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賈存老窮愁支兩府 林顰卿孤零憶雙親

話說林黛玉接到哥哥林良玉家書,喜之不勝。王元出去之後,黛玉坐下來,叫晴雯剪了燭,移近燈前。正在拆起看,忽然心頭里不知怎樣的就疼起來。心里一疼,指頭一冷,就拈不起這封家書,淚珠兒就滾將下來。

原來黛玉的父親林如海本系金陵望族,嫡親兄弟如岳,卒于兩廣總督任所。雖則弟兄皆為顯宦,素日賃居京都,原籍祖居已為家廟。如岳的妻房系南安郡王堂妹龍氏夫人。如岳卒于粵中,龍夫人遺腹未產。如海接到揚州同住,數月後產了良玉。龍夫人痛夫不見,一慟而亡。

彼時適逢賈夫人生子不育,就將良玉乳抱過來,不肯叫奶娘周領。直到六歲後生了黛玉,始令嬤嬤們撫養分床。本來一子兩祧先盡長房承嗣,況如海夫婦血抱過來,恩若親生,故此良玉倍加孝順。

到了如海夫婦亡後,黛玉賈母接去,這良玉便立志不凡,不肯定婚成室,卜宅營家,定要繼了祖父伯叔,重到京師成就功名,大開閥閱。因此就在揚州公館內整整地閉戶苦讀十來年,將一切家計分派與主管王元、蔡良、趙之忠、吳祥林、單升、柏年、楊周兒管理。又因王元忠直,派他做都管。

這王元一面料理地畝糧食,一面在外路買販,又在鹽務里營運,這事業就潑天地興旺起來。一則聖人之世薄斂輕徭,二則林氏積德不小,三則時候地面俱好,四則王元始終實心。各樣計算起來竟有了一千八九百萬的家事。

這良玉一心一意,想起“父親亡過,兩袖清風,母親產後去世毫無所靠,全虧了伯父母血抱成人,受恩罔極,這些財產、家人都是伯父母遺下來,逐年滋生,方有這個家業。我總要成名後立起室家報答兩邊父母,將這些財產家人一總交還黛玉妹妹,以報在天之靈。”他這心跡自王元以下俱各知道,亦曾屢次寄信提起這事。

這里黛玉身故,寫了信去,良玉一見,幾番慟絕。因信中說老太太一番遺念,要使賈璉送去,將次上船,是以不差人來接。直至黛玉回轉後,賈政趕了信去,良玉這一喜,就同伯父母重生一般。適逢自己又于是科中了鄉闈第四名,故先遣王元到京買宅,欲于公車北上,迎黛玉同居。

這里黛玉為何見信傷心,只因觸起父母亡故,沒有父母家書,只有哥哥來信。又想起哥哥志向“真可對我父母,我現在光景,待要離塵而去,也就要別了哥哥。”故心上頭一觸,不覺地落下淚來。停了半晌,歎了幾聲方才拆開,看了又看,更覺傷心。

晴雯道:“為這封家書,天天望著。到寄了來,又這樣苦惱。不知道大爺到了,還怎麼樣呢。”紫鵑道:“是呢,大爺這封書,連大爺寫的時候還不知怎樣呢,他那里想來也是這麼著,你要疼他,疼疼自己也就夠了,還這麼傷心做什麼。”晴雯卻心頭一心地憶著寶玉換棉襖的情分,一面勸她,一面也掉下淚來。

紫鵑摸不著,倒在旁邊勸道:“姑娘這麼著,你也那麼著,你倒招惹她傷起來。”黛玉終究是靈透的人,就猜著晴雯的眼淚遠遠地落在寶玉身上。寶玉從前送她過去的時候,怎麼樣換棉襖,咬指甲,扶著她送茶湯,她只擔個虛名兒。也罷了,這樣眼淚也不怪她。我從前過去的時候,明明地叫著寶玉,誰來答應一聲?我燒這詩、絹子,比咬下指甲、脫下貼身衣服,各自各的路兒。我雖沒有什麼虛名兒,倒替寶姐姐頂個實名兒。寶玉果真實心始終,該和寶姐姐不好,怎麼也好了?寶姐姐動便說起聖人、賢人什麼道學話來,怎麼而今也就有了喜了?好一個實心的寶玉,我到這個時候才醒呢。”一面想,一面掉淚。紫鵑只是摸不著,只有勸他的分兒。過了好些時,三個人方歇下。

