也是在這里碰見的。

“荀樺被捕了,憲兵隊帶走的,”她說。“荀太太出去打聽消息,所以我在這里替她看家。剛才憲兵來調查,我避到隔壁房間里,溜了出來。”

之雍正有點心神不定,聽了便道:“憲兵隊這樣胡鬧不行的。荀樺這人還不錯。這樣好了:我來寫封信交給他家里送去。”

九莉心里想之雍就是多事,不知底細的人,知道他是怎麼回事?當然她也聽見文姬說過荀樺人好。

飯後之雍馬上寫了封八行書給憲兵隊大隊長,九莉看了有一句“荀樺為人尚屬純正”,不禁笑了,想起那次送稿子到荀家去,也是這樣沒人在家,也是這朱小姐跟了出來,告訴她荀太太出去了,她在這里替她看孩子。九莉以為是荀太太的朋友,但是她隨即囁嚅的說了出來:她在一個書局做女職員,與荀樺有三個孩子了。荀太太也不是正式的,鄉下還有一個,不過這一個厲害,非常凶,是個小學教師。

這朱小姐長得有點像九莉的落選繼母二表姑,高高大大的,甜中帶苦的寬臉大眼睛。二表姑拉著她的手不放,朱小姐也拉著她的孔雀藍棉袍袖子依依不捨。九莉以為她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找人訴苦,又不便帶她到家里去,不但楚娣嫌煩,她自己也怕沾上了送不走她,只好陪著她站在弄堂里,卻再也沒想到她是誤以為荀樺又有了新的女朋友,所以在警告她。

這種局面是南京諺語所謂“糟哚哚,一鍋粥”,九莉從來不聯想到她自己身上。她跟之雍的事跟誰都不一樣,誰也不懂得。只要看她一眼就是誤解她。

她立刻把之雍的信送了去。這次荀太太在家。

“我上次來,聽見荀先生被捕的消息,今天我講起這樁事,剛巧這位邵先生在那里,很抱不平,就說他寫封信去試試。”她告訴荀太太。

荀太太比朱小姐矮小,一雙弔梢眼,方臉高顴骨,頰上兩塊杏黃胭脂,也的確凶相,但是當然干恩萬謝。次日又與朱小姐一同來登門道謝。幸而之雍已經離開了上海。

二人去後楚娣笑道:“荀樺大小老婆聯袂來道謝。”

兩三個星期後,荀樺放了出來,也不知道是否與那封信有關。親自來道謝,荀樺有點山羊臉,向來衣著特別整潔,今天更收拾得頭光面滑,西裝畢挺。

“疑心我是共產黨。”他笑著解釋。

九莉笑道:“那麼到底是不是呢?”楚娣也笑了。


荀樺笑道:“不是的呀!”

他提起坐老虎櫈,九莉非常好奇,但是腦子里有點什麼東西在抗拒著,不吸收,像隔著一道沉重的石門,聽不見慘叫聲。聽見安竹斯死訊的時候,一陣陰風石門關上了,也許也就是這道門。

他走後楚娣笑道:“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

九莉無法想像。巴金小說里的共產黨都是住亭子間,隨時有個風吹草動,可以搬剩一間空房。荀家也住亭子間,相當整潔,不像一般“住小家的”東西堆得滿坑滿谷。一張雙人鐵床,粉紅條紋的床單。他們五六個孩子,最大的一個女兒已經十二三歲了,想必另外還有一間房。三個老婆兩大批孩子,這樣拖泥帶水的,難道是作掩蔽?

“他寫過一封信給我,勸我到重慶去,”九莉說。“當然這也不一定就證明他不是共產黨。當時我倒是有點感激他肯這麼說,因為信上說這話有點危險,尤其是個‘文化人’。”

她不記得什麼時候收到這封信,但是信上有一句“只有白紙上寫著黑字是真的”,是說別的什麼都是假的,似乎是指之雍。那就是已經傳了出去,說她與之雍接近。原來荀樺是第二個警告她的人——還是第一個?還在向璟之前?——說得太斯文隱晦了,她都沒看懂,這時候才恍惚想起來。

