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一章 羽化 (三 上)


如果沒有當年遼河上的那場大火,很多人的命運將會是完全不同的走向。至少對于李婉兒來說,此刻她不用面對著曾經讓自己心跳不止的男人硬裝出一幅從容模樣,嘴上說著言不由衷的話,肚子里邊卻翻江倒海。

她曾經以為他死了,死于那個突然出現的流言下,帶著滿腹的悲憤和絕望跳進了滾滾黃河。為此,她偷偷地哭過好幾回,甚至在渡船上還悄悄地將幾個飯團丟進水里以寄托哀思。然而,他又活蹦亂跳地出現在山下,並且身邊還伴著一個傾城傾國的美女。

那個女人年齡和婉兒差不多大,除了看上去令人眼前一亮之外,身上還帶著股說不出的風韻。既不華貴,也不卑微,平平和和讓人不知不覺間便想與其接近,又不敢拿世俗的眼光去褻瀆。

如果用花來比喻女人的話,婉兒是一朵綻放的牡丹,萁兒是一株傲霜寒梅,而跟在李旭身邊走上山梁的這個女人,則是一株紅蓮,嬌豔、挺拔且不失高潔。在乍一見到的時候,幾乎半個山寨男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偏偏婉兒不能追問她到底是誰,和李旭什麼關系?這些話要問也得由萁兒來問,她現在的身份,沒有資格干涉妹婿的家務事!

可她又無法做到視而不見。雖然此刻‘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但作為李家的長女,她有責任捍衛妹妹的生活不被打擾。眼下風聞羅藝正在率軍攻打易縣,萁兒和六郡將士正為了他浴血奮戰。而他卻自顧伴著美人逍遙,這算什麼道理?

經曆了初見時的詫異之後,李婉兒心中的喜悅很快被怒火所取代。可當著齊破凝、王元通等故人的面,她又找不到機會發做,只好打落牙齒向肚子里吞。

李旭、王元通、齊破凝等人一上山,就沒完沒了地聊當年戰敗後的各自經曆。這些故事婉兒或者早就爛熟于心,或者已經聽王元通等人闡述過,無論如何打不起精神陪著聽。而李、王等人卻體會不到她的心情,只顧互相大笑著舉盞。

“除了你們兩個,還有誰被靺鞨人賣到北方去了,後來有沒機會脫身?”李旭放下酒盞,笑著追問。

“應該還有秦子櫻,不過他為人機靈,沒幾天就逃出了部落。不像我們哥倆,人高馬大,一看就像有力氣的樣子。所以日日被人看得緊,足足當了一年多牧奴才有機會出逃!”王元通一邊喝酒,一邊笑著搖頭。過去經曆在他眼里都是一碟子風干了的牛肉,可以拿出來和好友慢慢分享,把酒而品。

“其他人就不知道了。靺鞨部落很分散,互相之間交往也少。幫高句麗人作戰抓了我們的是一個部落,買了我們當奴隸的是另一個部落。後來部落之間又打了起來,把我們變成了第三家的戰利品。好在老王和我一直沒被分開,彼此之間有個照應。待熬過了最初那段苦日子,身體骨反而熬得更結實了。于是趁著他們春天搬遷,搶了馬逃走,倒也沒人來追!”齊破凝也是個大咧咧的性子,對李旭有問必答。偶爾粉衣女子為他添一次酒,他就高興得兩眼眯縫起一條線,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泥鰍般跳動。

“若早知道你們幾個還活著,我說什麼也會到塞外去贖你們回來!是我疏忽了,以為你們早被壘了佛塔!”李旭舉起酒盞,大聲賠罪。

“旭子兄弟,你有這份心就夠了。其實躲在靺鞨沒什麼不好,苦是吃了些,但也沒被逼著第二次征遼。否則,誰知道我們兩個倒黴蛋會死在哪?”王元通笑了笑,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後來的經曆就更簡單了。和所有不願意為朝廷賣命的人一樣,回到中原後,他們不敢回鄉,只好上山當草寇。好歹在護糧隊中受過正規的訓練,齊、王兩個很快便從嘍啰兵中脫穎而出。然後小頭目、大頭目、分寨主,像李旭在官場中那樣,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在一次山寨火並中,原來的大寨主中了流箭身亡。二人就順理成章地做了王屋山方圓三百里最強的山寨中第一、第二把金交椅。