到次日清晨,王元在騾馬市店房內吩咐眾朋友:“開發車夫騾夫,收拾衣箱什物,照著良大爺諭單,分頭送書信禮物辦事去。等我上賈府回了姑娘,請了回信,再回店來細細寫了稟帖,交蔡老三迎下去。”這王大爺說完了,即便套上玻璃後擋車,鋪了狼皮車褥坐上車去。

三爺、四喜兒也將水煙管、檳榔荷包、擦手絹子帶了跨上車沿。趕車的張小,便吆喝著那牲口就低著頭、使著勁往榮府來。王元很知規矩,離著府一丈多路便喝住了牲口,走下來,步上台階,轉過彎進門房里去。這里吳新登即趕出來拉了手,府里眾友也哈了腰。吳新登道:“王老爹很有個伺候呢。”指著天井里說道:“你老人家只瞧太陽到那里,咱們才好上園子里回話。”王元謝了,坐下。

四喜兒便敲著火點著紙卷子,將水煙管送將上來。王元吸了幾管,便嘻著口噴掉了。大家就說起南方的話來。只見門外一起一起的送進各店鋪的年帳進來,上千、千外的也有,十幾兩的也有。吳新登接了來,分開幾項,戳上鐵钎子。

不時間又有一輛轎車到來,先送進條子,寫王公茂三字,這個人便一直走進房來,站著拍著吳新登說道:“好吳二爺,替我回一回。”吳新登道:“還早呢,去一會再來。”這人走出去站了一站又進來,將吳新登拉一拉手道:“好二太爺,做兄弟的路遠,就替我回一回吧。”這吳新登厭煩起來,便道:“回也是這麼,不回也是這麼,等候著就是了,瞎跑做什麼?”這個忍耐不住,便發作起來道:“晚上來,說遲了,早上來又早了,只管躲著,躲到什麼時候才好?咱們西邊人直性兒,你們家璉老二要來拉扯咱們,認什麼兄什麼弟,拉了帳不肯還線,只想躲。你躲得過是漢子。擺什麼架兒,還要鬧長隨呢!”

吳新登便喝道:“這府里有你老西鬧的分兒?滾吧!”這人就跳將起來,把頭兒搖一搖,腰兒扭一扭,直著脖子豎起大姆指來,喝道:“咱們便是老西兒,算我泥腿,誰也不怕。好,滾吧,誰滾?誰看?咱們拼著性命把你這班沒良心的忘八羔子到提督府鬧一鬧去!什麼東西,府里,咱們只知道欠帳還錢。誰知道什麼府里,你會滾就滾!”這吳新登就迎上去要打,虧得周瑞趕了進來攔住。

正喧鬧間,又有三個人到,送進名條來,一孫茂源,一王大有,一葉隆昌。三個人一見便說道:“咱們這王老五好個直性人兒,玩話也玩不得一句,你看他氣得那麼著。這吳二太爺也不要認真了,王老五你不要低了咱們同鄉的名兒,難道堂堂榮國府欠你我幾個錢不成?這府里還不放心,那府里便怎麼樣?你有話只好好的講,雖則將本求利的苦營生,不是將錢買苦吃的,卻也該兩個里顧些前後的交情。”這里眾人攔著勸著,周瑞忙同林之孝上面去回。誰知賈政告假在家,備細地都聽見了。

當下周瑞往帳房里招著賈璉一同到書房來見賈政,賈政只是歎氣,無可奈何,只得將四百兩葉金交賈璉開發去。賈璉不敢嫌少,只得領了出來,請這四個人到外書房內胡亂地道了好,告了耽誤,就將金匣子搬出來。