結果倒是之雍救了他一命,如果是那封信有效的話。

荀樺隔了幾天再來,這次楚娣就沒出去見他。

第三次來過之後,楚娣夾著英文笑道:“不知道他這是不是算求愛。”但是眼睛里有一種焦急的神氣,九莉看到了覺得侮辱了她。

但是也還是經楚娣點醒了,她這才知道荀樺錯會了意,以為她像她小時候看的一張默片“多情的女伶”,嫁給軍閥做姨太太,從監牢里救出被誣陷的書生。

荀樺改編過一齣叫座的話劇,但是他的專長是與戰前文壇作聯絡員,來了就講些文壇掌故,有他參預的,往往使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窘真窘!”——他的口頭禪。

九莉書也沒看過,人名也都不熟悉,根本對牛彈琴。他說話圓融過份,常常微笑囁嚅著,簡直聽不見,然後爆發出一陣低沉的嘿嘿的笑聲,下結論道:“窘真窘!”

他到底又不傻,來了兩三次也就不來了。

之雍每次回來總帶錢給她。有一次說起“你這里也可以……”聲音一低,道:“有一筆錢。”“你這里”三個字聽著非常刺耳。

她拿著錢總很僵,他馬上注意到了。不知道怎麼,她心里一凜,彷彿不是好事。

有一天他講起華中,說:“你要不要去看看?”

九莉笑道:“我怎麼能去呢?不能坐飛機。”他是乘軍用飛機。

“可以的,就說是我的家屬好了。”

連她也知道家屬是妾的代名詞。

之雍見她微笑著沒接口,便又笑道:“你還是在這里好。”

她知道他是說她出去給人的印象不好。她也有同感。她像是附屬在這兩間房子上的狐鬼。

楚娣有一天不知怎麼說起的,夾著英文說了句:“你是個高價的女人。”

九莉聽了一怔。事實是她錢沒少花,但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當然她一年到頭醫生牙醫生看個不停,也是她十六七歲的時候兩場大病留下來的痼疾,一筆醫藥費著實可觀。也不省在吃上,不像楚娣既怕胖又能吃苦。同時她對比比代為設計的奇裝異服毫無抵抗力。

楚娣看不過去,道:“最可氣的是她自己的衣服也並不怪。”

九莉微笑著也不分辯。比比從小一直有發胖的趨勢,個子又不高,不宜穿太極端的時裝,但是當然不會說這種近於自貶的話,只說九莉“蒼白退縮,需要引人注意。”九莉也願意覺得她這人整個是比比一手創造的。現在沒好萊塢電影看,英文書也久已不看了,私生活又隱蔽起來,與比比也沒有別的接觸面了。

楚娣本來說比比:“你簡直就像是愛她。”

一方面比比大膽創造,九莉自己又復古,結果鬧得一件合用的衣服也沒有。有一次在街上排隊登記,穿著一身戶口布喇叭袖湖色短衫,雪青洋紗袴子,眼鏡早已不戴了。管事的坐在人行道上一張小書桌前,一看是個鄉下新上來的大姐,因道:“可認得字?”

九莉輕聲笑道:“認得。”心里十分高興,終於插足在廣大群眾中。

“你的頭髮總是一樣的。”之雍說。

“噯。”她微笑,彷彿聽不出他的批評。

她下一個生日他回來,那一向華中經過美機大轟炸。他信上講許多炸死的人,衣服炸飛了,又剝了皮,都成了裸體趺坐著的赤紅色的羅漢。當面講起,反而沒有信上印象深。他顯然失望,沒說下去。出去到月夜的洋台上,她等不及回到燈下,就把新照的一張相片拿給他看。照片上笑著,裸露著鎖子骨,戴著比比借給她的細金脖鍊弔著一顆葡萄紫寶石,像個突出的長乳頭。

之雍在月下看了看,忽然很刺激的笑道:“你這張照片上非常有野心的樣子喔!”