“其實我們在兩年前看到過你。那時你當官當得正過癮,所以我們也沒好意思下山相認!”喝了一會兒酒,齊破凝又笑著回憶。

“什麼時候?”李旭驚詫地問。


“你上次路過王屋山,李密那厮給大伙下綠林令,讓我們務必攔住你。老齊和我好言打發走了他的信使,然後一人搬了個馬紮,坐在山頭上等你過路。然後看著你小子騎著一匹黑馬,威風凜凜。心說,咱們的旭子當了大官,還真人模狗樣的…..”

“怪不得我當時總覺得被人盯著,原來是你們兩個!”李旭大笑,一邊倒酒一邊擦眼角。這才是真正的兄弟,即便彼此的道不同,也會看著對方前行,並在心里默默地為他送上祝福。人一輩子有幾個這樣的兄弟,無論何時都不會寂寞。

他們只管喝酒敘舊,刻意地不去提今後的路怎樣走。旭子能看出來,齊破凝和王元通二人已經選擇了河東李家為效忠對象。從眼前時局上推算,這是一個不錯的安排。河東李家樹大根深,門生故舊無數,真的舉起義旗的話,東都以西的大部分地區很快便會落入其手。而李淵也是個相對比較寬厚的人,不會虧待了從龍有功者。

齊、王兩人也不做河東李家的說客,他們相信旭子會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三個人所處的位置不同,追求的目標不會一致。對于齊、王兩個來說,他們需要將自己的山賊身份洗白,並且建立起一番屬于自己的功業。而對于已經成為一方諸侯的李旭而言,功業、名聲都有了,輝煌的滋味也品嘗過了,接下來需要做的則是平安回到博陵去,保住屬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將來進而爭奪天下也好,退保一方平安也罷,都遠非齊、王兩人能夠左右。

彼此間沒有任何要求時的交情往往最熱,這種酒飲起來也更痛快。很快,三人便忘記了婉兒與粉衣女子的存在,杯觥交錯,喝得十分盡興。

“讓他們幾個發瘋去,咱們到後山走走!”李婉兒聽得實在興致缺缺,向粉衣女子使了個眼色,微笑著站起身。

“義兄!”粉衣女子低聲向李旭請示。

“去吧!如果你吃飽了,跟柴夫人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也好。咱們在這里只待一個晚上,明天一早便得繼續趕路!”李旭揮揮手,大咧咧地說道。

事情已經過去多年,當時的遺憾已經慢慢變淡。偶然的重逢讓它再次濃烈起來,但李旭知道,自己的心已經滿了,再騰不出更多位置給任何人。所以,他只能把握自己,讓遺憾永遠成為遺憾。

“走吧,男人們見了酒,就像狗見了肉骨頭!”李婉兒笑著罵了一句,伸手拉起粉衣女子的胳膊。

“紅拂倒是欣賞其中的慷慨豪邁!”粉衣女子的話被山風送回來,聽得人心里分外舒服。

兩個女人雖都非尋常脂粉,很會把握分寸。一邊聊,一邊走向後山。才行了小半個山坡,已經慢慢熟絡起來。

“早就聽聞柴夫人是女中豪傑,一直遺憾無緣拜見。”粉衣女子做事甚有眼色,言談間始終保持著對婉兒的尊敬,“今天終于有了機會,紅拂縱使再多吃些風露,此行也值了!”

