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一章 羽化 (四 上)


東方剛剛開始發亮,李旭已經跳上了坐騎。他穿得依舊是一套長衫,顏色在婉兒的記憶中與當年二人初見時相差無己。只是身材已經比記憶中高大了許多,臉上的胡子也濃密得遮住了所有表情。回頭時目光一閃,里邊的笑意依舊亮得讓人心跳。但說出的話卻不帶半分留戀意味:“兩位兄長就此別過,山高水長,咱們後會有期。婉兒,紅拂就由你來照顧。她要到河東找一個人,你們李家應該能幫上一些忙!”

“放心,你的義妹就是我的妹妹。大當家如果顧不過來,我們哥兩個願意代勞!”王元通和齊破凝幾乎異口同聲,一邊與李旭告別,一邊在口頭上占紅拂的便宜。自從昨晚聽說紅拂和婉兒義結金蘭並准備在山中住一段時間後,二人就再沒合上嘴巴。鞍前馬後大獻殷勤,恨不得互相之間先打上一架。

“等太原那邊的消息確定下來,我就給家中修書,讓他們幫忙尋找李郡丞。既然紅拂能肯定他沒有做劉武周的爪牙,我想此刻他應該跟隨流民們一道逃回了河東!”婉兒很大氣地向李旭拱了拱手,回應。

“那我就放心了。上谷正受到幽州軍的攻擊,我不得不早點趕回去。待他日天下太平,再與諸位重聚!”李旭笑著向婉兒點了點頭,然後策動坐騎。兩百余匹戰馬尾隨著黑風沖下了山坡,煙塵快速湧起,遮斷人們的視線。

偶爾有兵器反射的日光從煙塵後透出來,冷冷的,刺得人直想流淚。

如果此刻我跳上馬去,他肯不肯帶我走?李婉兒目送著背影消失,忍不住偷偷地想。多年前,她也是這樣目送著李旭帶領雄武營遠去,心中百般不舍,卻唯恐別人看出端倪。今天,同樣的送別又重來了一遭,她有機會拉住李旭的缰繩,卻始終沒法伸手。

‘上蒼曾經給過我機會,但我已經錯過了。’當最後一縷煙塵落下樹梢後,她不得不轉過身,與王元通等人說說笑笑地返回山寨。當年錯過的理由是,自己為李家的嫡親女兒,生來便肩負著某些責任。而今天,時勢不同,責任依舊。

“像義兄這樣的奇男子,就該像鷹一樣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飛。如果被強行羈絆住,反而再也見不到其雄姿了!”知道婉兒心中難過,紅拂微笑著開導自己這位剛剛結拜的義姐。“若是紅拂與李郎不曾有過婚約……”她回頭,目光在湊過來偷聽的齊、王兩人臉上快速流轉,荒得二人趕緊將頭側開,裝模作樣地欣賞路邊風景。“若是紅拂與李郎不曾有過婚約,也決不會嫁給義兄。跟他這樣的人做朋友是福氣,運氣。一旦做了夫妻,反而要擔負許多,累也累死!”

“對,對,仲堅志向高遠,做他的娘子肯定要受一些顛簸!”齊破凝立刻回轉身,迫不及待地附和。“做朋友麼,反而大伙都開心。他從不強人所難,也不會虛情假意地敷衍你!”

“紅拂妹妹可以確定你的郎君就是馬邑郡守李靖麼?確定他已經離開劉武周那里?”王元通看了看婉兒的臉色,然後笑著加入討論。

“王當家這話是什麼意思?”紅拂被問得一楞,當即寒了臉追問。“難道你認為李郎就那麼賤,會和劉武周一道做突厥人的走狗麼?”

“我是說,我是說李靖他名氣那麼大?不,不,我是說劉武周那人我見過,其實算個人物。我,我是說,嗨,算了,我什麼都不知道!”王元通越說越糊塗,干脆用力提了提缰繩,逃一般跑了開去。


他非常欣賞紅拂的美麗,卻沒勇氣直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想當年,面對數萬高句麗人都沒哆嗦過的心髒,被女人的眼睛一照便立刻狂跳不已。

“嗨!劉武周那人,當年也算個英雄,誰知道他現在什麼德行!”齊破凝從背後追上來,在王元通身邊嘀嘀咕咕。

“大當家怎麼樣?我說的是婉兒,她的心神可曾被咱們兩個分散開了?”王元通擦了把臉上的汗,放松了馬缰繩,小聲追問。

“放心吧!你這色狼把紅拂氣得臉都白了。婉兒能不替你收拾殘局麼?”齊破凝早知道王元通打的什麼主意,回頭看了看,然後笑著回答。

二人雖然都驚詫于紅拂的美麗,卻也沒急到李旭剛剛離開,便立刻迫不及待要一擁而上的份上。先前之所以做出幅色迷迷的模樣,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分婉兒的神,不讓她再為李旭的離去而難過。