這班東西兒,原是極勢利的,見了葉金大家就奉承起來,都說道:“二老爺原不肯差的,什麼樣人肯失信朋友,無不過開發的多,逐件勻著就是了。王老五性急做什麼。”葉隆昌便將逐匣金子打開,驗了成色,通是上等枯赤。便道:“色是足的,但原票足紋,我們會帳也要足紋交待過去。這個換數不一,就算府上肯吃虧些,我們接了手也不能交待出去。一則坐利,一則換數落了下來,我們做伙計的東家前賠不上來。二爺怎麼樣變了原銀,交待倒也直截。”

賈璉明知他刁難,要討便宜,便笑道:“有了金怕變不出銀來?咱們家原銀也還拿得出來,不過轉了幾標的。大家都是弟兄們,也要看破些,十分接不得手,咱們過了年再講也好。”這王公茂聽了,連忙陪笑道:“好二爺,說哪里話,論起來就過了年何妨,不過咱們過不去。如今咱們弟兄都在這里,好好的大家商量起來。”

當下賈璉與眾人算明,金數不足,便央及孫茂源轉了一票,余者盡數開發,才把這起人打發去了。只見茗煙又走了來說:“老爺叫快請二爺。”賈璉連忙進去。

賈政道:“我們頂大的莊子是黑山村烏莊頭。不知哪年里起手把這些好地畝零碎弄掉了,如今烏莊頭送進年下物事來,他這個單子看得過麼?”便將單子擲下地來。

賈璉忍了氣,彎腰下去拾起單子來,見上面寫著:“門下烏莊頭進孝叩請爺奶奶萬福金安,並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長壽,榮貴平安。”

後面寫道:“大鹿七只、獐子十六只、狍子十六只、暹豬六個、湯豬六個、龍豬八個、臘豬八個、野豬八個、野羊八口、青羊八口、家羊八口、家風羊八口、鱘鰉魚四十八個、各色雜魚六十斤、活雞難鴨鵝各八十只、風雞鴨鵝各八十只、野鴨野貓各六十對、熊掌四對、鹿筋八斤、海參二十四斤、鹿舌十二條、牛舌十二條、蟶干十斤、榛松欖杏瓤各二口袋、大對蝦十六對、干蝦一百六十斤、銀霜炭上等選用八百斤、中等八百斤、常炭一萬六千斤,禦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二十斛、白糯二十斛、粉二十斛、雜色梁谷各二十四斛、下用常米六百石、各色干菜一車,外賣梁谷牲口各項銀一千六百兩”。其余教順哥兒們玩意活鹿、白兔、錦雞、洋鴨等倒還照舊。賈璉看了,回不出話來。

賈政道:“第一先盡家廟及府里,那年常勳戚們的套子,且捱著些著個棋兒。只是各房的分例便怎樣呢?要說是通沒有呢,這祖宗傳下來的好處,怎麼到咱們手里籠箍籠統裁了。若是減派些呢,也減派不上來,這怎麼樣處?”

賈璉想了想道:“除非各房分給他些銀子,倒也省減,也實惠。”賈政道:“這也是句話,但是銀子在哪里?”正說間,賴升上來回道:“烏進孝要進來磕個頭兒。”賈政道:“罷了,且伺候著,改日再見吧,他這個老莊頭還老成,難道還藏著什麼?”便問賴升:“才這些光景,你都知道了,捱不過去的,你同二爺算一算,到底還要多少才打得過饑荒。”

賈璉道:“外面的帳目約有三千上下拖不過去,合上里頭的一切總要七八千才可敷衍。”賈政道:“這就難了。”賴升便打千道:“奴才受主子恩典,兒子在任所寄到了過年盤纏。奴才還夠澆裹,求老爺賞臉容奴才招架了外面的帳目。”賈政便歎口氣道:“怎樣你們的錢也使起來。”

正在為難,吳新登上來問道:“林府來的王元要上園去回話,小的上園子里回了,林姑娘傳見王元,才引他進去,上瀟湘館回話呢。”賈政點點頭,吳新登又上來道:“小的還有句話。王元說起林大爺叫他置買房子。小的想起咱們家間壁這所房子昨日已經找斷了,不如原價轉過去,拂個塵兒就住得,他們也省好些修理,咱們也夠過年盤纏,敢則老爺應了,那府里也幫貼得過來。”

