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七 下)


封山迫降,原本是張須陀將軍對付左孝友的招術。李旭照方抓藥,自然是輕車熟路。雙方約定了受降時間和地點,王須拔和眾嘍啰放下兵器,扶老攜幼,迤邐下山。

為了讓嘍啰們安心,李旭帶領麾下一干文武站在山口相迎。見對方如此客氣,王須拔哪還敢再擺什麼漫天王的譜,遠遠地躬下身去,口稱“待罪之人,豈敢勞大將軍尊駕!死罪,死罪!”

這句話是他下山前臨時從一個做過教書先生的小頭目嘴里學來的,本來就有些不倫不類,再加上他一口地道的上谷土腔,聽起來說不出的怪異。王須拔也知道自己畫虎不成,沒等別人笑,自己的臉先漲熱了,紅豔豔幾乎滴出血來。

正尷尬間,手臂上突然被人用大力一托,緊跟著,他聽到一個爽快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道:“王將軍這話哪學來的,咱們不是說好了從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了麼?難道咱燕趙男兒,說出的話還能再腆著臉吃回去!”

這幾句晉腔胡韻,竟然是地地道道上谷鄉音。王須拔猛然抬頭,看見李旭笑呵呵地望著自己,坦誠滿眼。

周圍的大小頭目中倒有一多半是上谷本地人,本來個個都心懷忐忑,聽李將軍居然以一口家鄉話來打招呼,親切感徒生,防備之心徑自去了三分。

“李將軍老家是上谷哪旮噠的?”跟在王須拔身邊寸步不離的王君廓楞了一下,脫口追問。

“大青山下李家莊的。聽口音,這位兄弟也是易縣的吧。你老家在哪旮噠?家中還有什麼人麼?”李旭絲毫不以為忤,笑呵呵地回答。

“荒草坡的,跟李家莊不遠。翻過山就是!”王君廓心生親近,挺著胸脯回答。

“我張老集的!”“我楊樹溝的!”眾頭目沒想到把自己逼得走投無路的李大將軍是如此容易交往的一個人,畏懼之心更輕,圍上前,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紹。

王須拔知道這樣做非常失禮,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麾下這幫土人繼續認老鄉兒。直急得連連搓手,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來滾去。好不容易捱到李旭和眾頭目們都互相打過了招呼,剛要上前按照教書先生指導的套路繼續說幾句場面話,又聽對方清了清嗓子,笑著命令道:“既然大伙都是鄉里鄉親的,就甭客氣了。我已經叫人准備好了米和干肉。無論男女老少,每人一斤米,半斤肉,王將軍先派人到崔郡守那里領了,分給大伙壓壓驚吧!”

“將軍,這怎麼使得!”王須拔趕緊推辭。他以前也吞並過別人的隊伍,即便再不把對手放在眼里,也要先把大小嘍啰們打散了,讓官找不到卒,卒找不到官。然後才好慢慢收拾。哪見過像李將軍這般的,非但不加以監視,反而先讓大伙填飽肚子。

“莫非王將軍不餓麼?或是山里余糧甚多?”李旭回過頭來,微笑著追問。


“早就,已經斷糧十幾天了!”王須拔沒來由地感到心里發虛,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低著頭回答。

連他這個大當家都淪落到喝野菜糊糊的地步了,其他老弱病殘豈會不捱餓?但事物反常即為妖。官府平白無故對大伙這麼好,王須拔不敢相信這份善意背後沒包含著什麼禍心。

“可是,可是大將軍還沒清點人數。也沒說對我等如何安置!”他用破了洞的靴尖蹂躪的著地面,斷斷續續地補充。對方身上沒穿鎧甲,手中也沒有兵刃,但卻讓他有種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不是出于畏懼,而是,而是出于無法那份令人無法正視的坦蕩笑容。

“每人都領了肉和米,不就能算出人數多少了麼?王將軍麾下,不會有人吃空額吧?”李旭拍了拍王須拔的肩膀,示意對方不要過于緊張。“至于如何安頓,大伙先吃飽了飯,有了力氣,也好在這山里伐些樹,運到外面當檁子!”

聽聞有米有肉,眾嘍啰們肚子早已經打開了鼓。再一聽說李將軍還要組織人手給大伙起大屋,立刻感動得無以名狀。有人當即跪下去,在山道邊重重地磕起頭來,一邊磕,一邊哭道:“李將軍真是好人呐!”“李將軍長命百歲!老天保佑多子多孫,大富大貴!”

王須拔當了一年多漫天王,丞相、將軍封了一大堆,也從沒聽見麾下眾嘍啰對自己如此衷心地奉承過。那贊頌聲句句都是大實話,句句出自肺腑,即便前邊就是陷阱,眾人想必也毫不猶豫地跳了。既然軍心已經如此,他還處處提防作甚,索性敞開了心扉,拱手應道:“多謝李將軍厚愛,我這就帶人去領糧食,保證人手一份,絕對不會貪汙!”

