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脫滯貨石田長價 嗟薄命玉杵計窮

引首《三五七言》李太白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涼。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評】:

早知道相見難為情思也,不若當時不見高。

卻說眾媒婆因成宅覓妾,紛紛的都來說合,都氏總也不理。獨那賣丫頭的王婆,與都氏最為知己,也尋幾門來說。都氏因是王婆知心,便將實話對王婆道:“媽媽所說,總然俱可成得,但是我家用不得那一號貨。”便附了王婆的耳邊道:“只須這般,這般,我家才可用得,”豈不知回複許多的意況兒。

王婆是個走千家踏萬戶,極是點頭知尾的,早已識破機關,便假蹙個眉尖道:“哦,原來如此!院君一發湊巧,正有一門極是對綹。不該這樣講,只是財禮要得多些。”都氏道:“這是一家貨,除了老娘,誰還要他?財禮少些便好。”王婆道:“院君有所不知,世上如院君者頗多,恨不得學院君主意的也不少。那等貨,正是千家日用之物哩。比如雜貨行中把貨物囤了一年半載,一朝有個售主,自然要長幾分利息。況且他家雖是小戶,倒也是個有體面的,幾個兒女都已完配,只有這小女兒,有些不陽不陰,故此姻緣遲鈍,誤了青春。如今老身去說與員外作妾,料必不肯,須要我多費些嘴沫,院君也吝不得銀子,才可成就。若是彼此堅執,院君莫怪老身不管。但杭城只此一鋪,第二店都沒了。”都氏道:“既如此,財禮也任憑吩咐。只不知姓甚名誰?”王婆道:“他家離此不遠,便是那熊陰陽的女兒,今年三十來歲,尚未適人。院君,你莫怪他年紀大了,閨門其實嚴緊,真是過火道地貨哩。”都氏道:“不要取笑。趁早去說,候你回複。”

成珪聞得這回有些機括,便喜歡道:“想院君日前在周君達前說的,像就是這家。”連忙整備酒食,與王婆自篩自飲。吃得個酩酩酊酊,腳下寫出“之”字,口中七顛八倒出門。

次日來到熊家。那熊先生正要出外燒紙,看見王婆到來,即忙作揖道:“難得媽媽下顧,里面請坐。”王婆進內,見熊媽媽,一面的笑道:“多謝熊老娘日常照顧,不曾過來孝順得,如今特來替三姑娘作伐。”熊媽媽道:“難得美意。只是小女身上事怎麼好……”王婆道:“老娘,這事我豈不知?正是妙在這里。”就悄悄地將成家院君正要尋這家貨的根由,說上一遍。熊媽媽道:“他雖主意如此,我心怎過得去?只怕使不得。”

王婆勸道:“老娘又來說腐話了,事當機會,不可錯過。他家自己著迷,于你甚事!況且令愛已大,半陰不陽的,養老在家,終非結局,不如將計就計,落得賺他幾個銀子,人又落得出身。過門之後,食用穿戴不消憂得,強似埋沒在爹娘身旁。”熊媽媽道:“媽媽說的極是。但老子不知就里,待我與他計議,明日再回複你。”王婆千歡萬喜正待起身,那熊三姑聽見替他議親,也不知丈夫是怎地好受用的,他有些歡喜,即忙尋幾個陳年茶果,點了一杯濃茶,笑吟吟地拽住王婆吃。王婆道:“好個姑娘,正該這樣,明日嫁出去,搶蔥撥菜,終久行得出,有人敬重。”熊媽媽道:“些小之事,小女都理會得。只那家話,甯可說個停妥,不要誤事才好。”王婆道:“這決不累你淘氣。”說完出門。

熊陰陽已回,便問妻子道:“聞得王婆來說親事,量他也知道女兒病痛,誰家這等晦氣,肯來受納?”熊媽媽道:“一發竟是前世生就這段歪揣姻緣,正是‘不必文章中天下,只願文章中試官。’那成員外要娶妾,他的院君正要這一等貨。我想女兒在家,終非了局,不若趁這運道,胡亂嫁去,落得賺塊銀子,強似你燒了半世的夜紙哩。”