賈政道:“王元怎麼說?”吳新登道:“他說這麼著很好,林大爺先也曾吩咐過,要近著咱們府里,尋也尋不出來。”賈政也喜歡道:“他自然要回過南安郡王討示下。”

吳新登道:“他說林大爺吩咐過,一切事情回明林姑娘拿主意。林姑娘有什麼不願意的。”

賈政道:“只是自己至親,只可送他住,哪里好受他銀子。”

這賈璉巴不得成了這件事自己身輕,就極力地贊成,說道:“林表弟來京原也不是暫住,是個長久住家的光景,倒是這麼著他心里倒安,難得至親,間壁開了,往來也好。”正說著,周瑞也進來說:“王元回過林姑娘,說很好,就這麼著。不知老爺意思,叫小的上來打聽。”

賈政道:“好是好,只是林大爺沒有到,怕銀子不湊手。”賴升笑道:“有名的林千萬,而今加倍了。就內外城的銀樓銀號有多少!這兩萬銀子說有就有,算什麼。”

賈政道:“也不必拘定原價,既然林姑娘拿主,隨分便了。”賈政這句話有兩個意思,一則良玉是嫡親外甥,二則現使了黛玉的金子。賈璉道:“原價原也不必拘,但只是這所房子原像個半價似的。通共正雜房子二百幾十間,後面那片空地還小麼?再蓋一個大觀園還有余,只因緊靠著咱們沒人買。如今要平地里造這麼個高大、堅固、富麗,怕不用了四五萬銀。咱們而今就叫王元進去瞧瞧何如?”

賈政立起來道:“很好,也是兩邊都便,憑你商議去。”這里賈璉等便同了王元逐層去看過,回了黛玉,寫了家書稟貼寄知良玉;一面立契交割,將店中眾人家伙箱籠、什物、車輛一齊搬進,將原任兩廣總督部堂、原任兩淮鹽運使司的大紅朱箋宋字封條貼起來,門牆閥閱好不威武。

這王元倒像一個老主,那些同來的家人個個受他的號令約束,好不整齊。王元便分了頭遮廳、茶廳、大廳、內外客廳、內外書房、議事處、內外帳房、內外門房以及大小廚房、倉庫、下房、馬槽色色派定。又從上房內辦起家伙鋪墊、陳設燈彩,也買了本京人雙身男婦幾十房,分派上冊,牲口車輛也置了許多,好不壯麗齊整。心里要請黛玉去看看,黛玉總為哥哥未到,不肯過。只心里喜歡,慰勞著他,又吩咐了些約束眾人的話。

這王元益發當心,真正一個冷落門牆,一時間地運轉將起來,把榮甯兩府都壓下了。這里周瑞等見上頭有這宗房價,一時從容起來,同事們也就心寬。不過說過了年又饑荒。賴升道:“你們放心罷,到了明年咱們家也要旺起來。”眾人都不明白,賴升道:“你們看林府上這等熱鬧,林大爺的妹子情分那麼好,將來林姑娘不配咱們寶二爺還配誰?分了他一半就千萬了,只怕連那府里也照應起來。”

吳新登笑道:“周兄弟也在這里,不是咱們牽扳你們的主子,從前你們璉二奶奶在日,連公中的也要弄些到房基里去,連我們月錢也被她老人家壓住了盤放起來。你也曾跟我們埋怨過。如今咱們又想林姑娘嫁過去,倒反摳出體己的往公中使用,真個那樣,也只寶二爺一個人受用便了。再則聽說這位林姑娘比璉二奶奶還厲害呢。小則小,你看而今把她家王大爺使得像小孩子一樣的,雖則這老人家忠心,咱們敢說林姑娘沒勁麼?”