唐公的女兒和旭子投緣,這是當年護糧隊中眾所周知卻誰也不會宣之與口的‘秘密’。作為李旭的好友,王元通和齊破凝幾乎是看著兩個年青人慢慢走近,然後一頭撞在橫亙與彼此之間的無形高牆上,把美好的願望撞得四分五裂。所有人都為此遺憾,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當年那個現實。以李旭當年的資曆和出身,能混上一個校尉已經是祖墳生煙。與世襲郡公柴紹相比,簡直是井底和天空的差距,更何況柴紹背後還隱藏著一個巨大的人脈關系圈。

“其實到了現在,柴郡公和婉兒已經恩斷義氣絕。和他一個跑路的郡公比起來,咱們旭子至少還擁有六郡之地,數萬雄兵。婉兒若是強行跟了他,除了名聲不太好聽外,對李家只有益處,沒有害處!”又向前跑了幾步後,王元通歎息著道。

“越是如此,越令婉兒難過啊。你沒聽剛才紅拂小丫頭說麼?他義兄是翱翔于天空中的蒼鷹!”齊破凝亦歎息著搖頭,“他不是咱們兩個。咱們兩個麾下就這萬把人,幾十里山頭。不得不就近找個有本事的人依靠。旭子他大小也算一方諸侯,憑什麼非要給李家效力?李家又有什麼東西能收他歸心。光用婉兒和他當年那些遺憾麼?恐怕唐公願意成交,萁兒不介意跟姐妹兩個共事一夫,婉兒自己也不願意把自己當貨物賣!”

“也是,婉兒不會把自己賣第二次!”王元通抓起馬鞭,將山道旁的矮樹抽的綠葉橫飛。

婚姻不是兩個人的事情。特別對于壟右李家這樣的豪門而言,每一段婚姻背後都隱藏著一個交易。李淵當年明知道婉兒對旭子的心思,卻依舊將她嫁給柴紹,恐怕主要不是為了信守兩家的婚約。而後來他故意放任萁兒離家出逃,也未必是想成全女兒的姻緣。作為一家之主,他要為整個家族的前途打算。不能被骨肉親情羈絆,也容不得半點猶豫。這種選擇看上去很無情,但幾百年來那些世家大族就憑著這種精心布置下的網而得以生存,得以延續。並且今後還會繼續以同樣的手段支撐下去,綿延不盡。

“還是紅拂這樣好,想嫁誰就嫁誰!”沉默了片刻,齊破凝低聲感慨。


“也未必,那個李靖十年都沒找過他,誰知道還會不會認帳?”王元通搖頭,不認可齊破凝的觀點。

“元通,你不會……”齊破凝像不認識般盯著同伴的眼睛,抗議。“咱們哥倆兒跟人家開玩笑歸玩笑,可不能做得……”

“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當年賀若小姐和子櫻之間不也一樣?結果呢?”王元通用力一夾馬腹,猛地向前竄出了半丈余。

他這樣說並不是完全因為懷著某種期待,而是出于閱曆。當年秦子櫻只是個小錄事官,其家人還不准他娶賀若小姐過門。何況李靖曾經做過一任郡丞,又是大將軍韓擒虎的外甥?

“人和人不同,李靖是個曠世英才!”齊破凝覺得有些尷尬,喃喃地道。也許王元通所說的情況對二人來說最為有利,但他更希望看到一個團團圓圓的結局。“畢竟紅拂為他等了十年,他如果不認這個帳,也忒不是東西!”

“正因為人人都把他當作英才,他就越不可能選擇紅拂。老齊,你以為人人都是旭子啊!”王元通歎了口氣,又道。

這世間只有一個旭子,即便做了大將軍,依舊保持著少年時代的敦厚與純良。紅拂口中提到的那個李靖至少已經三十多歲,仕途坎坷,出頭不易。所以不會像旭子那樣,把情分看得比前程還重。

可像旭子又太注重情義,以至于不通權謀,不通機變。這樣的人做朋友很令人開心,作為頭領,前途卻未必光明。連齊、王兩人自己都甯可選擇追隨李家而不是追隨于他。他又憑借什麼力量在亂世之中特立獨行呢?

博陵六郡是四戰之地。短時間內,河東會將其作為屏障。但當河東的實力壯大到一定地步後,這道屏障就完全沒有必要了。

屆時,旭子對唐公講情義,唐公會對旭子講情義麼?

“但願咱們和他今後別在沙場上相遇!”半晌之後,臉色蒼白的齊破凝喃喃地說了一句。

“但願如此,正面對敵,世間幾人配做他的對手!”王元通搖頭,苦笑。歎息聲被山風吹散,在溪谷間縈縈擾擾。(淘太郎手打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