九莉也只微笑。拍照的時候比比在旁導演道:“想你的英雄。”她當時想起他,人遠,視野遼闊,有“卷簾梳洗望黃河”的感覺。

那天晚上講起虞克潛:“虞克潛這人靠不住,已經走了。”略頓了頓,又道:“這樣卑鄙的——!他追求小康,背後對她說我,說‘他有太太的。’”

九莉想道:“誰?難道是我?”這時候他還沒跟緋雯離婚。

報社正副社長為了小康小姐吃醋,鬧得副社長辭職走了?但是他罵虞克潛卑鄙,不見得是怪他揭破“他有太太的”,大概是說虞克潛把他們天真的關係拉到較低的一級上。至少九莉以為是這樣。

“剛到上海來的時候,說非常想家,說了許多關于他太太,他們的關係怎樣不尋常。”之雍又好氣又好笑的說。

講起小康來,正色道:“轟炸的時候在防空洞里,小麥倒像是要保護我的樣子喔!”此外依舊是他們那種玩笑打趣。

以為“總不至於”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九莉對自己說:“‘知己知彼’。你如果還想保留他,就必須聽他講,無論聽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聽著,心里亂刀砍出來,砍得人影子都沒有了。

次日下午比比來了。之雍搬了張椅子,又把她的椅子挪到房間正中。比比看他這樣布置著,雖然微笑,顯然有點忐忑不安。他先捺她坐下,與她面對面坐得很近,像日本人一樣兩手按在膝上,懇切的告訴她這次大轟炸多麼劇烈。

比比在這情形下與九莉一樣,只能是英國式的反應,微笑聽著,有點窘。她們也都經過轟炸的,還沒有防空洞的設備。九莉在旁邊更有點不好意思,只好笑著走開,搭訕著到書桌上找什麼東西。

比比與之雍到洋台上去了。九莉坐在窗口書桌前,窗外就是洋台,聽見之雍問比比:“一個人能同時愛兩個人嗎?”窗外天色突然黑了下來,也都沒聽見比比有沒有回答。大概沒有認真回答,也甚至於當是說她,在跟她調情。她以後從來沒跟九莉提起這話。


比比去後,九莉微笑道:“你剛才說一個人能不能同時愛兩個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來。”

之雍護痛似的笑著呻吟了一聲“唔……”把臉伏在她肩上。

“那麼好的人,一定要給她受教育,”他終於說。“要好好的培植她……”

她馬上想起楚娣說她與蕊秋在外國:“都當我們是什麼軍閥的姨太太。”照例總是送下堂妾出洋。剛花了這些錢離掉一個,倒又要負擔起另一個五年計劃?

“但是她那麼美!”他又痛苦的叫出聲來。又道:“連她洗的衣服都特別乾淨。”

她從心底里泛出鄙夷不屑來。她也自己洗衣服,而且也非常疙瘩,必要的話也會替他洗的。

蕊秋常說中國人不懂戀愛,“所以有人說愛過外國人就不會再愛中國人了。”當然不能一概而論,但是業精於勤,中國人因為過去管得太緊,實在缺少經驗。要愛不止一個人——其實不會同時愛,不過是愛一個,保留從前愛過的——恐怕也只有西方的生活部門化的一個辦法,隔離起來。隔離需要錢,像荀太太朱小姐那樣,勢必“守望相助”。此外還需要一種紀律,之雍是辦不到的。

這也是人生的諷刺,九莉給她母親從小訓練得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她的好奇心純是對外的,越是親信越是四週多留空白,像國畫一樣,讓他們有充份的空間可以透氣,又像珠寶上襯墊的棉花。不是她的信,連信封都不看。偏遇到個之雍非告訴她不可。當然,知道就是接受。但是他主要是因為是他得意的事。

九莉跟她三姑到夏赫特家里去過,他太太年紀非常輕,本來是他的學生,長得不錯,棕色頭髮,有點蒼白神經質。納粹治下的德國女人都是脂粉不施。在中國生了個男孩子,他們叫他“那中國人”。她即使對楚娣有點疑心,也絕對不知道,外國女人沒那麼有涵養。夏赫特連最細微的事都喜歡說反話,算幽默,務必叫人捉摸不定。當然他也是納粹黨,否則也不會當上校長。

“他們對猶太人是壞,”楚娣講起來的時候悄聲說。“走進猶太人開的店都說氣味難聞。”

又道:“夏赫特就是一樣,給我把牙齒裝好了,倒真是幸虧他,連嘴的樣子都變了。”

他介紹了個時髦的德國女牙醫給她,替她出錢。牙齒糾正了以後,漸漸的幾年後嘴變小了,嘴唇也薄了,連臉型都俏皮起來。雖然可惜太晚了點,西諺有云:“寧晚毋終身抱憾。”