賴升便點頭道:“有勁兒原也好,咱們老爺這樣寬仁厚道,天理上也該起根擎天柱撐撐門戶。不過林姑娘果真當了家,咱們難伺候些,少賺幾個錢就完了,難道這府里還掙不起來?”吳新登笑道:“你老人家老封翁,還等這府里的錢使麼?只苦了咱們弟兄呢。”

不表黛玉心寬,眾家人議論,且說賈政時刻去看黛玉,王夫人常常怕寶玉冷落寶釵,近年下幾日時常催寶玉進房。寶玉總呆呆地想著黛玉,粘住了王夫人要進大觀園去。王夫人屢托李紈、寶釵往瀟湘館打探。誰料黛玉心堅如鐵,這件事竟如石沉大海。

寶玉又粘住了王夫人道:“太太怎麼樣?幾遍的說著晴雯肯過來走走,而今也跟緊了林妹妹不肯過來,只怕她兩個人回轉來的說話全然沒有影了。”王夫人只得重新告訴他,又將黛玉、晴雯近日言語行事細細告訴。又叫他進房里央及寶釵。

寶釵也照王夫人的言語告訴他,又將林良玉寄信、王元進屋諸事一一告訴,總是黛玉拿主的話也告訴了。寶釵之意總要寶玉知道黛玉、晴雯實在是回轉過來了的意思,誰知兩個人意見不同。誰知寶玉聽見了倒反驚呆了。

寶玉想道:“從前紫鵑原正正經經地告訴我說,林妹妹的家里實在有人,並且就要來接她家去。恍恍的也像有什麼姓林的人來過,虧了老太太吩咐把姓林的都打去了,以此沒有接去。而今又有這些林家的人來,老太太又沒有了,誰還能打他出去,這林妹妹誰還能留住他?又且林妹妹的家更近了,說去就去了。又且紫鵑這個人也是要同林妹妹家去的,只不知晴雯在旁邊可能替我說一句半句的話?你若能在林妹妹跟前說出‘寶玉’兩個字,我就化了灰飛了煙也感你。”

寶玉只顧胡亂地想著,就哽哽咽咽糊糊塗塗地在寶釵床上躺下了。寶釵使叫鶯兒將小狐狸的被兒替他偎著。

不多時王夫人尋了來,見寶玉在寶釵床上躺著,只道他要在這里,也不去問他。從此寶玉便在房內過夜,賈政夫妻心里也安。誰知寶玉、寶釵同床各夢,寶玉心里只惦記著黛玉,一見了王夫人即問黛玉,又粘住了要晴雯過來。王夫人只得變話兒哄他。

且說黛玉在瀟湘館內,自從病起之後,倍覺體快身輕。又見王元到後重立家門,哥哥友愛異常,指日見面,心里不勝喜歡,一心只想著良玉來到立刻搬過去,兄妹相抱痛哭一場。再將雙親的真容供起來,兄妹二人哭奠一番,從此問他要一個人跡不到的所在,立志修真。“他干他的功名,我完我的志願;他將世上的榮華封蔭,我將天上的因果超升。子女二人也還可以盡孝。”想到這里不覺地快樂起來,十分逍遙自在。

那紫鵑心里頭起先原惱寶玉,後來因王夫人送她到寶釵那邊。被寶玉千回萬轉地粘住了剖辯,倒也替寶玉可憐,替黛玉怨命。後來見黛玉回轉來暗想姻緣複合,又見寶玉始終一意,真個死心塌地的,反怪黛玉過于嬌激。又是晴雯一心地粘住寶玉,遇便同紫鵑訴說。紫鵑本是一個熱腸的人,豈不同了一路。以此同了晴雯不時間在黛玉面前提起寶玉來,逐時逐節替他剖辯:怎樣的也迷了本性、怎樣的發了癡呆、怎樣被鳳姐兒設計送進房中、怎樣揭開方巾見了寶釵便就糊塗悶倒、怎樣的過了許多時候才圓房、怎樣的寶釵生日瞞著老太太趕到這里回去便哭泣害病、怎樣的粘住了紫鵑哀哭、怎樣逃走出去、怎樣的回來在碧紗櫥呆著、怎樣的要來不敢來、怎樣的而今在寶釵房里瘋著……。黛玉起先聽了怪惱地攔她,到後來厭煩起來就冷笑,再不然立起身走了,只像西風過耳的一般。這紫鵑、晴雯暗地里只替寶玉苦惱。