“妹妹還是叫我婉兒的好,又不是在正式場合,你一口一個夫人,聽著感覺都生分!”婉兒笑了笑,低聲抗議。


“紅拂不敢,夫人何等尊貴身份,豈能由我一個賣解的女子直呼名姓!”張出塵微微蹲了蹲身子,禮貌地堅持。

“眼下咱們所處的王屋山早不屬于大隋管轄。外邊的人無論國公的女兒也罷,普通百姓也罷,進得山來便一摸一樣,誰也不比誰高半頭!”婉兒伸手攙住對方的胳膊,笑容令人難以拒絕。

紅拂的手臂跟她的一樣有力,但她本能地選擇的退讓。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平素與人相處的習慣使然。“那民女就高攀了,婉兒姐姐!”她笑著回應,帶一點點吳地口音的話聽在人耳朵里感覺甚是柔和。

“什麼叫高攀,堂堂的冠軍大將軍之妹,怎麼算高攀呢!”婉兒的眉頭跳了跳,輕笑著責怪。她曾經在軍中曆練多年,最近又剛剛做了王屋山群寇的老大,言語之間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幾分霸氣,雖然是在笑,卻也氣勢迫人。

“我當初不知道他是冠軍大將軍,還以為他是個想牽肥羊的馬賊頭兒。所以受眾人之托去找他談條件,順便在袖子里放了一把刀。誰知道一進門,卻發現他正在對著幾根香火發呆。看上去特別憔悴。所以就一時心軟陪他說了會兒話!”紅拂是個聰明人,早就知道婉兒想探聽什麼,不待對方追問便如實相告。“他起初跟我說自己姓張,剛好我們兩人是同姓……

“你義兄的母族為上谷張氏!”李婉兒笑著打斷了紅拂的解釋,“他其實是姓李的,是本朝最有名望的冠軍大將軍!”

“我後來才知道,嚇了個半死!”紅拂用手輕輕拍打胸口,瞬間流露出來的風情讓婉兒都為之氣奪。“但當時不知道,便稀里糊塗和他義結兄妹。不過當時我也騙了他,塗了滿臉的藥水,看上去像個丑八怪!”

“什麼藥水,居然能把人生生變丑了!”婉兒從對方的交代中推測出李旭與其不是自己先前猜想的那種關系,心情一松,笑容也跟著變得活潑起來。

“是用黃連、白泥等東西配成的。我平時到處賣藝,為了不惹麻煩,總是塗在臉上!”紅拂從衣袖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在婉兒眼前晃了晃。“不過在義兄面前沒必要再裝,他的心早已被填滿了,不會容得下其他任何女人!在路上每日都祭祀嫂子,剛剛上了山,就立刻派人去博陵給另一位嫂子送信!”

有意無意間,她把‘嫂子’兩個字說了出來,非常清楚地擺在了婉兒的前面。

“他的妻子是我的親妹妹!”婉兒笑了笑,將彼此之間的關系順勢挑明。

“那他豈不是要叫你一聲姐姐。”紅拂的笑聲也立刻變得明快,就像谷中淌過的溪流,“那紅拂稱婉兒為姐,也是應該了。”說罷,襝衽下蹲,正式施以姐妹之禮。

“總之,你別再叫我什麼夫人就好!”李婉兒笑著蹲身,還了對方半禮。

兩個女人彼此相視而笑,仿佛春風拂過了殘雪般,刹那化盡彼此之間的隔閡。既然不是敵人,關系就很容易拉近了。婉兒是個成熟大氣的女傑,紅拂也在江湖中曆盡的風浪。十句話中,二人倒有九句話是相投的。轉眼之間便覺得相見恨晚,只怪李旭沒早日與將彼此聯系起來了。

“義兄其實很可憐。他為了朝廷打仗,結果朝廷在背後捅他的刀子。害得他的另一個正懷著孕的妻子死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沒保住。偏偏他又不能給她們報仇,否則就會被視為忘恩負義!”二人之間最多的話題還是有關李旭,特別是紅拂,很聰明地看出了義兄在婉兒心中仍占有一定位置,所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以當時的情況,他即便是想報仇,估計也沒有足夠的實力。他麾下兵馬大部分都是河南郡兵,未必肯跟著他一道造反。即便用勉強脅裹著走上戰場,戰斗力也發揮不出原先的一半。”對于李旭兵敗原因,婉兒已經分析了很多次,非常清楚其中玄妙。“況且真正害得他妻離子散的人不是東都那幫混官,那幫家伙看起來個個聰明,實際上都做了別人手中的刀!”

