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27年:日曆被鮮血染紅

筆底波瀾

1927年:日曆被鮮血染紅

這是百年中國的又一個轉折點,不幸的是,這一年的日曆幾乎被鮮血所染紅。

北伐軍席卷江南,多少人曾翹首以待,青年王芸生在上海“曾昕夕計算著北伐軍的行程,也曾憂慮焦急過黨人的糾紛”,不料“四一二”把上海浸在了血海之中。4月13日,發行10多萬份、具有全國影響的上海老牌報紙《申報》如實報道了“四一二”的詳情,為曆史留下了見證。這一天午後,上海寶山路上再次發生“空前之屠殺慘劇”,國民黨軍隊悍然向徒手的群眾開槍,“傷斃至百余人”,其中包括一些婦女、兒童。

第二天,目睹了這一“滅絕人道之暴行”的七位知識分子鄭振鐸、馮次行、章錫琛、胡愈之、周予同、吳覺農、李石岑聯名寫信給蔡元培、吳稚暉、李石曾等國民黨元老,發出憤怒的抗議,並在4月15日的《商報》公開發表。在黑云壓城,到處都是殺戮的日子里,七位來自出版界的知識分子(他們當時大部分在商務印書館工作),幾乎都不是信仰共產主義的人(胡愈之當時也尚未加入共產黨),但他們說:“革命可以不講,主義可以不問,若並正義人道而不顧,如此次閘北之屠殺慘劇,則凡一切三民主義、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甚或帝國主義之信徒,皆當為之痛心。”《文史資料選輯》第70輯,中華書局1980年版,頁2。因此他們“萬難苟安緘默”。鄭振鐸、胡愈之為此亡命歐洲數年。

眾所周知的還有,在蔣介石的“革命”面紗沒有完全撕開之前,郭沫若洞悉幽微,在漢口《中央日報》副刊、《革命生活》(月刊)發表舉世震驚的檄文《請看今日之蔣介石》,為此付出亡命日本十年的代價。7月8日,茅盾堅持在漢口《民國日報》發表了最後一篇抗議社論才轉入“地下”。

抗戰初期周恩來曾對夏衍說:“中國知識分子是有勇氣、有骨氣的,四一二事件之後有兩件事我一直不會忘記,一是胡愈之、鄭振鐸他們寫的‘抗議信’,二是郭沫若寫的‘請看今日之蔣介石’,這是中國正直知識分子的大無畏的壯舉。”

鄭振鐸、馮次行、章錫琛、胡愈之、周予同、吳覺農、李石岑等七知識分子為“四一二”慘案之抗議信

早在1月16日,在奉系軍閥張作霖治下的北京,張慰慈給遠在異國的胡適寫信就說,“現在北京一般人的口都已封閉了,什麼話都不能說,每天的日報、晚報甚而至于周報,都是充滿了空白的地位,這期的《現代評論》也被刪去兩篇論文,這種怪現象是中國報紙的曆史上第一次看見。同時一切書信與電報都受嚴格的檢查,聽說被截留的甚多。並且無故被捕的人也不少。上海的情形也與北京相同。……近來北京的局面是差不多到了法國革命時代的Reignofterror(恐怖統治)了,健全的輿論是不可能的事。”

到了4月26日,商務印書館的高夢旦從上海寫信給胡適:“時局混亂已極,國共與北方鼎足而三,兵禍黨禍,幾成恐怖世界,言論尤不能自由。”

北京《婦女之友》半月刊于3月下旬被取締,張挹蘭等被捕;4月7日,李大釗在北京被捕。28日,張作霖下令將李大釗、張挹蘭等20多人同時絞死。張友鸞曾在《世界日報》發表《莫談國事》的文章,以示抗議。

4月,著名共產黨人蕭楚女在廣州獄中被殺。7月,趙世炎、陳延年在上海被殺。12月,共產黨創始人之一李漢俊、辛亥革命時期《大江報》創辦人詹大悲在武漢被殺。無名青年被殺的更是不計其數。從“四一二”到“七一五”,蔣介石們以各種神聖而動聽的名義大開殺戒,血泊淹沒了那個花照開、草照綠的春天和夏天,淹沒了無數青年男女如花的面容。整個1927年,從上海到北京,從廣州到武漢,整個華夏大地到處都彌漫著血腥氣,真可謂“殺人如草不聞聲”。孫中山如果地下有知,當會發出“南與北,新軍閥與舊軍閥不過一丘之貉”的浩歎。讓人感到欣慰的是,即使在那樣黑暗的年頭,我們還是聽到了鄭振鐸等出版人來自人性本身的聲音,聽到了張季鸞、周作人、郁達夫等報人、學者、作家的聲音——