卻說賈政見寶玉回房,心里也放下去了,總等年夜拜過了家廟,新年上再叫他出去應酬各勳戚,拜見座師、房師,會會同年。幸喜年夜事敷衍過去,到了除夕這日,依舊兩府內兄弟子侄及近房子孫俱到宗祠中來。那宗祠中供起祖宗神影,也照舊鋪設得十分整齊,便按著賈母在日的規矩,序著大小拈香點燭分獻徹俎,一回一回的整齊行禮。內眷亦照前執事。

當下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寶玉、賈環、賈琮、賈菖、賈菱、賈荇、賈芷、賈芸、賈芹、賈蓉、賈蘭,凡屬男子孫俱在東,女眷們自邢、王二夫人以下俱在西。也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簷、階上階下連丹墀內擠滿。只聽得環佩鏗鏘,靴履雜遝之聲。禮畢,兩府中各自往來行禮,眾家人往來叩了喜,王元也來叩了喜。

賈政、賈璉、賈寶玉、賈環等方同了王夫人等進內堂來。賈政便說:你們都替我坐下了,我同太太到瀟湘館去,瞧瞧林姑娘就來。”這里眾人都等著,寶玉更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扯住了太太,立刻跑過去拉林妹妹來一排兒坐著才好。

賈政道:“我本意要她過來,一則怕她受了寒,二則怕她見老太太的房她要傷。”說著賈政就揉眼,“三則寶玉在這里也避著些。連明日大初一我還叫她不要出來呢,你們統依著我。要瞧她,新年上天天去和她散散也好。”說完了,賈政、王夫人就叫:“寶玉、寶釵到薛姨媽處替我道賀。”

這賈政、王夫人就往瀟湘館去了。那寶玉又喜又恨。喜的是叫他避著些,儼然有個圓全的光景;恨的是不許跟過去,沒奈何只得同寶釵到薛姨媽處。不防著香菱又向寶釵問起黛玉,招得寶玉咽咽地哭將起來。薛姨媽連忙勸住了,慌得鶯兒、麝月送手帕不迭。也就懶懶地回來。

這賈政夫妻兩個去看黛玉,黛玉原是知書識禮的,心里十分過不去,便迎上來請安。賈政、王夫人走進堂中,黛玉連忙拜下去,王夫人就拉住了。賈政也拉住了黛玉的手,說道:“我的兒,你倒這麼著,不是我來看你,是來鬧你了。”

王夫人也順著賈政的意思說道:“手心兒倒也不涼,只是這屋子里火太旺了些,你剛才急忙掀出簾子去,可不著了些冷。”

黛玉這時候見母舅、舅母特特的大年夜來看她,又是這麼偎貼她,心里很過不去,到底明白出去好不出去好?因說道:“甥女原想過來替舅舅、舅太太賀節,只為不知在家廟多早晚才回來,舅太太倒來看甥女,這可也當不起。”

賈政道:“我的兒,你只要能夠疼你自己就孝順了我。依著我便明日也不許出去,我明日沒有空來瞧你,你若違了我出去了,我倒要惱。”

王夫人也道:“好姑娘,你知道你舅舅的性情,你倒依了他好,總不要違了他。你只在這里存存神,他好不放心呢。”黛玉雖只過不去,卻合了意,便也依了。

賈政放了黛玉的手,走進她房里看看燈彩陳設,又在玻璃內望了閣上下各色掛燈倒也齊整。王夫人攙了黛玉的手,笑吟吟地打量一番,見她滿頭珠翠,圍著紫貂,耳帶寶串,掛了個金魚兒,身穿一領楊妃色縐綢,三藍繡牡丹狐披風,下系一條鸚哥綠百蝶狐裙,腰系一條青連環垂須絛,穿上兩塊同心蓮羊脂白玉佩,越顯得神仙一樣。正是:若非群玉山頭見,定是瑤台月下逢。

這王夫人看得呆了,心里怪疼受不得,便想道:“叫寶玉怎麼舍得這個人兒,怪不得她舅舅說兩下里比將起來配不過些。”這黛玉被王夫人看得臊起來,就臉上紅豔豔的,笑道:“舅太太盡瞧著我怎樣?”

