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干城 (五 上)


畢竟曾經做過南征大軍的統帥,雖然運籌帷幄並非其所長,但只將屈突通的奏折讀了一半,楊廣已經清楚地了解到了半個多月來隋軍的戰略部署。

不得不承認,在屈突通的全力斡旋下,各路援軍齊心協力下了一盤大棋。以奇兵騷擾突厥側後,以謠言亂其軍心,正面再輔以堅強的對抗以及“源源不斷”的後續勤王兵馬,可以說,無論虎賁大將軍羅藝出不出塞,突厥人敗局都已經定了。

阿史那骨托魯不是突然良心發現,而是局勢迫使他不得不背叛始畢可汗。否則,他的他的東塞諸胡只有死路一條!‘絕妙!朕的愛將們所作所為真實絕妙無比!’楊廣心中贊歎,掛在嘴角上的笑容卻充滿了苦澀。

這是一盤前所未有的好棋,環環相扣,步步緊逼。懂得兵法的楊廣知道縱使自己親自指揮,都未必能布置得如此精妙。但是,在這盤絕妙好棋內,他這個大隋皇帝卻充當其中一粒棋子,一粒把數十萬突厥主力吸引在雁門城外的棋子。布置此局的將領要麼是對雁門守軍的實力有絕對把握,要麼,他們根本不在乎城里人的生死!

楊廣更不願意相信諸將的態度是後者,但他卻覺得心里無比地冷。‘原來,只有朕的女婿肯跟朕同生共死!’他苦笑著想,目光順著奏折向下看,將附署于屈突通奏折後的將領姓名一個個刻在心底。

他看到了陰世師、云定興,心里冷笑。這二人俱是才能泛泛之輩,向來沒什麼主見,想必是跟著大伙湊熱鬧。看到堯君素,約略有些不甘。再向後,他看到了宇文士及曾經提到過的李旭、秦叔寶、羅士信和李世民,歎了口氣,把奏折放到了禦案上。

行宮內一片沉默,就連最擅長揣摩皇帝心思的虞世基,此刻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令楊廣開心了。如果上前恭賀陛下指揮若定,擊退域外霄小,等于幫著屈突通等人說好話。在沒拿到對方的孝敬前,虞世基不確定這樣做對自己有什麼益處。如果趁機彈劾屈突通等人擅自行動,恐怕又要得罪所有武將勢力。跟隨屈突通一道追殺敵軍的將領有不少是宇文述和來護護兒的嫡系,同時得罪兩個武將中的領軍人物風險實在太大。

“唉,這些後生崽也忒急著立功!”站在武將隊列第二位置的來護兒老將軍心中暗歎。從宇文士及和楊廣剛才的對話中,他已經將外邊的形勢猜測了個八九不離十。憑老將軍的閱曆,他認為整個計劃都是屈突通主導的。那位屈大人素有率直之名,拿皇上的安危做賭注的事情此人的確也做得出來。但千不該,萬不該,其他將領不該誰也不學著宇文士及那樣冒死沖進雁門城里跟陛下打個招呼。這就好比是一間房子失了火,有人沖進烈焰和濃煙中和被困者同生共死,有人在外焦頭爛額地潑水拆木頭。最後獲救者感激的必然是那個沖到身邊的家伙,雖然這家伙其實什麼都沒干!

就在大伙面面相覷的時候,行宮外又響起了一陣嘈雜聲,由遠及近。中間還夾雜著人的呐喊和兵器碰撞發出的噪音。對朝堂上壓抑的氣氛來說,這無異是火上澆油。找不到發泄對象的楊廣立刻站了起來,怒喝:“反了,居然在朕的殿前喧嘩。禁軍侍衛呢,難道你們也不准備把朕當皇帝了麼?”

“臣等不敢!”鎮殿將軍楊文宣立刻出列,回應。“臣立刻出去,看看何人在外邊喧嘩!”


“看什麼看,直接斬了!把人頭呈上來見朕!”楊廣用手將禦案拍得啪啪作響。他感到眼前陣陣發黑,嘴里一個勁兒地發苦。屈突通找了那麼多人聯署,無疑是以人多勢眾來逃避責罰。老家伙還把主謀的責任一再向李旭頭上推,那李旭充其量只是個四品武賁,資曆官職皆微,難道他還能左右得了行伍多年的那些老匹夫麼?

“陛下暫且息怒,說不定是屈老將軍快馬將始畢的人頭送回來了!”宇文士及見楊廣被氣得不輕,有心替同僚開脫,笑著啟奏。

“朕,哼!”楊廣想罵一句‘朕不需要他來拍馬屁!’但當著諸多朝臣之面,他必須維持一個心胸寬廣的形象,頓了頓,森然道:“他即使不送來,朕也會親自提兵去取!”

