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一章 羽化 (五 中)


在方延年看來,博陵軍的第二個劣勢便是人才匱乏。誠然,李旭麾下如今有趙子銘這樣文武雙全的能臣,也有王須拔、張江這樣兩軍陣前斬將奪旗猛士。但除了李旭自己之外,能和瓦崗徐茂功、江都通守王世充相提並論的帥才幾乎一個沒有。這導致身為主帥的李旭每一戰都得親自出馬,一旦遇到需要多線作戰的情況,博陵軍便要顧此失彼。

方長史的話讓眾人很受打擊,但誰也無法否認這是擺在眾人眼前的事實。如果博陵軍中真的能找到一個張良、蕭何那樣的大賢,東都方面的陰謀就根本沒機會施展。如果博陵軍中除了李旭之外再多一名百戰悍將,在黃河南岸時,大伙便可以先干掉徐茂功,反手再拿下劉長恭和段達,然後揮師直取東都!又何必分散突圍而導致大部分弟兄都埋骨他鄉?

“第三,大將軍連年征戰在外,卻沒有一個穩定的後方。博陵六郡雖為大將軍所轄,卻不足為成霸業之根基。大將軍往日所施新政樹敵頗多。而將軍之心腸又過于仁厚,對陰謀詭計疏于提防。將軍開科舉士,壞了後漢以來四百年的規矩,讓豪門子侄失去進身之憑。而分閑田于流民之舉,更是站在了天下豪門的對立面上!”方延年不顧眾人越來越黑的臉色,繼續侃侃而談。

這話聽在眾人耳朵里就有些惹人生厭了。不但張江、周大牛等人豎起了眉毛,連最欣賞方延年的鷹揚郎將王須拔也拉下了臉。若不是李旭重開地方一級的科舉,以方延年的出身,絕對沒機會進入博陵軍核心。如今他竟然反過頭來指摘新政的不是,簡直就是撿了便宜又賣弄聰明!

“方長史說得輕巧。難道大將軍昔日所為就一無是處了麼。你可別忘了你右一營行軍長史的職位是怎麼來的?”搶在眾人發做之前,王須拔低聲斥責道。同時,他輕輕地向自己的長史遞了一下肩膀,示意對方不要信口胡說。

方延年卻壓根沒看到王須拔的暗示。或者是看到了卻不想理睬。笑了笑,回應:“王將軍所言極是,方某能有今天,全賴大將軍所施之政。所以,方某更要竭盡權力為大將軍謀劃!讓新政能長遠地執行下去!”

這個方倔驢!王須拔恨不能沖過去揪住自家長史的脖頸,逼著他把剛才那些話吞回肚子內。雖然身為武將的他很少過問地方政務,但也明白開科與授田兩項新政對博陵六郡的重要性。那些豪門世家看不起大將軍的出身,無論李旭如何示好,也不會換得他們的真心擁戴。如果再失去寒門學子和普通百姓的支持,博陵軍更是岩石上的野樹,隨便一陣風吹來就可能將其連根拔出。

“那依你之言,是新政開始就錯了呢?還是執行不當,需要大力改進?”李旭先用眼神攔住馬上就要暴發的張江和王須拔,微笑著追問。

他也不喜歡別人指摘新政的錯處,但剛剛吃了一次大虧的他更不希望再次經曆同樣的慘敗。旭子知道,世家大族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相害,絕不僅僅是由于自己出身寒微的緣故。自己和後者之間肯定有一些根本性的利益沖突,所以才導致對方欲除之而後快,為此甚至不惜便宜了瓦崗賊。


“不是錯了,而是受當時條件所限,執行得不夠徹底!”方延年略作斟酌,給出了一個與大伙預料中完全相反的答案。

“方長史請直說!”李旭的眉毛猛然一跳,聲音因為激動而略微提高。

幾個正在熟睡的士兵被驚醒了,向這邊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閉上了眼睛。按照博陵軍軍規,核心將領們探討軍務時,他們不應該偷聽。但方長史的話卻順著風飄來,一字不落地向大伙心里鑽。

“當年先皇為了改變世家豪門權力過重的局面,創立了開科舉士之策,堪稱古往今來第一善政。可惜當時朝政被幾大世家所把持,加上先皇的位子又得來的不明不白,所以科舉時斷時續,由此選拔出來人才在朝堂上也難以立足!陛下的心志遠不如先皇堅定,即位之後,更是把科舉當作可有可無的裝點,導致豪傑之士沒有機會一展所長,倒是那些昏庸糊塗之輩,憑著家族的余蔭竊取國家權柄,弄出來的政令只為自家私利而謀,從不管國家安危和百姓死活!”