熊陰陽原是個貪利之徒,便喜道:“這倒絕妙!但他家既要這一等貨,我家是個獨行,怕不長他價錢?明日王婆到來,討他一二百金財禮,少也不要嫁他。”二人計議已定。

次日王婆早到,說起所事,熊陰陽道:“媽媽,我小女雖是丑陋,不比與人作媳。今成員外既要作妾,財禮銀兩,必須濃重。媽媽做事慣的,不須區區細說,全仗,全仗。”王婆道:“阿爹說的雖是有理,但為妾的也有幾等:有的隔山調遠,一嫁去父母不能會面,這也有多些財禮;或是大宅人家,將女兒嫁與本鄉土財主,或者又是出身微賤的,這便莫說做小,就是做媳婦,也明要索他幾兩聘金。如今成員外是你左近鄰里,況且古舊人家,開個解庫,誰不羨慕?將你令愛配他,正是門當戶對。依老身說,好歹一百兩雪花銀子,擇日便要成親。”熊陰陽道:“不夠,不夠!別家女兒,養到十五、六歲便嫁,我女兒今年三十來歲,豈不一個賽了兩個?況且物賣當時,正是用得著,憑我嚼。如今不要說多,依媽媽加一倍罷。你的媒錢,情願送個全禮。”王婆道:“他若肯出,王婆並不相阻,必不打後手;他若不肯,到這步也索由他,王婆也沒得小伙添些。既如此,待我再去議看。”

王婆飛風一徑來見都氏道:“院君所托,老身其實不好推得。可奈那家豬親狗眷,一發狠得緊,一口氣定要二百兩財禮。我也不好作主,特來達上院君。”

都氏道:“多少減些便好,如何要得許多?”成珪插嘴道:“前日許多來說,院君只是不允,為何偏要贖著這貼貴藥?”都氏道:“別家卻求卜不起,只這家姻緣上卦,子孫持世,故此決要成的。”成珪道:“既是院君中意,也論不得財禮,依了他罷。”王婆歡喜道:“還是員外做大事的。明朝挑個日子,做親行聘的不止一家,員外可就整備停妥,下了聘罷。”成珪道:“院君意下如何?”都氏道:“便是來日。就把吉期也擇了去,省得又是一次。”

成珪即將通書一看,其時正是八月初旬,成珪便以近就近,揀個十五之日,對妻子道:“中秋乃明月團圓之日,倒又飛細好個日主,院君以為何如?”都氏道:“既好是了,何必問我。”

次日,即著成茂、成華赍了財禮,送至熊家。熊老見果有二百之銀,真是天脫下的歡喜,即備酒食款待來使,並及王婆,又送各人賜賞錢物。三人去後,熊老夫妻將許多銀兩搬到房中,笑道:“老娘,我和你生下完全的兒女,到都被他討了債去,誰想臨後添出這個滯貨,倒還了債。雖他家百色俱有,我家也要些少備辦。明日就去買綢絹,喚裁縫,定木器,打首飾才是。”媽媽道:“這些總是舊套,杭州城里省會之處,早晨要了銀子,晚上討得齊備。只是一件,我家女兒其實是個雌太監,他縱娶去,終久用不著的。天理人心,得他若干銀子,你我心下豈安?就是女兒,也要在他家過日子,成何體統?不若依我見識,譬如少得三五十金財禮,花些銀子,著討一個能事些的丫鬟,做個從嫁,使他或者替得半分力,也不枉了一番唇舌。”

熊陰陽道:“使不得,使不得。他家院君只因專門吃醋,所以用得我家這等滯貨,你又尋個幫手與他,豈不枉了院君這番心計?”媽媽道:“你雖不是個讀書的人,在九流中也是衣冠世胄,豈不曉得繼絕世、舉廢國是君子所行之事麼?那院君執了偏見,把丈夫恁般愚弄,難道不違條律的?只今炎炎之勢,憑他盡意做去,恐日後舉眼無親,那時追悔,噬臍之不及矣。在他,這等行得;在你我,如何昧得這點寸心!”熊陰陽道:“非我不肯,倘是討個送去,反惹得許多閑氣。”媽媽道:“這必不妨,只說我女兒不甚唧口留,特地與他伏侍的。成院君若把我女兒的丫鬟作賤,我不怕他,自有說話。你只依我做去,管取不妨。”熊陰陽只得應允,記在肚中。

不過幾日,適有一個姓李門眷,叫做李春,來尋老熊。熊陰陽問道:“足下有何見教?”李春道:“小可不為別事,常見先生善于贊襄,特欲一浼。我這有個使女要貨,若先生有令親友處用得,小子急于要脫。”熊陰陽問道:“尊婢幾多年紀?要得身價若干?”李春道:“今年一十五歲,凡百做事,都也來得,其價須是三十兩方妙。”熊陰陽道:‘既如此,待小弟到宅一看,庶便親友處去說。”