“你先去安排人手領糧食,等大伙吃飽了飯,安頓下來,再帶著一干頭領到中軍找我。大伙今後的今後出路,咱們商量著安排!”李旭點點頭,回應。

當下王須拔轉過身去,命令大小嘍啰們各自約束部眾,出山擇平地紮營。然後依照平素的編制,以伙長為代表,到官府設立的賑濟點領取糧食和干肉。明知道李旭和眾官軍將領就在遠處看著,他也再不隱瞞,按麾下頭目的等級高低,將任務一層層分派下去。

那些嘍啰們雖然已經餓得兩眼冒火,聽了王須拔的將令,卻依然能保持最基本的秩序。安營、領米、埋鍋、造飯,絲毫不顯凌亂。

“王須拔倒是個人才!”趙子銘在旁邊觀望的一會兒,悄悄地點評。

“他麾下那幾個頭目也是不錯!”李旭點頭,對趙子銘的看法表示贊同。如今他麾下的士卒已經接近三萬,低級軍官缺口甚大。而剛剛經考試選拔出來的人才又缺乏磨煉,尚不堪用。像王須拔、王君廓這樣沒有背景,又頗有些領兵才能的,剛好可拿來一用。

王須拔哪里知道有人已經開始打自己的主意。安置好了自己的弟兄後,他又開始呆呆地想起了心事。“那李將軍果然厚道!”他暗自品評,“三言兩語便將弟兄們的心給收了去,卻也不是一味的婦人之仁!”

偷偷扭轉頭,他再次打量李旭。“二十歲出頭,濃眉大眼,好一幅相貌和身板。看著就親切,又隱隱帶著些威嚴……”忽然,他發現李旭的目光可能向自己掃來,趕緊又將頭轉開,心髒一陣狂跳。


“這哪里是婦人之仁,君廓這回可看走了眼。若手底下沒兩下子,怎會有這種膽略和胸襟?之所以不好殺,恐怕也是由于相信自己的本事吧!”想到這,他快速整了整衣衫,心中又升起了另一種忐忑。就像第一次進丈人家的門兒,唯恐被人看不上眼一般。

待麾下所有人都吃飽肚子,王須拔帶領大小頭目,再度走到李旭面前。這回,他們不再小心提防,甘心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對方手里。“我等平素作惡多端,不敢請求大將軍寬恕。但願將軍能給這數萬老弱一個安身之所,我等將來結草銜環,也必報將軍大恩!”說完,他率先跪下去,頭頂地面,引頸待戮。

這又是從教書先生口中現學來的說辭,只是與先前比起來,少了幾分戒備,多了幾分坦誠。李旭見此,少不得又走上前,將大伙一一攙扶起來,一邊笑著拍掉眾人膝蓋上的土,一邊說道:“大伙何必如此,不是都說好了既往不咎了麼?況且安頓這數萬百姓,還需你等盡力幫忙安頓,否則光憑地方官吏,又怎能忙得過來!”

“願唯大人馬首是瞻!”眾人拱手肅立,齊聲回答。

“好說,好說。大伙第一件事情,就是幫官府組織人手在淶水河畔起屋子。冬天馬上來了,沒有個屋子住,豈不把人都凍壞了!”李旭擺了擺手,示意眾人不要那麼客氣。“第二件事情,就是統計出誰願意從軍,誰願意回家屯墾。願意屯墾的,每個男丁照例子授予十五畝地,今年過冬的糧食、明年開春的種子,都可以向官府借。收了秋後歸還,老規矩,連續五年按期繳納賦稅之後,土地歸開荒者所有。你們都是上谷一帶人,這屯墾地點,我也盡力在淶水與桑干河兩岸安排!”

“大人!”王須拔等人低呼一聲,屈膝又要向下跪。北方人種旱田,能否引來河水灌溉最為重要。因此淶水與桑干河兩岸的土地,一直是上谷和涿郡最最金貴的。昔日王須拔帶領一眾弟兄征戰多年,也沒在這兩水之間搶得任何一寸土。而李旭一句話,便遂了大伙多年的心願。

“怎麼?弟兄們難道忘了怎麼擺弄莊稼,還是怕有人來搶糧食?有咱博陵軍在,我倒要看看誰吃了豹子膽兒!”李旭伸手將王須拔拉起來,笑著追問。

“大人,大人待我等之恩,屬下沒齒不忘!”王須拔紅著眼睛,大聲表白。不將受降者分散到各地監管,還分給夢寐以求的土地。不將頭目們殺之立威,還推心置腹。這樣的好上司,錯過了後哪里還找得到?當即,以王須拔帶頭,王君廓、郭方等幾個大頭領,自薦到李旭帳下效力。旭子本來就打著收攏之心,笑著給眾人委派的官職。

王須拔和王君廓叔侄武藝出眾,所以分別委任為檢校別將和檢校校尉。郭方粗通數理,被安排了個司倉參軍的職位,依舊在王須拔帳下掌管輜重。李福主動要求幫助官府安頓百姓,所以旭子委任他為易縣戶槽主薄,負責在拋荒已久的荒野上重新建立村落,並帶領著受招安的百姓屯田。其余大小頭目願意從軍且身體強健者,按照王須拔的舉薦分別委任為旅率、隊正、伙長不等。不願從軍或體質欠佳者,一並交給上谷、涿郡兩地屯田主薄,由他們量才使用。