4月29日,對共產主義並不信仰、甚至充滿懷疑的張季鸞,在天津《大公報》發表社評《黨禍》,“大聲疾呼,極端抗議”,呼籲停止殺戮“全國有志青年”。7月30日,他發表《黨治與人權》社評,從人權角度再次呼籲停止“軍治殺人”,抨擊國民黨濫殺無辜的行徑——“所犯罪狀,概不宣布,殺者何人,亦秘不宣”。我們更忘不了這一年他著名的“二罵”,11月4日,他在社評《嗚呼領袖欲之罪惡》中痛罵汪精衛,“特以‘好為人上’之故,可以舉國家利益、地方治安、人民生命財產,以殉其變化無常目標不定之領袖欲,則直罪惡而已”。12月2日,他發表《蔣介石之人生觀》社評,公開批評炙手可熱的蔣介石“不學無術”,“自誤而複誤青年”。

連在苦雨齋咀嚼苦茶,構建“自己的園地”的周作人也憤怒了,從5月到10月,面對李大釗的被殺,燕京大學、北京大學學生以及許多他不知道的人被殺,他在《語絲》不斷地發出抗議的聲音,《談虎集》中觸目都是《人力車與斬決》、《“斬決”共黨》、《怎麼說才好》這樣的短文。他說:“無論是滿清的殺革黨,洪憲的殺民黨,現在的殺共黨,不管是非曲直,總之都是殺得很起勁,……卻就把殺人當做目的,借了這個時候盡量地滿足他的殘酷貪淫的本性。”在譴責殺人者的同時,他也譴責了文人幫凶吳稚暉,並對蔡元培、胡適身在上海卻“視若無睹”表示強烈不滿。

敏感的作家郁達夫早在1月7日就寫下《廣州事情》,直言“廣州的情形複雜,事實離奇,……總之,這一次的革命,仍複是去我們的理想很遠”。他的坦誠使他遭到郭沫若、成仿吾等左派朋友的批評。在親曆上海流血一幕後,4月28日,他寫下了這樣的文字:“中華民族,現今在一種新的壓迫之下,其苦悶比前更甚了。現在我們不但集會集社的自由沒有,就是言論的自由,也被那些新軍閥剝奪去了。”他指名道姓地說“蔣介石頭腦昏亂,封建思想未除”,並譴責他的“高壓政策、虐殺政策”。此文在日本左翼刊物《文藝戰線》上一發表,國民黨軍警即搜查了創造社出版部,查問郁達夫的下落,他因事先去了杭州才得以幸免。9月11日,風聲已過,他回到上海,在《民眾》旬刊發刊詞中說:“我們不想做官,所以不必阿諛權貴,我們不想執政,所以並沒有黨派,……我們是被壓迫,被絞榨的民眾的一分子”。兩個月後(11月19日),他主編的這本旬刊就被絞殺了。

10月,創辦了三個“世界”的成舍我在南京另創《民生報》,“小報大辦”,一份以“敢言”著稱的報紙出現在新王朝的眼皮底下。

11月,在銀行界服務多年、前途一片光明的青年章乃器,獨自創辦了“一個小規模的言論機關”——《新評論》半月刊,批評時政,激濁揚清。從寫稿、編輯、校對到發行,幾乎都是他一個人,而且完全利用業余時間。其時與“四一二”相去不遠,上海依然是黑云壓城、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章乃器的職業、環境足以讓他養尊處優,他之辦刊純粹是激于義憤、出于一種責任感。他竟然獨立堅持了一年多,直到被禁止發行。這樣的往事聽來仿佛如天方夜譚,卻確實發生過。

面對同伴淋漓的鮮血,先後參加過國、共兩黨的青年王芸生,在天津發表了一則不顯眼的告別政治的啟事,從此選擇了“文章報國”之路。

〔記事〕

1月9日,孫傳芳在上海下令關閉了《民國日報》(3月22日複刊)。

3月27日,鄒韜奮在《生活》周刊提出“力避‘佶屈聱牙’的貴族式文字,采用‘明顯暢快’的平民式的文字。”從9月25日起,《生活》幾乎每期都要發表他的“小言論”,連同“讀者信箱”欄都成為讀者最喜歡的欄目。

3月31日,重慶發生“三三一”慘案,軍閥王陵基搗毀《四川日報》,殺害《新蜀報》主筆漆南熏,通緝總編輯周欽岳。

4月1日,北京世界通訊社社長孫劍秋被捕。

6月4日,北京《益世報》以“造謠淆惑觀聽”、“影響治安”等罪名遭查封,編輯朱鑒堂被傳訊。

7月6日,陝西《國民日報》社長劉天章、編輯白超然被捕,報社被改組。

7月21日,有七年銷售書報曆史的長沙文化書社被湖南軍閥許克祥查封。

10月10日,上海《中國青年》周刊在出版第8卷第3號之後被國民黨查禁停辦。

10月24日,張作霖查封北新書局和《語絲》周刊(之後遷到上海)。此前,《語絲》周刊從第141期起,在南方遭禁止發行。

10月,有20年曆史的《時事新報》也遭查封、“改組”的命運。

11月,戈公振的《中國報學史》在商務印書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