“方長史此言說得甚是。不光寒門才俊沒有機會為國效力,就是大戶人家,如果與那七大姓搭不上關系,想覓個出身都無路可走。”時德方看了看李旭的臉色,順著同僚的話附和。

“只有錢多得不知道怎麼花的人,也會讓塞外諸胡到中原來,白吃白住。只有衣衫多到穿不過來的人,才會為了圖一個好看,恨不得給樹都裹上綢緞。也只有不懂稼蘠艱難的人,才會連著三次攻打遼東,不顧農時!”

如果這話放在一個月前,李旭即便贊同其中觀點,也會出言喝止。而今天,他只是苦笑著點了點頭,便靜靜地等待對方的下文。

方延年從主公的笑容中看到了鼓勵,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大將軍在博陵六郡重開科舉,讓我等看到出頭之日,也使得咱博陵多了一條選士的途徑!大將軍授荒田于流民,讓百姓重新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也使得地方上重新恢複了生機。這都是善政,無人能否認。但大將軍當時是朝廷的大將軍,行事不得不考慮朝中諸臣的態度,也不敢將地方豪強得罪太狠。所以雖然重新開了科舉,地方政務卻依然被各家族左右。雖然屯田護民,卻又不得不將大塊的好地授予豪門,令他們的力量愈發強大……”

“也不完全如此。飯要一口口吃。科舉所選之士遠不及原來的官吏對政務嫻熟。貿然安插到地方上去,不會起到任何好的效果,反而回耽誤事!”張江參加過對如何安置寒門士子的決策,出言打斷方延年的話。


“士子們處理政務不會有原班人馬嫻熟,但也不會對大將軍的命令陽奉陰違。更不用大將軍一邊在前方奮戰,一邊還擔心著地方上會突然發生叛亂!”方延年皺了皺眉頭,快速補充。“如今六郡,豪門力量強大卻不能為大將軍所用,並且時刻威脅六郡的根基。使得大將軍南下討賊之時,不得不留數萬精兵于博陵,以至于在河南勢單力孤!”

在同一批科舉選拔出來的學子中,目前以他的職位最高。所以在不知不覺間,方延年已經將自己當作了寒門士子的領軍人物。他認為,既然地方豪門不肯買李旭的帳,將來李旭也沒必要對他們處處忍讓。索性干脆些,完全以科舉代替原來的人才選拔辦法,重新建立地方官場結構。

受益于新政的科舉人才不會破壞自己的進身之階。因為重開科舉而利益受損的地方豪強也很難與寒門士子們談得攏。這樣,既解決了六郡的政令暢通問題,李旭又不必總是擔心官員們的忠心度。

“可那些地方官吏必然會群起反對!”時德方被同僚的冒失嚇了一跳,趕緊出言提醒。如果李旭回到博陵後立刻采納方延年的建議,六郡官場肯定會發生一場天翻地覆的變化。稍微掐拿不住火候,一些已經依附于博陵軍的家族就會被逼得鋌而走險!

“大將軍的授田之策早已經得罪了他們。他們之所以不敢與將軍翻臉,一是怕博陵軍報複,二是摸不清皇帝陛下的意圖。而如今皇帝陛下的政令已經無法渡過淮河,他們心中的忌憚便少了一半。再加上羅藝隨時可能攻下上谷,博陵軍對他們的威脅又少了三分。只剩下的兩分忠誠,大將軍留著有什麼用?不如索性做得痛快些!”方延年聳聳肩膀,滿臉冷笑。

“怎麼做,僅僅是調整官秩這樣簡單麼?”李旭不完全贊同方延年的建議,但也不想打擊對方的積極性,想了想,笑著追問。

“不是調整,而是使與將軍同利者執掌權柄。讓那些與將軍利益相左者從官場中離開。將軍在河南分荒田給流民,受益者何止十數萬家。而這十數萬家無權無勢,所以在東都陷害將軍時,他們縱使想給將軍支持,也無從做起。這就是周郎將剛才所言,大將軍得百姓之心卻難免為奸賊所害的緣由。若是當時從大將軍所為受益者像世家大族一樣手中有權有兵,天下何人能害得了將軍?”

“當時我要是那樣做,朝廷更容我不下!”李旭歎了口氣,心中好生遺憾。從方延年的分析中,他終于知道自己因為什麼而得罪了東都眾臣。但那些土地都是弟兄們從瓦崗軍手里奪回來的啊!如果沒有自己,土地的原來主人也無法從中收取半分田租,又怎能把利益受損的責任歸咎到自己頭上呢?

“眼下大將軍已經不被朝廷所容。”方延年見李旭心動,趁熱打鐵,“六郡之中的豪強,也不是全都與將軍離心。能支持大將軍者,大將軍盡管留之。不能為大將軍所用且三心二意者,望大將軍早做處置,以免養虎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