李春即引老熊回家,請到堂中坐下。叫道:“翠苔那里?有客在此,點茶來。”翠苔應道:“可喚蒼頭來捧。”李春道:“蒼頭不在,你就捧出不妨。”翠苔只得捧出。但見紅生兩頰,羞澀不勝。《臨江仙》為證:

小巧腰肢剛半捏,依然含蕊梅花。蓬松兩鬢暗堆鴉,雖非金屋豔,不愧謝庭娃。婉媚卻無輕薄態,見人羞澀偏加。持觴侑酒不須誇,盡堪供灑掃,不會事鉛華。

李春賺出翠苔,早被老熊瞧見。老熊十分入目,便問道:“尊婢實是要貨麼?”李春道:“豈敢謬言。”熊陰陽道:“不瞞老丈說,小女將欲于歸,正要尋個從嫁。偶蒙見教,實合鄙意。但價太高,還求讓些才妙。”李春道:“既是先生自用,便讓去了三兩罷。”熊陰陽回來,說與妻子知道。媽媽大喜,忙整酒席,請李春成交。又央間壁的詹直口做了中見。李春將銀子收足,便立文契,至晚就送翠苔過門。媽媽見了,甚為得意。

不一日,合用妝奩,俱已齊備。不覺早是中秋節屆。那晚成家備了花輿彩幔,來迎親事。王婆就充喜娘,熊媽媽做了送親,一同過門。那成家一般也動了諸親百眷、四鄰八舍,送人情,斗分子,雖然娶妾,倒也四司六局,一毫不苟。儐人贊禮,拜了天地、祖宗,親戚、鄰里,少不得肆筵設席。都氏卻陪來親飲酒,一發殷勤相勸,彼此酬答。熊媽媽道:“多蒙院君錯愛,小女三生有幸,但只從幼嬌養,不諳世務,凡事望院君海涵,只看老身薄面。”都氏道:“蒙媽媽不棄,俯就絲蘿,實切寒門之幸。況令愛碩德可嘉,閨風頗緊。在拙夫,惟後庭之足盼;在老身,喜前願之已酬。媽媽不必垂念,老身當以親妹相待。”

熊媽媽道:“院君說個‘妹’字,使老身置身無地。但以女視之,老身不勝感激。誠恐小女愚懦,不能操持灑掃,特購一婢,喚名翠苔,乞院君慨然收養,為小女一臂之力。”都氏道:“舍下頗有婢仆,何必媽媽費心?既蒙俯賜,權當遵命。但不知多少年紀了,倒未聞王媽媽道來。”王婆道:“這是熊老爹自的主意,原不干王婆之事。”熊媽媽道:“此事原未及與王媽媽說知。只恐小女沒用,特地尋個伏侍,怕年幼的不會替手腳,反能拖累,故此討個曆練些的,已是十五歲了,院君若恐淘氣,小女自能管顧,必不費院君清心。”

都氏早有不悅之意,欲待回複,見熊媽媽又不是個善菩薩,只得勉強允下,心中霹空添上一番煩惱;又見熊媽媽說小女自能管顧,心內略略寬放一分,只得陪了終席。

熊媽媽辭歸,眾親戚俱散,止剩得家親數人與幾個鄰家少年子弟,都吃做醉哼哼的,要送二位新人回房。有的攜了酒,有的掇個攢匾,齊齊擁到房中,說的說,笑的笑,敬酒的敬酒,遜菜的遜菜。又有那溜口少年們,和著羅羅連,打起蓮花落,把成員外非贊非嘲,半真半假,又不像歌,又不像曲,打趣道:

員外尊庚六十年,(羅羅連)

今朝娶妾忒遲延。(羅羅連羅哩連)

恭此身盡數蘇牙雪,(羅羅連連流羅)

羅天大多應軟似綿。(羅羅連連流羅哩連羅)

這回納寵賽神仙,(羅羅連)

是南極星辰歸洞天。(羅羅連羅哩連)

斑衣輪著老菜子,(羅羅連連流羅)

打拐兒公公撐一肩。(羅羅連連流羅哩連羅)

也不要忒心歡,(羅羅連)

只恐老邁風的夫人滴溜酸。(羅羅連連流羅)

昨宵才倒葡萄架,(羅羅連連流羅)

只怕明日生姜又曬干。(羅羅連連流羅哩連羅)

成員外今朝若動手,(羅羅連羅哩連)