王夫人沒奈何,只得放了手,笑道:“我心里也不知怎樣的怪疼你。”連紫鵑、晴雯、玉釧兒、彩云都笑了。

那邊賈政踱來踱去,看這些古董字畫。原來這些老前輩在仕途上的,近年夜邊有多少事物到得開發一清,守到除夕這夜,真個身體一輕,倒不喜在內堂筵宴,轉喜到清淨幽雅的所在散步散步。恰恰遇著這里收拾精致,況黛玉又是他心愛的,所以只管徘徊。

倒是黛玉先說道:“那邊哥哥、嫂子們也候久了,甥女益發當不起了。”賈政方才慢慢地同王夫人出去,還再三叮嚀:“明日依了我,不許出去。”又叫紫鵑、晴雯:“你們守歲,也陪著林姑娘弄些玩意兒玩玩。”賈政、王夫人方才去了。

這李紈等也依了賈政言語,差了碧月、鶯月、小紅、墨琴、彩屏等過來,黛玉只得也差了紫鵑過去道賀。紫鵑到了上房,直把寶玉驚喜極了。那紫鵑順著說下去,只得也說一句:“林姑娘道賀寶二爺。”這寶玉直如聽了旨意一般,驚喜得了不得。

可恨這紫鵑站也不站,頭也不回,立刻去了。寶玉要起來拉她,又怕賈政,真個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就瘋了。王夫人看見光景,就猜著九分,當著賈政面前只得說道:“你看寶玉,喝不上幾鍾就醉了,鶯兒、麝月且伏侍他去歇吧。明日一早好跟著老爺起身。”賈政也不留他,當下席間非不珠圍翠繞,燈火輝煌,卻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賈政一心想著老太太過背了,便怎麼樣子孫興旺也不在意,況且家道日逐艱難。王夫人只替寶玉擔憂。李紈卻因蘭哥兒中了著實開懷,時刻把眼睛溜著自己的兒子。

賈璉已奉了賈赦之命將平兒扶了正,打算到自己房里兩口兒帶著巧姐兒替另喝酒。寶釵獨自大方,將這些事一毫不放在心上,只勸公婆多進些酒。喜鸞、喜鳳卻憶著自己的亡過的父母。惜春也不得已出來應酬,吃些素點。獨有環兒不正經,遇了空與彩云扮鬼臉兒嘻笑。

且說紫鵑,一路回來想著寶玉情影,越越地埋怨黛玉矯情。而今要這樣撇清,從前何必那樣,你還忘記了自己的眼睛哭得葡萄似的去看人。人家被老子打了,干你什麼事,你害得那麼樣。又看是那邊這樣鬧熱,我們瀟湘館里只你愛清淨,我偏要同著晴雯熱鬧起來。走回來回了黛玉,就同晴雯叫了柳嫂子、老婆子、小丫頭們燒了一架小焰爐柴點著,就將玉蘭、珍珠簾、柏子屏、遍地梅、泥筒、滿天星、遍地洋菊、繡球、金蝴蝶、雙九龍、灑落金錢,無般百樣地放將起來。

這里黛玉只在里間想著亡過的父母、在路的哥哥,滴著眼淚拈了銅筷兒在台爐里撥火,由他們鬧著總不管。這里正鬧著,只聽得緊間壁震天的爆竹放將起來,駭得眾人齊齊地到閣上望去。卻原來是林府的新宅子緊靠著瀟湘館,一齊奔進來告訴黛玉,都說道:“咱們家這新宅子里的火光比這府里還厲害多著呢。”

黛玉料想是王元的一番布置,不枉了祖父在日留下他來,將來眼見得幫著我哥哥興起一番事業。想到這里也就喜歡,便也出了房門,看他們的玩意兒,直到得三更時分方歇了。到得五更,只聽得千處爆竹響聲不絕,漸漸天色大明了,只聽紛紛地傳進來說寶二爺身上大不好。紫鵑、晴雯聽了也慌了起來,告知黛玉。黛玉過去不過去,回心不回心,且聽下回分解。