招安的事情看上去雖然簡單,但處理起來繁雜異常。好在李旭有當年張須馱收服左孝友時的經驗可供參考,倒也不至于手忙腳亂。一邊逐批次轉移流民到各屯田點去安家,他還一邊命人推了幾車厚重的禮物送給太行山另一側的李建成,感謝唐公仗義援手。李建成毫不客氣地將禮物收了,又回贈了若干鎧甲兵器,然後班師回營。

隨同鎧甲兵器一並送過來的,還有女子用的衣服若干,脂粉若干,金銀細軟若干。李建成只說是李家給女兒的嫁妝,請妹婿笑納。還附了一封信,請李旭轉交給自己的妹妹。萁兒一直就扮作親兵藏在李旭的後營,見了這些遲到的陪嫁,未讀完信,眼圈先自紅了。

“看你,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被秋風一吹,小心起了皺!”看看四下無人,李旭伸出大手,在萁兒臉上抹了一把,愛憐地勸道。大半年來,從最初識破對方圈套,到最後客客氣氣地與幾大地方豪門達成妥協,其中一半功勞要歸于萁兒。崔、李、王、張幾家的家主雖然功于心計,但他們玩得那些手段,都是世家大族慣用的伎倆,萁兒見得多了,因此替李旭出主意破解也不算太難。

只是二人和麾下謀士都未曾料到,萁兒的娘家會突然橫插一手。有了這些外來力量的幫助,六郡的麻煩迎刃而解。但李旭也從此被打上了壟右李家的印記,再想劃清界限,卻是難上加難。


“這都是給正出女兒的嫁妝。”萁兒抹去眼角滾出的淚,歎息著說道,“我若不是嫁給了你,哪里有這般待遇。他們當初已經宣布不認我這個女兒,如今卻唯恐你不認岳家。唉!阿爺和二哥他們,卻是好一幅算計!”

“別這麼說,唐公畢竟是你父親。他和你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強!”李旭見萁兒笑得淒楚,攬住她的腰,低聲安慰。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通事務的楞小子,李家此舉所包含的意味,又怎能看不清楚。可親情終歸是親情,無論如何也割舍不斷。況且他自己所求不過是身邊人都平安快樂,不被亂世中的災難所波及,即便一時被人利用了,也沒必要非爭個多少長短。

萁兒用淚眼掃過李旭的笑容,心中又是一痛。丈夫是個世間少有的偉男子,自己嫁了他,此生也不枉了。但豪門之中的險惡,又豈是用親情可以感化的。“你就是把人想得太好,我家的人…….”她搖頭,苦笑。壟右李家之所以認了這門親事,和當年認李旭為族侄一樣,恐怕還是利用的成分居多吧。

這還不是她心中最大的煩惱。

最讓人無法無法安心的是,利益面前,沒有永遠的朋友。一旦有朝一日壟右李家和自己的丈夫起了沖突,出嫁從夫,自己肯定是站在丈夫這一邊的。可闔府大小,三軍將士,會怎麼看自己?

到了那一日,丈夫還會如幾天這般憐惜寇仇之女麼?

“反正又沒什麼實質上的沖突。況且無論別人如何,你不會負我,我也不會負你!”李旭仿佛猜中了萁兒心中所想,緊了緊環繞在萁兒腰間的手臂,坦誠地回答。

“我當然是信你。”萁兒的眼中瞬間亮一團光芒,她幸福地仰起頭,緊緊靠住背後那山一般堅實的胸口。“大哥這個人,弱是弱了些,其實還算比較真誠的。”她打開信,快速地瀏覽上邊的內容,“他想讓我勸勸你,不要太仁慈。老虎不露出牙齒,別人不會將他真正當作老虎。他還舉了一個前秦大王符堅的例子,我這哥哥啊,真是…….”

這個例子舉得非常不恰當,李旭目前雖然權比一方諸侯,但畢竟是大隋的臣子。將其和前秦大王符堅相比,如果被有心人知道,肯定會惹來不小的麻煩。但這種不帶任何心機的信,反而讓李旭夫婦感覺更溫馨些,他們二人相擁著,仔細品讀李建成的心意。

“秦王縱橫天下,滅敵國數十。以寇仇為腹心,視凶頑為賓朋。其盛之時,諸子誠惶誠恐,待其勢衰,群賊竟相而叛。前車之鑒,後世之師……”可以看出來,李建成寫得很盡心,仿佛在教導自己的親生兄弟。

“大哥是想勸你不能只施恩義,必要時還要迫之以威。父親從小對他們的教導就是,佛有兩只手,一只手拖著經文,一只手握著雷霆和閃電……”萁兒仰起頭,望著李旭的剛毅的臉說道。

“我知道大哥是好心,但我不會將威風撒在自己人身上!”李旭點點頭,笑著回答。“在這亂世中,有的是展示力量的機會。”

“我知道!”萁兒放下信,伸手捂住攬在腰間的大手。那只粗糙的手永遠充滿力量,充滿自信。讓人不知不覺中就想交出一切,挽著它,直到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