養個賢郎中狀元。(哩連羅連哩羅連羅羅連)

成珪被這些嘲了一回。有的道:“我們今夜直吵他到天明,不許這老頭子動手。”有的道:“天下人間,方便第一。成員外與你甚麼冤仇,定要苦苦騰泛他?今日不動彈,少不得有來日,落得與他費嘴,不如成就他罷。”那些少年道:“說得有理,我們明日絕早來鬧房罷。”

一齊散後,成珪就把門兒關上,不覺欲火大動,原來自從應許以來,兩個月不近女色,不必說精力完固,一心地准備厮殺。便把被窩兒熏做香噴噴的,乜了張臉,走到熊氏身旁道:“二娘子,今日可不辛苦了!安置罷。”熊氏不敢做聲。成珪道:“被兒俱已熏煥,我與你解衣何如?”

熊氏把手一推,低頭朝壁坐了,竟不來理,成珪又篩了一杯茶,雙手遞與熊氏道:“二娘子,用一杯茶兒,這是真正雨前采的。”熊氏不好推卻,接來飲了半盞,成珪把自己衣帽脫下,只把燈兒一口吹滅,便將熊氏一把摟住,連連親了幾個肥嘴,道:“我的心肝,虧你這般下得,何不早成就些!”熊氏抵死掩著那一搭兒田地。成珪沒心緒將帶兒細解,只必必剝剝重重拽斷,熊氏只得上床,也不知員外火龍火馬的干出甚麼事來。有《黃鶯兒》為證:

大將逞威風,奪城池,苦戰攻。三軍沖擊前不動。飛云梯沒功,襄陽炮枉轟,可奈正陽門緊閉,毫無縫。計何從?走塘的探得,止有一縷小溝道。

成珪把桅杆般的塵柄向生門邊探一探,一些也不見入頭,暗忖道:“終久要數含花女兒,年紀雖大,畢竟生來緊括。這一料藥頭,斷斷省不過了。”便把唾津兒抹了一把在龜頭上,又去溜溜,看道:“這回定盡根的舒暢也!”便著力一拄,卻直打丹田上溜去。連忙帶轉馬頭略下些,又是一拄,卻直滑到尾骶骨邊,幾乎錯進了後宰門去。只得著意款款的從中道進發,一竟像火筒粗的麻索穿錢,一些也上不得串,又想到:“未破瓜的女子,我也受用些過,並不似這般周密,難道天地間破格生這一具鼓緊的家伙與我受用?”只得又抹上許多涎唾,四圍攻擊一通,連那熊氏又不覺痛,又不覺癢,不知甚麼體段,只索承受著他。

成珪又努力一拄,一個滑蹋,幾乎把頭皮都被席子擦破,連忙收設轉來。不料老人家力量,只中那塵柄里,免不得嘔吐出來,把熊氏澆了一肚子,熊氏只道:“老人家又不睡熟,為何早把尿都撒出來,”把手忙向頭邊摸出個帕兒拭淨。成珪還認自己力量不濟,臨陣退回,並不知別樣緣故,便把頸兒勾定,腳兒挽住,呼呼睡去。

少頃,醒來道:“娘子,適才一度,未及升堂入室,如今全要仗你幫襯著,必須直搗黃龍,才見今宵歡慶。”熊氏沒奈何,只得聽從,成珪又費藥料,抹了龜身,再三又搠一番,一發沒個進步,止不住躁煩起來,道:“我也並不曾見這般家伙!或者開鎖似的,敢是另有一種弄法的?待我仔細摸一摸看。”把手徑向那杜家村下、咎道鉤邊用心一探,但見:

漠漠平蕪,悠悠岐路。縱不能葉比(艹孜)菰,也未及形同蛤蚌。說是太監,當日未經閹割去;若言處女,今番何是緊關來?沒陰門,難稱女子;乏陽物,不是男兒。枉教人“敲斷玉釵銀燭冷”,只落得“十謁朱門九不開”。

成珪下手處,便歎口氣道:“是了,天絕我也!命蹇的頗多,不似成珪這般出格!千難萬難,不知陪了幾多下情,看了幾多面皮,奇不奇,巧不巧,剛又娶著一實女兒!”