“姐姐是說陷害義兄的另有其人?”紅拂吃了一驚,追問。若論江湖上的閱曆,她比婉兒深了不止十倍。但涉及到世家大族們互相傾軋的手段,她心中就乾淨得如一張白紙,根本無法和婉兒相提並論。

“當然,突然造謠說河東李家要舉兵清君側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凶手!我父親雖然早有重整河山的心思,卻一直覺得時機不到。此人憑著一個謠言,不但毀了仲堅辛苦開辟的局面,並把河東李家逼到懸崖邊上!”李婉兒咬著牙,憤怒滿臉。

她不會放過造謠生事者。聽到謠傳後,東都方面一邊向河東示好,一邊將李家在京師和洛陽兩地的所有親戚全部監視了起來。如果不是她逃得夠快,此刻人頭就會被掛在城牆上。而原來用相敬如賓的表象維系著的那個家也轟然崩潰,素有豪俠之名的丈夫獨自逃了,走的時候連頭都沒回。

婉兒不恨自己的丈夫柴紹。作為豪門之間的交易,這份婚姻本來就經受不起任何風雨。況且幾年來柴紹為李家已經做得夠多,唐公女婿的身份他當之無愧。但如果自己當初有萁兒的一半勇氣,在逃亡路上婉兒不止一次這樣想。那將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自己不會看著仲堅被人陷害,而仲堅也不會丟棄自己一個人跑路。

“他不會丟下我!”這個答案像半夜里山風,一次一次將婉兒在夢中凍醒。可眼前現實卻是,自己和他再度相逢,只能從別人的轉述中,感覺一下他的寬厚與堅強。

“可謠言的起源根本無從可查,姐姐要到哪里去找肇事者?”被婉兒突然陰晴不定的臉色嚇了一跳,紅拂楞了楞,怯怯地問道。

“陰謀藏的再深,也會留下蛛絲馬跡。只要加以時日和耐心,肯定能將此人翻出來。不但是仲堅一個人跟他有仇,我李家上下也有數十條命死在他的手上。只要我能找到此人,不管他是誰,不管他什麼身份,一定要親手將其碎尸萬段。絕不饒恕!”

已經是夏日,婉兒的話聽起來卻令人直打冷戰。紅拂從來沒看過一個人被仇恨燒成這般模樣,眉稍眼角仿佛都藏著刀,刹那間令嬌好的面容變得猙獰。那種恨,在義兄仲堅眼中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雖然義兄是流言的最直接受害者。再向遠處追憶,深藏在心底的那個人眼中也不曾有過。記得當年發覺大禍臨頭時,此人目光里依舊帶著笑,淡定而從容。

“你是不是覺得女人變成這個樣子有些可怕?”婉兒的感覺很敏銳,非常迅速地發現了自己的失態。

“我不知道姐姐經曆過什麼事情,所以無法評論。但如果我處在姐姐的位置上,估計也會被逼得拿起刀來!”紅拂想了想,回答。

“如果有一天,你所珍惜的東西都被人毀掉了,你就會明白我的心情!”婉兒又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她知道紅拂說的不是真心話,兩個人的經曆不同,雖然意氣相投,但有些隱藏于內心深處的東西也無法掏出來讓對方理解。

在當年送萁兒離開的刹那,婉兒已經把妹妹和妹婿當作了自己的家人。無論誰傷害了自己的家人,她都不會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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