須臾後,鎮殿將軍楊文宣趕回,身邊沒有帶來任何人頭,手里卻捧著一份血淋淋的書冊。

“這是什麼?”所有文武都楞住了。從楊文宣手上的尚在流淌的血跡上來看,是有人冒著生命危險將這本書冊送到了行宮門口。而行宮外的喧嘩聲已經明顯小了下去,偶爾有秋風入簾,夾帶的只是一兩聲低低的哀哭。

“楊將軍,你手上拿的什麼東西?休要驚了陛下!”宇文述立刻出班,搶在所有人前面呵斥。出乎大伙預料的是,向來對宇文述唯唯諾諾的楊文宣卻側行一步避開了他,徑直將書冊舉到了楊廣面前。

“有守城將領冒死闖宮,要將此帳冊獻于陛下。臣已經命人將他拿了,至于這個賬本上寫的是什麼,臣不敢細看,請陛下禦覽!”楊文宣高舉著帳冊,朗聲啟奏。

已經多年沒親自上戰場了,濃烈的血腥味道熏得楊廣一陣惡心。沒等他決定是否將帳冊接過來,禦史大夫裴蘊閃身而出。“陛下九五之尊,豈可碰如此血腥之物。微臣不才,願為陛下耳目!”

“裴大人恐怕動不得!”楊文宣橫著岔了半步,很失禮地將裴蘊擋在了身後。“陛下,獻帳冊者渾身是血,還有很多人在背後追殺他。陛下若不親覽此物,為其犧牲的弟兄們將死不瞑目!”

從來沒有人見過楊文宣如此激憤,五指上鮮血淋漓,仿佛滴滴都淌自他的血管。楊文宣手里的帳冊絕對事關重大,否則獻帳冊的人也至于受了這麼重的傷。大伙目光全部被帳冊吸引了過去,有人甚至悄悄地向禦案挪動身體,試圖從側面偷偷窺探到一鱗半爪。

楊廣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再不顧天子威儀,親手接過了帳冊,當著眾人的面低聲閱讀。“壬申,米一千石,箭矢一萬支,易金珠半斗,平安令箭十支。甲申,米兩千石,箭矢一萬,易金珠斗半…….甲辰,米兩千石,易金珠兩頭,和田玉五塊……”


頃刻間,楊廣將對屈突通等人的不滿被徹底忘到了九霄云外。楊文宣送來的是筆流水帳,從雁門城被圍那天起一直記錄到現在。而出售方十分高明,一直在大幅度提高著糧食和羽箭的價格。可惜,他不是為朝廷做這筆買賣!

有人在偷偷地和突厥人做交易,怪不得圍城這麼久,素來不帶補給的突厥狼騎還未斷糧。狡猾的家伙在最開始就為自己的家族找到了後路,第一筆交易中,便換得了十支平安令箭。

如果突厥人不入城,他們大發戰爭財。如果突厥人入了城,他們可以憑著出賣朝廷和城中百姓立下的“功勞”來保全自己。“送帳冊的人在哪,誰在追殺他?”憤怒中,楊廣完全失去了理智,說話的聲音簡直像野獸咆哮。“楊文宣,立刻關閉宮門,沒我的旨意,所有文武不准出宮。來護兒,帶朕的佩劍,跟送帳冊者去將參與此事的人全部捉來。朕要親手斬了他,祭我大隋戰旗!”

說罷,他從腰間解下天子佩劍,丟給了大步上前的來護兒。有機會盜賣軍糧的人只可能出在天子中軍和雄武營之間,所以,楊廣本能地選擇了不再相信宇文士及。同時,他下了另一道口諭給內史侍郎蕭瑀和民部尚書樊子蓋,“蕭卿,你立刻帶人出城,命令屈突通放棄追殺敵軍,火速入城。樊卿,從即刻起,城中防務全部交給你。”

“臣,尊旨!”楊文宣、來戶兒、樊子蓋和蕭瑀四人躬身領命,然後匆匆跑出殿門。隨後,沉重的吱呀聲在外響起,連綿不絕。在這令人牙酸的噪音伴隨下,一道道厚重的宮門陸續關閉,將行宮內外隔絕開,變成兩個完全不相連通的世界。

“你,站到朕身邊來!”做出了最壞的打算後,楊廣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殿前侍衛點了點手,命令。

那名侍衛不敢違背聖諭,躡手躡腳上前,站在了楊廣身側。還沒等他將身體站穩,又聽到了第二句聖諭。

“把佩刀解下來!放在朕的禦案上!”大隋皇帝楊廣強壓住自己的心跳,命令道。他能聽見自己粗壯的喘息聲,也能看見諸臣蒼白的臉。緊閉的殿門口,三十幾個侍衛在鎮殿將軍楊文宣的指揮下,排成兩列,對群臣虎視眈眈。

隸書于楊文宣指揮的宮廷侍衛有一千多人,個個武藝精妙。憑著厚厚的宮門的高大的宮牆,他們足以在十萬兵馬的攻擊下堅守一天一夜。但高牆、厚門和忠心耿耿的侍衛沒有能再給楊廣任何安全感,這一刻,他能完全相信的只有侍衛剛剛放在自己面前的橫刀。那柄刀是開皇年間監造,刀柄上還鏨刻著打造時間和督造者官爵和姓氏。

開皇八年十月,大隋行台尚書令,兵馬總節度,晉王,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