看官,你道那實女兒不陰不陽,是何緣故?卻原來是先天所中的病根,舊說行經後,一日受胎為男,二日為女,至七日各以雙單分男女,又以夫婦之精血盈虛卜所中,倘其交媾之時遇著天清月朗,時日吉利,父母精血和平,水火相濟,那十月滿足之後,生下男女,自然目秀眉清,聰明標致,痘毒不侵,諸病不染。倘交媾時犯了朔望月日,或不忌月蝕日蝕,或風雨晦暝之時,年災月煞之夕,恣意取樂,妄行不避,那時受的娠孕,生下之時,或者缺唇,或者少指,甚至駝背跛足,眼聵耳聾,非止一件及其既犯天地凶惡之辰,又遇著男女精虛血冷之候,那子宮里本當生個男兒,卻如鑄造銅人的一般,銅汁少了些。若又遇那一處隔塞,便鑄造不就,做了件廢物,卻像孩子生將下來沒了前面那條家伙,時俗便把做女兒相待,無以命名便強名說是個實女兒。

那實女兒原是天下第一種廢物,沒人要的。也是成珪的晦氣,天殺的王婆說來,中了都氏的意,都氏以為得計,也不管了成門宗嗣,害得那成珪心下豈不索然?

彼時尚未五鼓,成珪便把衣服穿了,坐在房中,哭不得,笑不得,思量道:“我院君千求萬卜,要與我尋個好的,此事料不是院君主意,定是王婆,故將廢人賺我財物。明日只是告他,必須判還財禮,治他個花言哄誘之罪,打他三、五十毛板,才出得我這口惡氣!”躊躇了一會兒,又想道:“我又差了,我將他弄了一個更次,不能入頭,還自不知道這個就理。王婆做媒,不過傳言送語,通和彼此說話,難道教他探探看不成?若到官司,休說沒得判還財禮,我還有個不審之罪。罷了!罷了!總之我也無子,要這許多銀子也沒用,只當送了熊先生;這妮子譬如我供僧供道,只索養他在家,若還娘家,被他人問及所以,反覺不雅。日常我只不進他房罷。也不必與院君告舌,量他不肯重娶一個與我。正是:命里不該金紫貴,終須林下作閑人!”歎之不已。

一頭走出房門,都氏處問候已了,才走出廳,只見那些少年們,已在外邊興張作勢,道:“員外起得恁早,可是賣弄手段,看頭暈哩!人參湯、補腎丸可用得否?”那里得知成珪肚子里苦趣!成珪也只得假風流,虛插趣,道:“不像你們後生家,湯泡飯哩!俗話道得好:‘人老性不老,一夜直要錯到曉。’昨日你們許我暖房東道,不要相賴。”

少年道:“你只養精蓄銳,准備厮殺便了,我們必不相賴。”少頃吃完暖房酒,天色已暮,成珪竟投書房中歇宿,都氏早已心照,落得相勸道:“新人房中有規矩,一個月不許獨宿。今朝正該二娘子房里歇宿,莫要使旁人道我不賢。”成珪道:“雖是這等說,事有幾等,不比結發夫妻。況且老人家昨宵一度,足了春情,何必定拘古板?難得院君美意,只容我書房睡罷。”都氏再不相強。成珪獨自納悶,是不必說。

次日乃是三朝之期,熊陰陽備了盒禮,央王媽媽引了翠苔,一同上門探望。王婆教翠苔先拜見了院君,然後再拜見員外,又見熊二娘子。拜見已畢,只見冷清清的,院君卻像那面壁九載的達摩禪師降凡,衑著雙銅鈴般的眼睛,低頭聲也不做。那員外卻像九天廟中泥塑的鄧天真君,骨都張嘴,氣轟轟地坐著,口也不開。

王婆暗猜道:“今當三朝之日,也該設筵備席謝媒會親才是,為何到似冰一般冷?成員外心中不樂,固然怪他不得,老院君也該與我份體面,怎怪得漢高祖平定了六國,反把淮陰王負了?”

又想了一會,道:“哦,是了,是了,院君決是見了這翠苔姐有幾分顏色,故此不樂起來。也罷,我也賺過他幾兩銀子,今朝這個獨桌,權且讓還他些,不要被這兩個落梅風的一齊上,老娘倒吃個烏鼻,著甚要緊。”便拽開腳步,一道煙的走開,不在話下。

自從這日,翠苔緊緊伴著熊二娘子歇宿,都氏在丈夫跟前連那不可空房的好看話也不說了。也不知都氏畢竟肯容著翠苔在家否,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

娶實女為妾,大是奇計,勝假夢者數倍。古云:小人無才,不能做小人。吾謂:妒婦無才,亦烏能為妒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