之雍這次回來,有人找他演講。九莉也去了。大概是個徵用的花園住宅,地點僻靜,在大門口遇見他兒子推著自行車也來了。

也不知道是沒人來聽,還是本來不算正式演講,只有十來個人圍著長餐桌坐著。幾個青年也不知是學生還是記者,很老練的發問。這時候軸心國大勢已去,實在沒什麼可說的了,但是之雍講得非常好,她覺得放在哪里都是第一流的,比他寫得好。有個戴眼鏡的年青女人一口廣東國語,火氣很大,咄咄逼人,一個個問題都被他閒閒的還打了過去。

出來之雍笑道:“老婆兒子都帶去了。”

次日他一早動身,那天晚上忽然說:“到我家里去好不好?”

近午夜了,她沒跟楚娣說要出去一趟,兩人悄悄的走了出來。秋天晚上冷得舒服,昏暗的街燈下,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手牽著手有時候走到街心。廣闊的瀝青馬路像是倒了過來,人在蒙著星塵的青黑色天空上走。

他家里住著個相當大的弄堂房子。女傭來開門,顯然非常意外。也許人都睡了。到客室坐了一會,倒了茶來。秀男出現了,含笑招呼。在黃黯的燈光下,彷彿大家都是久別重逢,有點倉皇。之雍走過一邊與秀男說了幾句話,她又出去了。

之雍走回來笑道:“家里都沒有我睡的地方了。”

隔了一會,他帶她到三樓一問很雜亂的房間裹,帶上門又出去了。這里的燈泡更微弱,她站著四面看了看,把大衣皮包擱在五斗櫥上。房門忽然開了,一個高個子的女人探頭進來看了看,又悄沒聲的掩上了門。九莉只瞥見一張蒼黃的長方臉,彷彿長眉俊目,頭髮在額上正中有個波浪,猜著一定是他有神經病的第二個太太,想起簡愛的故事,不禁有點毛骨悚然起來。

“她很高,臉有點硬性。”他說。

在不同的時候說過一點關於她的事。

“是朋友介紹的。”結了婚回家去,“馬上抱進房去。”

也許西方抱新娘子進門的習俗是這樣源起的。

“有沉默的夫妻關係。”他信上說,大概也是說她。

他參加和平運動後辦報,趕寫社論累得發抖,對著桌上的香煙都沒力氣去拿,回家來她發神經病跟他吵,瞎疑心。

剛才她完全不像有神經病。當然有時候是看不出來。

她神經病發得正是時候。——還是有了緋雯才發神經病?也許九莉一直有點疑心。

之雍隨即回來了。她也沒提剛才有人來過。他找了兩本埃及童話來給她看。

木闌干的床不大,珠羅紗帳子灰白色,有灰塵的氣味。褥單似乎是新換的。她有點害怕,到了這里像做了俘虜一樣。他解衣上床也像有點不好意思。

但是不疼了,平常她總叫他不要關燈,“因為我要看見你的臉,不然不知道是什麼人。”

他微紅的微笑的臉俯向她,是苦海里長著的一朵赤金蓮花。

“怎麼今天不痛了?因為是你的生日?”他說。

他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像魚擺尾一樣在她里面蕩漾了一下,望著她一笑。

他忽然退出,爬到腳頭去。

“噯,你在做什麼?”她恐懼的笑著問。他的頭髮拂在她大腿上,毛毿毿的不知道什麼野獸的頭。

獸在幽暗的巖洞里的一線黃泉就飲,泊泊的用舌頭捲起來。她是洞口倒掛著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遺民,被侵犯了,被發現了,無助,無告的,有隻動物在小口小口的啜著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揉合在難忍的願望里:要他回來,馬上回來——回到她的懷抱里,回到她眼底——

快睡著了的時候,雖然有蚊帳,秋後的蚊子咬得很厲害。

“怎麼會有蚊子。”他說,用手指蘸了唾沫搽在她叮的包上,使她想起比比用手指蘸了唾沫,看土布掉不掉色。

早上醒了,等不及的在枕上翻看埃及童話。他說有個故事里有個沒心肝的小女孩像比比。她知道他是說關於轟炸的事。

他是不好說她沒有心肝。

清冷的早晨,她帶著兩本童話回去了,唯一關心的是用鑰匙開門進去,不要吵醒三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